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山妹仔陈炎荣

谁不希望受到夸赞?谁没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

我和菊花,去年接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时,整个村庄都轰动了。大队干部、小学老师、乡亲邻里,一批又一批地往我们两人家里跑,几乎把门槛踏平,把屋子挤破。大人们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们,拉过来扯过去的,又摸头发又摸脸,看得好仔细哟!那张录取通知,更是一手过一手,连不识字的老婆婆,也抢在手里,架起老花眼镜翻来覆去地摸看着,啧啧地夸着。似乎那是金线织的,银线绣的。

也难怪,我们的村子是那样的偏僻,那样的落后。从公社出发,走 5 里

地就得爬岭上坡,连爬 10 里山坡,才能看见山坳坳里我们烧饭飘起的炊烟。有史以来,全村没出过一个秀才。近年虽有个把中学生,读的也仅仅是公社中学。能到县城去读书的,我和菊花,是开头的两个啊!

“两个 12 岁的细妹子,给村子争光了!”

到一中注册,是由大队长和我们两人的阿爸带着上路的。我们穿的是赶制的全新衣服:红花涤纶滚边女便衫,最新式的束皮带的西装女裤;脚下是妈妈赶了三个夜晚才上起来的黑灯芯绒白口厚底布鞋。几十个人送我们出山,支部书记和几个 70 多岁的老前辈都给我们送行。我们享受了大人都难得享受的待遇,我们心里啊,甜得发酸,酸得转咸,全涌到眼里,变成汪汪的泪水了。

那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幸福的时刻啊!

可是,仅仅一个多月,到国庆放假,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扑到妈妈怀里,凄凄地哭了!千般委屈,万种伤心,全化成泪水,喷泉般从眼眶里涌泻出来。

在村里,我们受到如此的看重,那样的夸赞。谁知一到一中,我们却成了大家嘲讽和讥笑的对象。开学第一天,别的同学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我们却谁也不认识,只好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在教室角落选了一张空课桌坐下,等老师来上课。谁知,我们不惹人,人家偏来惹我们。一群女同学走进教室,一看见我们,就“哟”的一声,笑了起来:“看那发式,简直是 19 世纪的!”

一句话,引来无数目光,一会儿,我们就被十几个同学围上了:“看, 18 世纪的服装,17 世纪的鞋子!”“一看就知道是两个山妹仔,山气不脱。”一个穿海魂衫的男生,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把抢过我的书包,把它

高举起来:“大家看哪,绣五角星的蓝布书包,还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呢!谁见过?简直是延安时代的出土文物!”

一阵哄堂大笑,羞得我差点哭出声来。要不是上课钟响了,他们还不知道要怎样捉弄我们,欺侮我们呢。

开学第一天,就遇上这些倒霉事;以后的日子,更不顺心了。本班的同学欺侮我们,别班的同学也欺侮我们,高年级的同学更是拿我们开心。这个喊“山精”,那个喊“山妹仔”。喊“山妹仔”的,算是顶顶客气的了。

我们胸前没有挂牌,头上并未贴字,为什么人家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山里人?

全是这一身土里土气的衣衫害的!

我恨不得一剪子剪碎这又红又俗的大襟女衫,这又宽又土的蓝布裤子! 家乡的亲人听了我们的诉说,全都愤愤不平。后生阿哥们更是摩拳捋袖,

咬着牙大骂城狗子。

倒是田乾叔公有主意。他叹了口气,对我阿爸说:“自从实行责任制, 我们山里人手头也宽了,入方随俗嘛,最多花上百儿八十,给她们买两套城里人穿的衫裤。打扮起来,我们两个细妹子还怕比不过她们城里姑娘?”

“对!对!”很多人附和,“钱不够我这里有,硬是要赛过她们,压倒她们!”

人争一口气。我阿爸和菊花阿爸接受田乾叔公的建议,立刻筹钱。第二天就每人准备了 100 元,让我们带到县城去,自个儿到服装店去选购新式的衣裤。

但是,傻菊花竟然不要! “两套替换衣服都是入学时新做的,方穿一个多月。”菊花说。 “款式不合啊!”我说。 “为什么要合她们的款式?她们怎么不来合我们的款式?她们欺侮我

们,我们倒要向她们投降吗?”菊花说。“这怎么算投降?”

“讨她们欢喜,让她们顺眼,就是投降!”菊花红着脸,噘着嘴,一声比一声高,像和我吵架似的。我很着急,我说:“你干吗和我赌气?”菊花平静下来,笑着说:“对不起,我急了,我是和那些欺侮我们的小坏蛋赌气。”这时候,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吴老师来了。他听了我们的争论,笑着说:

“你们两个是我们学校第一批考上一中的优秀生。你们在村里受到大家的夸赞,凭什么?凭成绩好,品德好,并不是凭你们的衣服漂亮啊!对不对?要替我们山区争光,要受到同学的敬重,就得努力学习,在学习上争一口气, 赛过他们,压倒他们。至于服装,现在生活好了,山区不穷了,穿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多买一两套轮换着穿也没什么不好。钱既然准备了,菊花,你就带上吧。”

回到县城,我上了一次理发店,把头发理成流行的运动员式。邀了同班同学章雪苹(她最会挑剔人)帮我去选购衣服,买了一件苹果绿的外套,一件淡红的春秋衫,一条连衣裙,一条紧身裤子。还有余钱,又买了一双皮鞋, 两双尼龙袜。

菊花硬是不去。只让我帮她把头发剪短,剪到齐耳。

第二天,我穿着新买的连衫裙和皮鞋走进教室,同学们全惊住了:“哟, 真漂亮!”

章雪苹夸耀说:“我帮她选的,错得了?春秋衫还没穿上呢,穿上后会更漂亮!”

我红着脸,心头既兴奋,又觉着不好意思。女同学们围着我,扯着我的衣服,看布料,评款式,口气变亲切了,有些还带着点羡慕呢。章雪苹又替我宣传,说我一下子就花了 100 元,真富裕!同学们更羡慕了。城里的同学

虽说生活大都不错,但都靠父母有限的固定工资,一次能拿出 100 元给子女添置衣服的,还真不易找呢!

我总算为家乡挣得了一分光彩,没有人再喊我“山妹仔”了。连菊花也沾了光,没人捉弄她了。因为大家知道,我们是同一个村子的,又同坐一张课桌。她们只问:“菊花,你怎么不买?”

菊花说:“我没钱。”

我忙说:“别信她,她有,她也带来 100 元。” 菊花生气地瞅了我一眼。

傻菊花多固执啊!一件衣服都不肯买,100 元,一分不缺,全交给班主任保管。

她很勤奋,她想用优异的成绩来换取同学的敬重。可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啊!本班的同学,看我的面子,已不大嘲讽她了。可封不住别班同学的嘴啊!她的滚边大襟衫,是全校惟一的一件了,在村子里时,人人都这么穿,觉得挺好看,到这里一比,真是要多土气有多土气了。于是“少数民族”呀,“出土文物”呀,“山凤凰”、“山乌鸦”呀,所有难听的绰号全朝她一个人袭来。我们两人总是走在一块,玩在一块,吃在一块。但我的装束已经改了,嘲讽的话,显然不是朝着我的。菊花大概怕牵连我,便不大肯和我在一起了。下课时,我邀她吃饭去,她就说:“你先走吧,我还有一道题没算出来。”吃完饭我等她上宿舍,她又说:“别等了,我要去厕所。”

我劝她:“菊花,你何苦?又不是没钱。”

她满有理:“我认真调查了,那几个最会讽刺人的,学习和表现都不大好。三好生没一个会这样。让他们喊吧!少数民族不也是民族吗?山乌鸦又怎样?村里还有更难听的外号呢,狗娃大叔是大队干部,猪头阿哥是生产队长。我们喊着还挺亲切呢。”

我劝不醒她,只好各行各的路了。

星期日,我们路远回不了家,本地的同学就邀我去她们家里玩,或者去

逛公园、游马路。我邀菊花,菊花却总是不去,独自个呆在教室里用功。有几次还劝我:“吴老师不是说过,要我们学好功课,为山区增光吗?趁星期天回不了家,多学点东西吧。”我笑着说:“不会休息的人,也不会工作啊! 星期天,本来是玩的日子嘛。”菊花说:“我也不会做书呆子,我有我的伴呢。”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毽子:“你看,我有这个。”

我只好一个人走了。章雪苹等着我呢!

章雪萍对我可好了。怎样搭公共汽车,怎样打电话,怎样开电视,怎样摆弄录音机,怎样买电影票,怎样对人说客套话⋯⋯有关城市生活的知识, 全是她一件一件教我的。有一回,几个高年级男生走过我的身边,回头看了我一眼,悄声议论说:“莫看这姑娘穿得洋,走路的姿势就山气不脱。”我面红了,正不知错在哪儿?

章雪苹告诉我说:“我正想提醒你呢,散步要有个散步样,脚步要平, 要慢,优雅闲适。你像冲锋,走得那么急,脚又提得高,是爬岭的姿势,所以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山里人了。”

真高明,连走路都有学问呢!从此我常常提醒自己,不断练习。终于, 练出了城里人走路的“风度”。

菊花,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元旦前后,各班都出版墙报。我们班也出了一期元旦专刊。其中有一篇菊花写的文章:《我爱我的山乡》,文章充满感情,把我们的山区写得美极了,吸引了好多别班的同学围着读。而菊花竟署上了“山妹仔”的笔名。于是,读完文章,别班的同学就会跑到教室窗口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就是那个,穿大襟衫的。”

“啊,这么小,真有才华!”语气带有赞赏,目光满含钦羡,再不是轻视和欺侮了。“山妹仔”,不但在本班受到敬重,而且在全校出名了。

元旦专刊是在元旦前三天出版的。元旦晚上,学校举行庆祝晚会,各班都有节目。我们班只有一个小合唱。我和菊花都没有参加。小合唱时,我后排有几个高中同学在悄声议论:“怎么没有山妹仔?”

“是啊,应该让她领唱。”

小合唱一完,台下竟然响起十几个高中同学的呼叫:“欢迎山妹仔给大家唱一个!”

一声呼叫,引来了大家的兴头,成百上千人鼓起掌来:“对,请山妹仔给我们唱一支山歌吧!”

又是一阵鼓掌。许多人站起来,用眼睛寻找菊花。菊花吓坏了,伏下腰, 把整个脸埋在膝盖上,但还是逃不脱大家的眼睛。谁叫她死要穿那件滚边大襟衫呢?

掌声更热烈了。班主任跑过来,鼓励她说:“菊花,就唱一个吧。” 菊花终于涨红着脸站到了台上。她咬着嘴唇,强抑着心头的惊慌,眼睛

看着远处星空,好半晌,这才鼓足勇气唱了起来: 爬山莫怕岭梯长,

到得岭顶有风凉! 爬得高来望得远, 十里百里好春光⋯⋯

老实说,菊花唱得并不算好。可这别有风味的山歌,却把晚会推向高潮, 特别是她那略带惊慌,满含羞怯的脸,配上那玲拢娇小的身材,又穿着那件

红花滚边大襟衫,就像化了装似的,便赢得了全校师生的热烈掌声。放寒假了,我和菊花一块回家。

离家半年,我们多么想家哟!在公社下了汽车,十七八里山路,我们走得十分轻快,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我们有许多话,要回去告诉家乡的亲人。我们学到了许多东西,我们没给家乡丢脸。我不但习惯了城市的生活,还学到了许多家乡的人没听过、没见过的事物。特别值得自豪的是,我学会了踩自行车!啊,多美!将来家乡开了公路,我是第一个敢买自行车,会踩自行车的人!

菊花也不孤独了。元旦以后,“山妹仔”在学校出了名,谁也不再欺侮她了。本班和别班的同学,很多人主动接近她,和她交朋友。她学习进步很快,特别是数学和英语,已是本班的尖子了。

在村口,我们碰上了狗娃大叔。 “狗娃大叔!”我们飞快地迎上去,大声地喊。这回,我们心里高兴,

不再哭鼻子了。

狗娃大叔定睛看着我们,猛地放下手中的锄头,一手一个,拉住了我们, 惊喜地喊叫起来:

“快来看啊,我们的中学生回来了。” 乡亲们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 “哟,月桂成了城市姑娘了!” “啊,菊花还是山妹仔,长高了。”

我们兴奋地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我突然发现,大家都争着和菊花说话, 拉着扯着,亲亲热热;对我,虽然也笑着喊着,却不敢来拉我,似乎有点生分。大概是我的服装,把大家吓唬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