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秦文君

在生活中,我看见一个女孩为一双不合心意的手套发火,她大声责怪母亲缺少审美力,买了颜色、式样大路货的手套。我想,要是这女孩知道和她同一个都市内,有个女孩天生就少了一只手,她会作怎样的一番感慨呢?

一人两手,两手十指——这是大自然的普遍的规律。可贝军出生时,她的右手腕上缺了一只手,那条胳膊看上去古怪极了,像一截嫩嫩的枝条。父母望着女儿这光秃秃的手腕,不由潸然泪下:造物主啊,你为何这样吝啬, 你给了那女孩别的一切,为何偏偏少了一只手?人怎么可以少掉一只右手呢!

贝军一天天长大了,在幼儿园内,小朋友学一支新歌:我有一双万能的手,万能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伶俐的贝军一会儿就学会了,可兴高采烈的她唱了一遍,忽然愣住了:别人都有一双手,为什么我只有一只手?回家以后,她伸出那只空空的手腕问父母,为什么我少了一只手?父母只能强忍悲伤,含糊地告诉她说,母亲怀她时患过病吃了不少药,结果影响了胎儿的发育。贝军当时似懂非懂,总感到慢慢地她的右手腕会像春天里抽枝的树条,开花,结果,长出手来。有几次,她果真梦见了这一切,从梦中笑醒: 她渴望成为一个正常人,一个健康快乐的女孩。

年复一年,那只手腕上还是光秃秃的,毫无动静。渐渐的,贝军不再梦想长出手来了,因为从父母怜悯的眼光中,她察觉到,她的手将是一个终身缺憾。

生活对只有一只手的贝军是苛刻的。她不能拍手鼓掌,不能绞干毛巾, 不能用小刀削苹果:一双手是万能的,但少了一只手配合,另一只手就显得无能和笨拙。她的生活自理比别人晚了好久,而且速度总是慢了一拍:她需要用那只手腕来帮助唯一的手,虽然经过无数次的练习,可手腕怎么也不如手那么灵巧自如。

贝军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孩,可她不得不习惯父母哀愁的表情;以及陌生人看怪物似的直通通地打量;还有同伴们好意的帮助——贝军,我帮你削铅笔;当然也有一些优越感很强的女生的刻薄话⋯⋯这一切,有意无意地摧毁着贝军的自信:它们不约而同地说,你不能同别人比,你是弱者,你没有右手。

父母是极其疼爱女儿的,他们总是内疚,觉得要用加倍的爱温暖这个可怜的女孩。他们怕她出去受轻视,就给她买各种玩具和书籍,家里很早就买了电视机。贝军很快就玩腻了玩具,她开始沉浸在书中,有时看书看得废寝忘食,从中得到了许多精神食粮。在小学时,她的成绩一般化,随大流。她比较喜欢这样不引人注目,悄悄地、顺顺当当地度过一生对别人是一种不得已,而对她则是求之不得,因为她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告诉她:你没有右手, 不必逞强。

初中时,贝军家搬了房子,家的附近就是一所重点中学,父母为了让女儿就近上学,几次去学校要求。校长也许是被天下父母心感动了,也许是被这个眼睛纯洁明朗,但却天生残疾的女孩引出了恻隐之心,总之,他破格地允许这成绩平平的女孩成了这所中学的一员。

人的飞跃的动力有时很奇妙,一个小刺激就会使人紧走几步,跻身另一个行列。甘于平淡的贝军到了这么一个竞争厉害的学校,首先感觉到这儿的人都在争分夺秒,都在蠢蠢欲动地想当第一名;在这儿,学习差劲是最丢人的。一次,贝军在无意中听到两个女生议论她是开后门进校的,不配当重点学校的学生,还说她智商有问题。贝军很生气,她忽然找到了证实自己价值的途径,在学习上领先一步,弥补那一块缺陷。

人要是下起狠劲来,神仙也得让三分,别说是学习上的困难!贝军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冬天一鼓作气地同那些外文、物理、数学较量, 到了初中毕业前夕,她已进入了班级的前十名。那两个当时议论过她的女生也对她另眼相看,对她报以温和的微笑。贝军当然也从心底里谅解她们,因为假如没有她们的这个“促进”,她或许还是个糊涂虫。

造物主剥夺了贝军拥有双手的权利,却给了她与其他女孩一样的欢乐: 从点点滴滴之中,在冗长的学习的小间隙中她仍然酷爱读文学作品;也喜欢坐在录音机前一遍一遍地听悠扬的乐曲;喜欢在岁末动手制作情趣盎然的小贺卡,收到它的女生都禁不住叫道:好可爱!收到它的男生虽然不动声色, 但也止不住细细地端详她的制作精良、留言诙谐的作品。贝军以她的一流的成绩和讨人喜欢的开朗性格吸引了同学们。大家几乎忘掉她的缺陷了,她自己也沉浸在浓浓的同学情中,这时,真的感觉到生活那么富有朝气,多少年来笼罩在心上的阴影也渐渐淡去。

初中毕业时,贝军是以优异的成绩直升这所中学的高中部的,没再需要父母去奔走,也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是平等竞争的优胜者。这个小小的回合,使贝军意识到人是有潜力可以开掘的,作为她,要赶上、超过别人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需要比别人有更大的耐力,更进一步的勤奋。收到高中入学通知书的那天,贝军激动得难以入睡,她床边的灯一夜没关,她喜欢让自己沉浸在一派光亮之中。

然而,向前伸延的路并非像她设计得那么莺歌燕舞。进入高中后,同学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就走样了:大家说话谨慎,各自为政;学习上互相攀比,在竞争中添进了几许火药味。贝军的自强不息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有些女生感到不舒服,时常说几句风凉话;班中有几个很优秀的爱好文学的男生有时喜欢找贝军聊聊,贝军落落大方,和平相处;可就有人对此反感, 说三道四,点点戳戳。贝军为此痛苦,可此时,她不仅为自己的处境苦闷, 同时也为这些同伴痛心:为什么这么早就失却纯真?难道人与人之间不能多几分理解和爱?为什么非要相互妒嫉、冷嘲热讽,都要把别人当成对手?

贝军开始思索脚下的路,她虽然少了至关重要的一只手,但她要有健全的人格,要有完美丰富的精神世界。高一那年的暑假,天气特别炎热,许多同学都外出旅游避暑,唯有贝军,成天足不出户,躲在家中涂涂写写,她的心中充盈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把自己的所思所悟写下来,唤起自己和同伴至善的信念。

那年秋天,贝军的处女作《尽管,我们还年轻》发表在一个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刊物上。那篇习作写的是少年人蕴藏内心的友谊以及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对真善美的渴求。作品发表后立刻在少年读者中引起反响,他们纷纷写信,称赞这篇作品道出了中学生的心声。当年评选“好作品奖”时,这篇习作的选票像雪片一样飞来;紧接着,它又被评选为“校园散文奖”。捧着获奖证书,贝军心里七上八下,她没想到,自己这个有缺陷的女孩在走出自卑之后,居然会成为对别人有启发的人,居然能用作品去点亮许多颗心。紧接着,她又写了《走出雨季》等作品,它们的相继发表,使她更加坚定了前进的信心。

贝军有位老师,看了她的作品,觉得她构思能力、想象力都很出众,就建议她将来报考戏剧学院,攻读戏剧文学。贝军一向喜欢戏剧,她觉得一台好的戏就能表现出人生的真谛,因此,她开始憧憬有一个变幻莫测的舞台供自己调动艺术才能。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贝军的五彩路当中冒出个绊脚石:她的母亲病了。母亲患的不是那种轻飘飘的病,而是癌症,幸亏是发现得早,住院做大手术。贝军在家是个独生女,又特别娇小柔弱,所以父母过去总是充满怜爱地照料她的生活,一切家务都不让她插手;可一下子,母亲成了重病人,父亲成了又要上班又要跑医院的大忙人。父母反复重申,让贝军不闻窗外事,管住自己就行。可见到母亲在病床上呻吟,看到父亲因为过度操劳而满脸憔悴,贝军再也难以沉默了。她艰难地学会了跑菜场,学会了杀鱼,做鱼汤,学会了一切应该会的手艺。母亲同病房的人只看见她有个孝心十足的女儿在忙忙碌碌,甚至没有察觉她比别人少了一只手。可是,母亲清楚,她懂得女儿是怎样手忙脚乱挣扎着做家务的,这送菜送汤的路上,她都没法换手;以及拎了东西后她在公交车上东摇西倒的颠簸。母亲流泪了,但心里却暗暗地为女儿骄傲,因为这女孩什么也不比别的女孩差,相反,她那么出众、争气。

贝军的母亲终于痊愈出院了。经过这一段家庭的波折。贝军在家庭中也成了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再是一个受宠爱的宝贝。父母有了事会同她商量, 家务也常常给她留一份,因为他们觉得她行。这样,贝军就从被优待、被照顾之列开除出去。她很满意这个提升,因为她梦寐以求的就是做生活中的强者。

高考那几天,贝军刚巧发烧生病,她硬撑着把几门课都考下来,然后一头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发榜时,贝军的成绩被拦在录取分数线外。看着同伴们考了好分数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差点号陶大哭。可她终于没有哭, 十多年来,她流过太多的眼泪抱怨命运不公,哀叹行途坎坷,但这都救不了

她,因为没人相信眼泪,一切都得靠自己。

对于其他的高考落榜者,可走的路有许多条:可以上中专,也可以考技校,要不干脆参加招工捧个铁饭碗。但对于贝军,一切都更为严峻:绝大多数专业都要求有一双手,即便是做工、种地,也不能少一只手!一次,熟人介绍贝军去电影院卖票,贝军去应试。经理对这女孩的谈吐和算账速度都表示绝对满意,但仍表示不能聘用她:收钱、撕票干什么都得双手配合,况且如今是劳动力过剩,有双手的女孩找工作都比男孩难几倍呢!!即使是在茫然地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贝军仍未绝望。也许是受过了较多的冷遇和曲折, 她的性格变得坚强起来,她相信克服了千难万险,总会找到自己的可行的道路。

果然,云开雾散,戏剧学院了解到贝军的才华和志向,终于决定破格录取她为戏文系的自费学生。

贝军要住校攻读学业了,父母怎么也不放心,可贝军坚持要练一练独立生活的能力。乍到一个新环境,没人了解她的为人,更没人知道从过去到现在她历经过什么。报到时,贝军得到的只是好奇的目光。走进宿舍,其他同学都已抢先一步占好了铺位,却把一张断了脚的床留给她,它斜着倒在那儿, 像要给这个少了一只手的少女一个下马威。在众人冷漠的观察中,贝军借来了锤子、钉子,硬是用一只手把床修得结结实实。她修好了床,同时也打碎了周围人顽固的偏见,证明一只手也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光彩十足的人。

尔后,贝军又以优异的学科成绩、富有才华的小品设计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在专业学习之余,贝军仍不忘写作,她不断耕耘,不断收获。

今年的秋季,有位不速之客同秋天的阳光一道来拜访贝军。她金发碧眼, 是一位来中国留学的美国少女。她不是走来的,而是摇着轮椅来的,她双腿残疾。她说,有许多残疾的少女很自卑,影响了追求,禁锢了发展。但她始终觉得,身体残疾了,精神上仍是健全的,人格上更是平等的,因此更值得去追寻去搏击。她说她听说了贝军的经历,十分敬佩,所以就赶来相见。

两位异国的少女交谈起来,十分热烈,共同的遭际以及两颗热烈跳动的心把她们紧紧地连接在一块。看来,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贝军并非孤军作战, 而是许多勇敢者中的一员。

祝愿千万贝军不懈努力,踩出一条结结实实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