夜间扫街的孩子

李心田

沙,沙,沙!一个 14 岁的孩子在扫街。

夜色还未褪尽,路灯发射着寂寞的、带着些凉意的光,马路上投着那孩子的移动着的影子。那孩子光着头,蓬乱的头发因纠结而竖立着,脸是瘦削的,浓眉下有两只微陷的却是很有神的眼睛。虽然他已经 14 岁了,但个子不高。他的两臂很有力,扫起地来也非常认真,一片落叶,一块碎纸,他都不遗漏。他的扫帚从马路上掠过之后,那街道便显得特别光洁。当黎明到来, 第一辆汽车驶过街道时,当那些上早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奔向工厂时,除感到早晨的空气新鲜之外,这光洁的马路也会使他们有清新之感。

然而,扫街并不是这孩子的职业,他是替他的奶奶扫的。从两年前说起吧:

在城市的某一条街上住着一家人家。这家共有五口人;男的叫赵茂生, 妻子叫刘玉香,夫妻俩都是工人,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叫赵雨,女儿叫赵露,由老奶奶在家看养着。一家五口人,过得虽然不宽绰, 但是挺和谐的。后来两个孩子长大了,上学了。当赵雨念初中一年级,赵露小学要毕业的那年,爸爸生病死去了,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全落在妈妈身上。妈妈那年只有 36 岁,苦撑苦熬了一年,便带着女儿赵露和一个叫王春林的工人结婚了。从那,家里只剩下老奶奶和赵雨。

赵雨忘不了妈妈从家中离开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然而一家四口人全不欢乐。奶奶替媳妇收拾东西,她把玉香日常用的东西一件件

全拾到一个竹箱里,当她又去捆床上的一床被子时,玉香流着泪说:“娘, 那被子别捆了,留着你和小雨盖吧!”老奶奶回过头来,呆呆地看了媳妇一会儿,又低着头去捆那床被子,一边捆,一边说:“娘对不起你,咱娘儿俩在一起十七八年了,你这出去,就像我闺女出嫁一样,我一点陪送也没有⋯⋯” 赵露大声哭开了:“妈,别去吧!别去吧!家里不够吃的,放了学我去卖冰棍儿,晚上我再砸石子儿⋯⋯”赵雨本来下决心不哭的,让妹妹这么一说, 也呜呜地哭开了。妈妈的心要碎了,她看着儿子:“小雨,你说吧,你说声去,妈就去,你说声不去,妈就不去了!”赵雨只是哭,说不出话来。老奶奶把赵露拉在身边,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傻孩子,别说傻话,你妈该去,守着咱们,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再说,你跟你妈过去,那边两个大人挣,你们三个人花,比在咱家光熬你妈一个人强,再说,把你的怃恤金留下来,也能供你哥哥上学啊!去吧,那个王春林我见过,人品不错,和你妈也般配。”当一家人还在哭哭啼啼的时候,王家那边派人来了,还带来两辆三轮车。赵雨看着门外的三轮车,擦了擦脸上的泪,默默地搬起竹箱,低声说: “妈,你去吧!”

从那,妈妈带着赵露走了,赵雨跟着奶奶仍生活在那间小屋子里。奶奶原来是个扫街的清洁工,中间因为身体不好,在家休息了,现在媳妇走了, 为了能增加点收入,又复工上班了。在这个城市里,清洁工扫街都在凌晨和晚 8 点以后,因为这时候街上行人少,既不会妨碍交通,也不会因扬起的灰

尘有碍行人的呼吸。奶奶今年 60 整了,她愿意上早班,每天早晨 4 点多钟就起床,按时出现在她分管的那条街上。沙,沙,沙!一个戴着蓝色布帽,系着白色口罩的老奶奶在扫街,她给街道带来清洁,给城市增添文明。

奶奶患有气管炎,碰上阴冷的天气就犯病。咳!咳!奶奶犯病了,但她不愿意旷工,凌晨 5 点仍按时起床。为了能让赵雨睡足,奶奶起床时是不拉电灯的,她还有个习惯:起床后总要给孙子掖掖被子。这一次她又摸着黑给赵雨掖被时,发觉赵雨睡的地方空空的,她拉亮电灯一看,果然人已经不见了。奶奶有点着急,她走到门外一看,扫街的工具和清洁车也没有了。她已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忙走到自己负责的那条街上,老远地就见到一个孩子拿着扫帚在扫街。路灯照着那孩子移动的影子。

“小雨!”奶奶奔了过来,话没说出口就咳嗽。 “奶奶,你在家里躺着吧,我扫。”赵雨放下扫帚,轻轻地捶着奶奶的

背。

“不行⋯⋯”奶奶一边咳嗽,一边说,“你还得上学哪“我早起两个小时就行了,要到 8 点才上课哪!” “那不把你熬坏了!”

“不碍事,我身体好。” “你身体好什么呀?你看你长得又瘦又矮⋯⋯”奶奶哭了,一边哭,一

边咳嗽。

“不,奶奶,我结实。”赵雨不哭,反而笑给奶奶看。

最后,赵雨说服了奶奶,在整个冬天里,他每天早起两小时,先代奶奶把街扫完,然后再去上学。这事情只有那些扫街的工人知道。赵雨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他有时还提前到教室,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冬天过去,春天和夏天,是奶奶在扫街。一个秋天的下午,在全区中学生英语比赛大会上,赵雨见到了妹妹赵露。比赛是在赵雨的这所中学进行的,

笔试完毕,口试在大操场上当众进行。赵雨的老师、同学们挤在操场的台子下面看考试。他听见扩音器里喊:赵露!接着他看到他的妹妹走到了台上。她头上扎着两个小刷子,身上穿一件方格夹袄,那夹袄已经小了,两只袖子也短了,还是她跟妈妈出去时候穿的那件哩!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也显得瘦小了,有一段小腿是露在外面的。因为衣服短小,赵雨觉得妹妹长高了。她站在台上有点腼腆,眼睛不敢看台下的人。当一位老师提出题目时,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她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发音是那么准确。10 道题全敏捷地回答完了,老师让她自选一个题目,于是她又背诵了一篇短文。她的背诵像清清的溪流,那么舒畅,那么动听,刚刚背诵完了,台上台下全响起热烈的掌声。在那掌声中,赵雨的眼睛湿润了。

考试完了,学生和老师们挤到了红纸榜前,在初中一年级的名次里,头一名是赵露。

赵雨在人群里找到了妹妹,他高喊:“赵露!”

赵露看见了哥哥,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抓住赵雨的两只手,一个劲地喊: “哥!哥!”

赵雨指着榜上第一个名字,赵露的脸更像一朵红霞。赵雨很长时间没见到妹妹了,便把赵露拉到一边,问:“你和妈妈最近好吗?”

“好,好!”赵露回答,一面又问:“你怎么很长时间不到俺妈那去呢?”赵雨说:“没有时间。”但他没有告诉妹妹,他为什么忙。 “奶奶还咳嗽吗?”赵露想起上次去看奶奶时,奶奶是咳嗽的。

赵雨说:“天一凉,她就咳嗽,老毛病了。” “唉!”赵露叹了口气,刚才看榜时的兴奋消失了,脸上罩上层阴影。“你学习挺好,他待你也挺好吧?”赵雨看着妹妹的脸。 “好,挺好。”赵露笑着说。

赵雨从妹妹脸上的笑容中看到些勉强的痕迹,又问:“他不给俺妈气受吧?”

“不,没有!”妹妹摇着头。

赵雨不再问了,他看见妹妹神色有些凄凉。

赵露把脸扭到一边:“俺妈可想你哪!”停了一会,又说:“你去看看她吧!”

刚才看见妹妹考第一的快乐心情没有了。赵雨问妹妹:“晚上妈妈在家吗?”

赵露说:“在家,她上白班。” 赵雨又问:“他在家吗?”

赵露知道哥哥说的“他”是谁,便说:“他不在,替厂里买东西,出发三天了。”

赵雨说:“吃完晚饭,我去看妈妈。”

吃罢了晚饭,一直等天黑了下来,赵雨才向妈妈的住处走去。这不是他存有什么封建意识,而只是感情上的某些原因,他总不愿让人看见他到王家去。

王家住在工厂集体宿舍的二楼上,远远地,赵雨就看见那窗子里的灯光。过去,赵雨每次来,屋子里只有妈妈和妹妹两个人。他喊声“妈!”便找个地方坐下,坐下之后,总觉得没什么话好说,坐了一会儿,一听见楼下有人走动,就站起来和妈妈告辞。妈妈知道儿子的性格,从来也没强留过。今天,

他估计屋子里还是只有妈妈和妹妹,便一直顺楼梯向二楼上走。当他快要走完楼梯时,却听见妈妈房里有一个男人在大声说话:“去,去把我换下的衣服洗一洗。”

赵雨听见说话声,心想:出发的回来了?他不愿走进屋内,但又不愿离去,便退到楼梯拐角的暗处,站在那里。

屋里传出妈妈的声音:“小露,去把你爸爸的衣服洗洗。” 赵露的声音:“我还要温习功课哪!”

“那功课有什么重要的?快洗去,明天我还要穿哪!”那男人提高了声音,显得很粗暴。

“我洗去吧!”妈妈似乎走动了一下。 “你肚子那么大了,别碰着了!”那男人的声音,“小露,快去!” 一会儿,门开了,赵露端着一盆脏衣服向水房走去。

赵雨想过去和妹妹说几句话,又怕惊动屋里的人,便仍站在黑暗处。他听屋子里的人在走动,接着那男人有点惊异地问:“咦,这抽屉里的钱怎么少了 1 块?”

妈妈说:“给小露了,她要买英语课本。” “你们可真能糟蹋钱!”那男人很不高兴,“买什么课本?课本开学时

不是已经买过了吗?”

妈妈说:“这是课外辅导用的,小露英文学得好,老师要给她补习,她买的这一本,是比上课时学得深的。”

“不行!你以为钱来得那么容易吗?买一本又一本的!” “只要孩子能学习好,花点钱算什么?” “学习好了有什么用?翅膀一硬就得飞!” “你别咋乎,别让孩子听见了。”妈妈带点祈求,“那 1 块钱就算从我

工钱里出的。” “你的工钱?”那人有些恼怒,“你那点工钱,还不够你娘儿两个吃的

呢!”

妈妈大概哭了,赵雨听见轻轻的抽泣声。他伸手向衣袋里摸了摸,衣袋里有几张毛票和三个镍币,他算了下,加起来还不到 1 块钱。他想闯进屋里去,又觉得进去只会给妈妈增加苦恼。他心疼起妈妈和妹妹来,知道妈妈和妹妹的处境很不佳。他明白妹妹的笑容为什么有些凄凉了。

“你要多长个心眼儿。”屋里又传出那男人的声音,“你肚子里的那一个,才是将来真正的依靠,有钱要往他身上花。”

妈妈似乎也生气了:“都是我身上的肉,我都得疼!再说,培养出人来, 对国家也有用。”

“有用没用,谁知道呀!反正那 1 块钱从我抽屉里拿出去了!”

正在这时,赵露从水房出来了。她走进屋里,一会儿又哭着跑了出来。妈妈手里拿着 1 块钱追出来:“小露,你拿着,这是我给你的。”

赵露回过头来,哭着说:“妈,给他吧,我下午没去买书,这书不买了, 不买了⋯⋯”。她一边哭,一边向水房走。

妈妈又喊:“小露,明天我给你买去!”她的话还没说完,从背后伸过一只手来,一下把那张钞票夺了过去。妈妈回过身去,大声哭开了。

邻居们听见哭声都跑过来看,在一片嘈杂的询问声中,赵雨怀着沉重的心情,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赵雨没把在王家见到的事情告诉奶奶。他把自己吃早点的钱省下来,又跑了几次新华书店,终于买到一本初中英语辅导课本。

赵雨拿着这本书,多次在王家附近守着,想把这本书送给妹妹,但几次都没碰到。

奶奶又咳嗽了,凌晨扫街的任务又由赵雨担起来。天还不亮,他就起来打扫街道。

沙,沙,沙!赵雨扫着街。

夜色还未褪尽,路灯发射着寂寞的、带着些凉意的光。忽然,赵雨发现在一根电线杆下,有一个小人儿在路灯下看书。马路上是寂静的,他似乎听到一个细微的女孩子的声音。他侧耳细听了下,原来是一个女孩子在背诵英语。他把扫帚放在路边,轻轻地走了过去,路灯照着那女孩的方格夹袄,他认出了,是妹妹赵露。赵雨想起他买的那本英语辅导书,他没有惊动妹妹,便转身向家走,他想让那本书突然出现在妹妹面前,使她感到意外的惊喜。赵雨从家中拿出那本书,匆匆地向他扫街的地方赶去,可是当他来到路

灯下时,路灯下却是空空的,四下里静静的,再也听不到妹妹背诵英语的声音。难道刚才是幻觉吗?赵雨摸摸路旁石台,那上面仿佛还有妹妹坐过的温意哩!他不觉惆怅起来。

第二天凌晨,奶奶咳嗽轻了些,要起来去扫街。赵雨不让奶奶去,他带着那本英语书,匆匆地赶到了街上。秋天,凌晨是很凉的,风吹在赵雨身上, 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扫着街,不时地向那路灯下望着,希望妹妹再坐到那路灯下背诵英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可是一直不见妹妹到来。他觉得时间过得挺慢的,扫起地来带着些焦躁。

沙,沙,沙!

忽然,从那边横街上走过来一个小女孩,望着她走路的姿势,赵雨看出这是妹妹赵露。那女孩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上的书,后来就在一根电线杆的路灯下坐了下来。她这次是在另一盏路灯下坐着,离赵雨比较远,但那轻微而又清晰的背诵声音,赵雨却是听见了。

“妹妹!”赵雨走到赵露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因为突然出现喊声,赵露吃惊地转过头来,她见哥哥赵雨手中拿着一本书,静静地站在那里。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露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替奶奶扫街。”赵雨指着扫帚和清洁车。“你——不上学了?”赵露有点惊异。

“不耽误上学。”赵雨说,“上学以前,我把这条街就扫完了。”他又问妹妹:“我昨天早晨就见到你,后来你又不见了。”

“啊⋯⋯”赵露有点口吃地说,“我赶着回去还人家的书,怕耽误人家上学。”

“什么书?” “英语辅导书。” “跟谁借的?” “前楼王芳的。”

“以后别借了。”赵雨把手中的书递到妹妹面前,“我给你买了一本。”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本书?”赵露从哥哥手中接过书,泪花在眼

里转。

“因为⋯⋯”赵雨本想说在楼梯上见到的事,可是把话转了,“我见你参加英语比赛,心想你可能需要参考书,就给你买了一本。”

“这下可好了。”赵露擦了下泪,“我现在是趁人家睡觉前把书借来, 在人家上学之前,再给人送去⋯⋯”

赵雨问:“你晚上有时间学习吗?”

赵露摇摇头:“晚上没有时间,得洗衣裳,还要把第二天早上的饭做好。”赵雨问:“妈妈不做吗?”

赵露说:“妈妈怀孕了,不让她做。” 沉默。

秋风卷起地上的黄叶,黄叶在地上飞舞着、追逐着,那沙沙的声响,像是一支什么歌,他兄妹听起来,都觉得有些凄凉的味儿。赵雨看着妹妹:这才是个不满 13 岁的小女孩啊,要读书,要洗衣裳,要做饭;然而就是这个又洗衣裳又做饭的小女孩,在全区初中一年级学生英语考试中,却是第一名! 而且她并不满足,尽管连一本辅助教材都没人给买,可是她借一本来,在路灯下还孜孜不倦地用功学习!赵雨为有这样一个妹妹感到骄傲了。他说:“以后你好好学吧,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买,我供你上大学。”

妹妹向前一步,伏在哥哥身上哭开了。她看到哥哥的身材是矮小的,头发是蓬乱的,脸是瘦削的,白天要上学,天不亮还要起来扫街,可是他说: “供你上大学!”多好的哥哥呀!

“哥哥,你别这么熬,要把你熬坏的。” “不碍事。”赵雨说,“我晚上不复习功课,睡得很早。” 赵露问:“你能跟上班吗?”

赵雨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的功课全学得不好,基础太差了,念完这一年,我就准备参加工作了。”

“参加什么工作?” “我接奶奶的班,扫街。” “扫街?”

“这工作,看起来没什么出息,其实挺有意义的,把街上扫得干干净净的,谁走过去都挺舒服的,觉得咱们国家是讲卫生,是文明的。”

“可是⋯⋯”赵露想说什么,可一下子不知怎么说好。

赵雨懂得赵露的意思,便说:“你的功课学得比我好,你要努力学习, 将来多学点本事,多为四化出力。”

因为伏在哥哥肩上,赵露能觉到哥哥的心跳,她摸着哥哥的臂,发觉赵雨身上穿得很薄,忙说:“哥哥,你早上起来扫街很冷,俺妈给你做了件棉背心,我给你拿去!”还没等赵雨回答,赵露已转身跑走了。

赵雨看着妹妹跑去的身影,心中似乎感到一些欣慰。他过去拿起扫帚, 沙沙地又扫起街来。

约摸过了 5 分钟,赵露手中拿着一件黑布棉背心,喘嘘嘘地跑来了:“哥哥,给你!”

“怎么这么快,你就回来了?”赵雨没接那件棉背心。“我是跑着来的。”赵露把棉背心放在赵雨手上。 “这是⋯⋯”赵丽觉得棉背心上还留有温暖。

“是俺妈给你做的。”赵露望着哥哥的脸,“你穿上,准合适。” “傻丫头!”赵雨指指赵露的衣扣,“你看,你把这第三个纽扣,扣到

第二个上了!”

赵露脸一红,转身就跑,一边说:“我得赶紧把书给人送去,别耽误人家上学!”说着已跑远了。

尽管有点酸辛,赵雨并不感到悲观,因为他有所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