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季车培晶

樟树屯的 20 多个汉子组成的麦客队伍渡过了仓坪河,向南面有麦田的那片广阔的平原走去。这是凌晨,天微微透点亮,山野一片宁寂,爱吵吵闹闹的山雀还没醒来;草稞子上的露水将汉子们的裤角打湿,脚丫子在湿鞋子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像水被抽干的鱼塘里一群鱼儿在吸水。汉子们手里都提着磨得雪亮的镰刀,有的把镰像枪那样插在腰间;他们都背着一只装被子的大纤维丝口袋,排成一排在山野里默默地行走着,远看,像一支转战的游击队。

樟豆子的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他是麦客的头儿。去年,他带着屯里四五个汉子南下割麦赚了一笔好钱,樟树屯人眼红了,麦客的队伍壮大了, 有的农人甚至撂下自家正在夏锄的谷地也加入进来。樟树屯穷,人们除了种几亩山坡子田之外没有更好的赚钱路子,现在有了,有了凭着力气就能挣到不少钱的门路了。大伙儿都攒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队伍后面有个小尾巴。他就是樟豆子,15 岁, 三更天队伍从屯里走出来时,他就跟在后面。这是个寡言少语的少年,他的眼里深藏着乡下男孩子特有的睿智与韧性。他不能像真正的麦客那样理直气壮地走在队伍里面,只能躲躲闪闪地尾随在大人们的后边。他手中也握着一把镰,那镰刃被磨得能剃胡须削头发。他的目光紧紧盯在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父亲的后背上。他一直在担心父亲不等走进有麦田的平原时就会跌倒,而再也爬不起来。

天亮起来,树丛里响起雀鸣,露水更重了。麦客们好像清晨的山雀,话匣子忽然打开来。

“樟大哥,我们能住到麦主家里吗?” “我们头一回出来割麦,全靠你樟大哥领路。” 多数麦客是头一次出来,心里没着没落。

“放下心好啦,有的是麦子割,怕你小子顶不住就是,割麦子不比割秋苞谷,这营生干起来连屙尿的空闲也不得哩。”父亲说的是真话,割麦确实是急活儿,容不得绣花描叶的工夫,割一季麦不过 10 天半月,不玩起命来干, 挣什么钱?

天阴上来,阵风将路上的浮土刮起,像扬谷一样扬到空中。大约有半个月没下雨了——这的确是个收麦的好时机。

樟豆子的肚子饿瘪了,走一步肠子叫一声。人们的肚子都饿瘪了,但大伙儿顾不上吃东西,他们要在天黑之前翻过炮楼山,赶到有大片大片麦田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从最南面的牛蛙庄动手割麦,向西北移动,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割。麦熟是由南向北逐渐开始的,往往是这样,麦客们南下时,途经的麦田还泛着青绿,待他们从南面割过来时,这边的麦田便涌动起金色的浪涛,这景象好似麦客使了魔法让麦子从南至北逐渐变黄的。

翻过炮楼山,雨仍没下起来,天旱雨贵如金。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队伍后面跟着个小尾巴。

“咦?那是不是樟豆子?” “是他,没错。” “他不念书了?也来割麦?”

父亲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就气冲冲地从队伍前边踅回来,迎着樟豆子走过去。

躲不及了。樟豆子索性向父亲走去。 “回去!没出息的崽子!”父亲几乎跳起来,“樟树屯再穷也没有一个

小崽子麦客。” “不。”樟豆子说。

“我打折你腿!”父亲脖颈上跳动着好几根青筋。“不。”

“你要丢尽我的脸啊!”

父亲一脚将樟豆子踹倒,“我打折你腿!”父亲高举镰把子,而落下来却很缓,落到樟豆子的屁股上时只那么轻轻点一下。

“回家念书去,豆子。”父亲泪流满面,脸色菜青,“是爸的儿子,你就回去好好念书。”

樟豆子语塞着,昨夜从家中偷偷混进麦客队伍时的那股劲头一下缩回一半,他想说,爸,你也回去,别去割麦了,回家养病。可他开不了口。

麦客队伍走远了,父亲的背影越来越小,父亲向前迈动着的双腿显得有些吃力。

樟豆子趴在地上悄悄地哭着,他真想为父亲放声哭一回。

父亲得了癌,三个月前就在县医院查出来了。但父亲没有跟任何人说。樟豆子是前几天知道的。班级里杨冬的舅舅在县医院里当大夫,父亲是找杨冬的舅舅诊断的。杨冬跟樟豆子很要好,他是从舅舅那里得知的。杨冬悄悄对樟豆子说:“你爸的病到晚期了,发现得太晚了,我舅舅说已经没法治了, 让你爸住院,他又舍不得那么多钱。”樟豆子听后蒙了,连着几天他根本无心听老师讲课。

但是,父亲有他的计划啊,他要赚钱,赚很多钱,要供樟豆子念满初中, 再念县城里的高中——那是一所在村民心中胜似圣殿的学校,还要念大学, 他要替樟豆子攒下一大笔钱,念书不能没有钱啊!他要实现他的计划,否则他死也闭不上眼睛,樟豆子的书念得好,村里有谁不夸奖?

父亲带着麦客们走进让麦香包裹着的牛蛙庄时,大雨已近尾声。无际的麦野如大海荡漾着层层金波,漫天雨雾透着清新的麦香。

樟豆子看见父亲独自蜷曲在一户人家的门楼里,双手使劲捧着腹部,雨滴顺着菜青色的有些扭曲的脸汩汩流淌。他的衣服被雨浇透了,像刚从水塘里爬上来。

樟豆子的眼睛模糊起来。

一个穿蓝格子裙的女孩推开院门,发现父亲后忙又把门关严。一会儿, 女孩和她的母亲又推开门。

“是你?”女孩母亲脸上掠过一阵惊喜。

父亲的嘴边露出讪讪笑意,他的身子冷得直颤抖。“妈,快让他到屋里暖暖。”女孩说。

“快进屋吧。”村妇邀请道,还伸手拉了拉父亲的胳膊,因为她见父亲起立时显得特别吃力。

女孩替父亲把装被子的纤维丝口袋提起来,就在她关门时,发现了躲在草垛后面的一颗湿淋淋的脑袋。那是樟豆子。

樟豆子忙逃掉。

雨停了。庄子里响起鸡鸭猪驴的欢叫声,仿佛刚才的大雨把这些家禽家畜的声音都收进一只大木箱里,现在又给放出来。

一头黑毛驴忽然从樟豆子身后跑过来,并朝陌生的少年“昂儿昂儿”大叫。樟豆子吓了一跳,手中的镰差点劈向黑毛驴。

“哈——”身后响起女孩的笑声。

是那个穿蓝格子裙的女孩,年龄与樟豆子相仿,肤色黑黑,脸蛋圆润润, 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透着几分俏皮。

“是来割麦的?”女孩打量着樟豆子的一身打扮。 “⋯⋯”樟豆子看着这个女孩,心里很感激她和母亲对父亲的热情。 “你们那儿学校也放麦收假吗?放几天?”女孩又问,她的目光一直没

有离开少年的脸。 “我们那儿不种麦,不放假。”樟豆子终于开了口。“那你是辍学了?”

樟豆子摇摇头。 “你是自己出来割麦的?”女孩觉得少年挺神秘。“是跟我爸。”

“你爸在哪儿?” “住在你家。”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你们闹意见了?” 樟豆子摇摇头,转身走去。

“你要去哪儿?天快黑了。”女孩担心地说,她看见樟豆子的湿衣在身上蒸着热气,“留在牛蛙庄,这儿有的是麦子割,明儿一早就可以开镰。” 女孩的声音大起来。

樟豆子停下脚。

女孩追上去,“你爸已经包下我家的麦田了,去年也是他包下的,他真能干,30 几亩麦子,不到三天就割完了。”

“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这儿了,千万别告诉他。”樟豆子说。“为什么?”

“你不要管。”

女孩满腹狐疑地点点头,“可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樟豆子走了,他觉得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这个女孩。

晨曦将麦野与天际剪开一道细长的亮线,晨岚像轻风般从金黄黄的麦穗上飘过,那道细长的亮线仿佛织机上织着的一匹白亮亮的细绸,在渐渐变宽起来。麦野漫响着的一片割麦声,该是织机飞梭走丝的声音了。

是个割麦的好天气。昨天的一场大雨使麦秆变得湿润柔软,握在手里一点不扎,镰割下去,有割青草那种痛快的感觉。

父亲在属于女孩家的那片麦田里挥镰割麦。

他的腰弯得很低,他是用尽力气拉镰的,但他总感到力不从心,每一把麦总不是很痛快就能割倒。但他想,最迟到后天的傍晚,他要割完这三十几亩麦。他计划在这个麦季里至少割 200 亩麦,那样就可以赚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工钱;樟豆子念书很有出息,老师们都这么讲,他不能不为儿子攒足念书

钱。

在属于女孩家的麦田的另一头,樟豆子也在挥镰割麦,他赤着膀子,背上流淌着密密的汗珠子。他是靠西边开的镰,而且与父亲对割——这样可以避免与父亲在麦田里相遇。他割得飞快,好像慢了一点,父亲的病就会早一点加重。他似乎不是在割麦,而是在拼命,跟麦子拼命。他知道,父亲如果发现他出来当麦客会多么伤心和气愤,可在这种时候,父亲病危的时候,他又怎能安下心坐在课堂里呢?

“喂。”穿蓝格子裙的女孩猫着腰跑来了,她拎着一只饭篮,“吃饭吧, 我妈烧的油饼,还有鸡汤。”女孩压低声音,她的声音像凉爽的夏风。

樟豆子看到篮里的饭,头忽然晕起来,竟然一屁股跌在麦地里。他饿极了,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一口东西。他完全是靠着精神支撑着身体。

樟豆子大嚼大吞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向你爸告密的。”女孩说,“你割麦真带劲!你们那

儿不种麦,你是怎么学会割麦的?” “我们那儿种谷,秋天要割大片大片的谷。” “你真棒,功课那么出色。”女孩由衷地称赞。“谁说的?”

“你爸。他昨天夜里跟我们全家讲你的故事,说你参加县里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了三次第一名。”女孩的眼光倏地暗下,“你不念书出来当麦客, 多可惜。”

樟豆子缄默起来,他用小块磨石使劲磨着镰刀。

女孩从“嚓嚓”的磨镰声中,似乎窥视到樟豆子内心深处的哀伤,她为这么出色的少年心中装有痛楚而难过。她跑去了,一会儿又提着一把镰刀跑了回来,弯下腰,与樟豆子并肩割麦。

大片大片的麦子被割倒,田野变得空旷起来。在烈日的烤晒下,四处异常宁静;浓郁的麦香也好像被烈火烤熟了,沉甸甸地飘浮在田野上空。伏下身来,便会听到麦秆的缝隙里响着镰刀断开棵棵坚硬的麦秆的声音,似一颗颗锐利的鼠牙在咬断什么。偶尔会在滔天的麦浪里看见几枚黑黑的脑袋,那是割麦人把累酸的腰挺挺直——收麦如闪电,收迟了,熟透的麦粒会炸落, 遇到好天气,得玩命干;收不及,麦粒会在雨天里发芽,那很让人心疼。

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父亲却有了一种不安:到明天傍黑时,他割不完这三十几亩麦。去年,他用了两天半就利利索索交了差,麦主直夸他能干, 约他明年再来。可今年,他的身体根本就不争气,胳膊好像不是他的,割几垄就没力气了,得歇息一下,再割。他着急,不按时交活儿,人家不好付工钱不说,他的脸面往哪儿放?他可不是吹牛皮的人,说到就得做到,不然就只能像狗那样半夜从麦田悄悄爬走,有什么脸讨人家的工钱?何况,像这种干法,这个麦季,他也挣不到很多钱。也许,来年他已经埋到了土里,只有今年这一次挣钱的机会了,只有今年。他立刻又振奋起来,因为他想到了樟豆子,他所以没有被病魔吓倒,完全是因为樟豆子。樟豆子使他在村民中有了显耀的地位,别人都喜欢用樟豆子做榜样来教训自己的孩子,说看人家樟豆子,都是吃谷粒长的脑子,都是坐在土坯教室里上课,人家樟豆子怎么就能拿回全县第一名?孩子会说,樟豆子的脑壳儿大,没看见吗?我的脑壳才这么一点,怎么能比上人家聪明?这当儿,大人的巴掌就会恶狠狠地落在孩子的屁股上。他不能不为自己有这么好的儿子骄傲,他没有任何理由不为儿

子攒下一笔钱,供儿子念书,将来更出息。对他来说,只有这一个麦季了, 杨医生已经告诉了他,他身上的癌细胞早已经扩散开了,一切都晚了;就是不告诉,他心里也清楚,他吃不了多少东西,一吃东西胃口就疼痛难忍,就像吞咽下烧红的铁钉一样。他很清楚,留在世上能凭力气很容易赚到钱,也不过这么一次机会了。

想到这儿,父亲浑身增添了力气,他对黄澄澄的麦穗说:“我有的是力气,有的是。”他又在肚里对儿子说:“豆子,好好念你的书,好好念就是了。”

麦子在父亲的镰刀下纷纷倒下,“嚓嚓嚓,嚓嚓嚓——”他是将麦子当折磨他的病魔来割的,一片麦子在镰刀下倒下来,他心里十分痛快;每打好一个麦捆,他就觉得尽到了一份当父亲的责任,心里有说不出的豪迈。

但是,在太阳偏西时,他还是让胃疼折磨倒了。他蜷曲在一堆来不及捆绑的麦子上,像一头受伤的结实的牛那样用力抓着麦子和泥土⋯⋯

樟豆子在拼命割麦。昨晚,他和女孩整整干了一夜,没有月光,他们借着点点星辉将一片片麦子放倒。樟豆子知道,重病的父亲无法像去年一样按时割完人家的麦子。他要用自己的力气给父亲一份慰藉,当父亲割到西边时, 就会惊喜地发现,三十几亩麦田已有一半被割倒了,不管是谁割的,父亲不会因为食言而心急如焚。

回家取饭的女孩这时惶惶地跑来了,“樟豆子,你爸他⋯⋯” 他们来到了父亲割麦的地方。

“爸,爸!”樟豆子抱着父亲沾着麦叶的脑袋叫道。他的泪止也止不住。父亲醒来,菜青色的脸上爬满惊慌,他立刻爬起来,握起镰刀,说:“豆

子,你怎么在这儿?回去念你的书,回去!爸是困了,在这儿睡一会儿,你快些回去,念书去。爸有的是力气割麦,有的是。”他弯腰挥镰,但他未能割下那一把麦,就倒在地上,身下压倒了一片麦子。

女孩的母亲和父亲赶来了,说:“快去医院吧,麦子我们自己割。” “我会割完的,明天傍晚就割完。”父亲又爬起来。 “我家会照样付你工钱的。”女孩说。 “去喊辆车来,送他去医院。”女孩的母亲对父亲说。

这工夫,樟树屯的麦客都围来了,他们说:“樟大哥,我们来替你割麦, 你快去治病。”

“我能割,能。”父亲挥动着胳臂阻拦人们。

但他还是被大伙儿架着往停在田边的一台拖拉机那儿走去。

经过西边麦田时,父亲终于发现这儿的麦已经被割光,他忽然醒悟过来, “豆子没有回去念书,也出来当麦客了,豆子啊,豆子⋯⋯”串串泪珠从他的脸上淌落着⋯⋯

夏风掠过光秃秃的麦田,麦香从牛蛙屯人的鼻息中渐渐散失。樟豆子扛着父亲还有他自己的铺盖包从女孩家走出。

他的胳膊上吊着块黑布。

女孩和她的母亲、父亲站在门楼子外面目送他。他们不说一句话,要说的话都装在目光里。

走出村口时,女孩追上来,从樟豆子手中夺下镰刀,说:“你不能辍学, 你的功课多好。”

樟豆子黑黝黝的脸膛在阳光下闪了闪,在这个沉重的麦收季节里,他变

得像个成熟的小伙子。 “你不能辍学,你的功课多好。”女孩又说。

樟豆子点点头,用目光告诉好心的女孩,他会把书读得更出色。

女孩放心地往村里走去,三步一回头。她的蓝格子裙在樟豆子的视线中像一只蓝色的蝴蝶一样飘舞着。

樟豆子大步向通往家乡的路走去,好像父亲就在前面,他要去追赶父亲。以后,每到麦收季节,樟豆子都能收到一张汇款单, 是一笔足够他用作

一年学费的款项。汇款单下面写的是:麦季乡麦黄屯麦穗寄。看字迹,是个女孩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