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珠穆朗玛峰张健

到达珠穆朗玛峰营地的第二天,我们在整理物资。

突然,我在一个纸箱中看到了一面星星火炬的少先队旗!——这是北京市的一所中学临行前送给我们登山队的。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中央电视台体育部的曹玉春。小曹 1988 年也来珠峰采访过。他曾很有感触地对我说:“我很担心现在的孩子们,他们的生活环境太好了。所以,生活里什么是勇敢、友谊,如何热爱生活,让生命有意义,有价值等等对于他们都是重要的课题。我去西藏采访登山,就是要把这种人生的体会,告诉他们。”

但小曹回京不久血液就出了毛病,终于不幸去世。

一到珠峰,我就来到墓地,也是纪念他,他曾一再和我说起这片墓地。曾曙生也站在珠峰脚下的这片墓地旁,他是中国登山协会副主席、这次

我们海峡两岸队的大陆方面队长。他几乎将半生的生涯刻写在了珠穆朗玛。这次,他已是第 15 次来珠穆朗玛了。

他望着珠峰,第 15 次。

从墓地看珠峰,那金字塔形的峰体更像一块撑天巨碑。那是“人”字之碑。这大碑是为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登山者辉煌而立的。老曾久久立在邬宗岳、尼玛扎西、罗朗、王洪宝的墓碑前,对台湾方面的队长李淳容说:

“这里躺着我曾朝夕相处的战友,准确地说,他们仍躺在珠峰的怀里。还有,你看墓地上这许多外国登山者。他们长眠了,立起的却是人类的不屈之碑。这是人类身上永远也不能丢失的精神。这种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对于我们海峡两岸的炎黄子孙来说,都是一笔永久的财富。”

是的,40 多年后,台湾山友归来了。我们合成一支队伍,开始了这一次回归自然、向着珠峰的攀登。这是 1993 年的 3 月。

作为中华民族自己,这是第三次挑战珠峰。1960 年和 1975 年,是大陆队员;这一次,是和台湾的兄弟,本是同根生的兄弟。台湾队员早有这个夙愿,而至今尚未登过 8200 米以上的高峰。

珠峰的攀登,有多严酷?

我记起老曾说过的一句话了:“登山者是最坚强的,但感情有时也是脆弱的。最担心的是,下撤时少了一位战友⋯⋯”

只有在山上,才能深切地体会这种感觉和感情。

在珠峰大本营,我曾为上山的许多战友送行。自第一次的送行开始,我便感到这送行过于悲壮,是壮别。自我们到达珠峰的那天起,仅一天后狂风和暴风雪便接连而至,八九级的暴风卷起一天沙土刮得昏天黑地,一连撕碎刮飞了我们好几顶帐篷;风未停雪又起,珠峰地区茫茫一片风雪交加。3 月21 日上午,队员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出发了。

大本营南侧的山坡之后,是一片古冰河的河谷。呼啸的风雪里,不时显

出珠峰冷峻的脸。一个队员走过来,我陪他走一程,算作相送;又一个队员走过来,我又陪他走一程,默默的。风雪吹噎得我们都说不出多少话,只能他挥挥雪杖,我挥挥手。眼见他们一个一个向南远去,似一个一个小红点融进了风雪中,消逝在河谷东侧的峡谷口。此程一去,峰高冰险,他们都能好好地再站在我的面前吗?我久久地立在那儿许久,最后猛然转过头来,决不想再看一眼珠穆朗玛!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我人生历程中,从未有过的和战友的如此壮别。谁能想到,他们自山上归来,更为悲壮!

近 3 月底,暴风雪围困了 3 号营地,山上的食品和燃料不足,全队只能在暴风雪中分批紧急下撤。27 日傍晚,罗申等部分队员终于摸回了大本营。但是,他的右手已严重冻伤,两个手指先是发白,尔后发黑,两眼也因雪盲不停流泪。到晚 9 时多,还没有得到几个正在下撒中的台湾队员的消息。大本营所有的人全急坏了。

天,几乎已黑严。风雪仍不止。

直到晚 10 时多,我在报话机里终于听到了台湾队员吴锦雄艰难的呼叫: “BC!BC!现在我和周德九、邵定国在一起,已过了东绒布河。邵定国双眼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处境艰难!⋯⋯”我还想准确一些了解他们现在的方位,秘书长于良璞焦急地对我喊了一声:“别再呼叫他们了,好让他们节省一点体力。马上召集人,前去接应!”说完便提起大电池灯冲进了风雪之中。我也摸起头灯,随他扑入帐外的雪夜。

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我们来到珠峰东侧的峡谷。回头望去,大本营方向已是一片灯光在晃动。那是队员们赶来接应。隐隐看见一点的珠峰的山体轮廓,在风雪里只有阴森了。峡谷边的陡峭的土石林内,我的头灯猛然照出了两双闪着绿光的眼睛,那是雪豹还是岩羊?又摸了一段路,近午夜零点才见到前方抖抖的灯光。邵定国已只能靠吴锦雄用一根绳拉着慢慢前移,周德九在最前面用雪杖探路。我们接过了他们的背包,几个藏族队员架起邵定国便向大本营走去。下半夜 2 时,我们回到了营地。队医紧急为邵先生治疗,大

家给他洗脸、洗脚、喂饭。忙完,已是凌晨 5 时。邵先生眼睛开始有好转, 但脚仍冻伤了。周德九对我说:“这下我知道了什么叫珠穆朗玛。半路上, 我明白面前只能有两条路,一条就是迷路被冻死。一见到你们来,这恐怖的感觉才慢慢消去。真亏了你们来把我们拖出险境!”

冻伤真正厉害的是罗申。他的那两个伤指将要截去。他是队里实力很强的队员,没想到这次就这样失去了再上珠峰的机会。他说:“珠峰太严酷了, 真是想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冻成这样。可这就是登山。”

只在海拔 6500 米的高度,我们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是的,这就是登山!

进入 4 月之后,天气才渐渐转好,队员们重返 3 号营地,开始一天天向

上面新的高度突进,打通了北坳,冲过了天险“大风口”,建起了 8300 米的

6 号营地。

队员们已接近突顶,我们,也只能通过报话机来为他们“壮行”了。

5 月 4 日,6 名突击队员加措、小齐米、普布、开尊、王勇峰及台湾队员

吴锦雄艰难地于海拔 8680 米建起了 7 号突击营地。晚 8 时,6 个人挤在这顶

4 人帐篷内,只能脱去高山靴,两条腿插进睡袋,相互半靠半躺。帐篷上结

成的冰已有 1 公分厚,一碰就不住地往脖子里掉。气温达零下 30 多摄氏度!

大本营开始呼叫。

猛然,报话机里传来了台湾队员吴锦雄急促的喘息,接着是他的哭声: “李姐(台湾方面队长李淳容)!李姐,你,你不知我们今天的攀登多么艰难!⋯⋯可所有的大陆队员行军中都不能吸氧,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吸。⋯⋯ 我感谢他们!我心中难受!⋯⋯这里这么高,他们都不能吸氧!⋯⋯”

为了保证登顶用氧,队里做出决定,7 号营地以下,行军时只有台湾队员可以用氧。

李淳容听到这里,泪流满面。她呜咽着,对着报话机大声说:“吴锦雄! 你要记住这一切!我们台湾队员都要永远记住这一切!记住大陆队员为这次攀登所做出的一切牺牲⋯⋯”

曾曙生的泪水忍了又忍,他握报话机的手直抖:“所有在突击营地的队友们,我的好兄弟们!我们亲密的同胞吴锦雄先生!明天,我们三年来的心血就要见到成果,你们肩上的担子又重又光荣,两岸多少炎黄子孙在盯注着你们所迈出的每一步!明天的行动要注意四点:一要咬住牙,坚持住就能成功。二要早出发,注意安全。三要多拍些录相和照片,把这一历史意义的时刻留下来。四要带回几块顶峰的岩石标本,送给我们的宝岛台湾。”

加措等藏族队员说:“放心!放心!我们一定会成功!”

王勇峰说:“明天,就是再大的艰难,我们也一定会战胜它!”

一直坚守在 3 号营地指挥的攀登队长金俊喜对突击队员们喊道:“好战友们!男子汉们!海峡两岸联合攀登队的旗帜,一定会在你们手中飘扬在珠穆朗玛的上空!”

第二天,具有历史意义的 5 月 5 日到来了。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为此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突击队长加措,突顶前夜已开始胃出血,连喝一口水都往外吐。但是, 他不让战友告诉大本营。他是咬住牙用手顶着胃一步一步挪到顶峰的。王勇峰突顶这天一出发就发现右眼失明,一步迈不好就将滑下悬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右眼失明,几乎是摸上顶峰的。小齐米为申办 2000 年的奥运会,还背着很重的火炬,结果两耳和双脚冻伤。实力最强的开尊和普布走在最前面, 在最后的天险“第二台阶”为战友开路架绳。开尊攀在几乎 90 度的岩壁上, 为架绳不得不只戴一副薄手套,那是零下四十几摄氏度的严寒,结果两手指尖全部冻伤。他在接近顶峰时在陡峭的岩壁上滑坠十几米,脚下不远就是2000 多米高差的冰谷!台湾队员吴锦雄在距顶峰 100 米处,也滑坠十几米⋯⋯

正午 12 时 40 分,普布、开尊、加措、小齐米登上顶峰。

13 时 20 分,王勇峰登上顶峰。13 时 30 分,吴锦雄也登上了顶峰,他成

为台湾第一个登上珠峰的人,改写了台湾 8200 米的登高纪录。

海峡两岸的登山者、共同的炎黄子孙并肩站在地球之巅。历史,将记下这一刻,更不会忘记大陆的登山者为这次攀登所做出的一切。

5 月 7 日傍晚,第一批登顶队员归来。我随老曾来到峡谷口迎接这四位藏族勇士。个子高大的加措胃疼得已迈不了步,开尊两手指尖因冻伤已发黑, 小齐米两耳冻得已肿胀大一倍,普布的脸、鼻子也轻微冻伤。在峡谷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加措把头贴在我的胸前,闭着眼。望着他们伤成这样, 我不禁失声痛哭⋯⋯

王勇峰,更是在九死一生中归来的。他下山后,我采访了他,他说: “5 月 5 日凌晨,我们 6 名突顶队员从睡袋里拔出脚,知道冲击珠穆朗

玛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这是 8680 米的 7 号营地。开尊起来化雪,每人喝了一小杯水,吃了几口糌粑。加措吃了几口就吐了出来,他胃痛难忍,还能完成登顶吗?每个人都替他担心。用雪化水太慢,9 时,我们出发了。

“近 10 年的登山生涯了,我一直盼望着这个机会。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不信神,但我希望老天爷保佑,给我们一个好天。登顶的成功与否,天气至关重要,尤其在珠峰。天刚一发白我就扒开帐篷往外看了看,不错。夜里奇冷,至少零下 30 摄氏度,一冷,天就好。一出发,开尊和普布走在最前边, 然后是小齐米和加措。我跟在台湾队员吴锦雄后面。

“这高度真是地地道道的生命禁区,走出没有 20 分钟,就感到憋气难受。我把氧气调大一些。吴锦雄正坐在那儿边喘气边吸氧,我向他摇摇手, 示意他别着急。这时,‘第二台阶’已离我们不远。但是,向上攀了没几步, 我突然发现右眼一片模糊,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心不由一沉,完了, 目测不准,怎么向上攀登?要是一步迈错了,就会出事。那么,我的登顶之愿无法实现,生命也受到威胁。怎么办?我一咬牙,马上做出了决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大本营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逼我下撤,就是剩下一只眼睛,我也决不能放弃登顶机会!一个登山队员,一生中这样的机会能有几次?危险, 只能靠自己去闯,我相信能战胜它。

“攀登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体力消耗太大。老天爷保佑,13 时 17 分 40 秒,我终于登上了峰顶!是激动,使我忘记了失明和疲劳,待吴锦雄最后一个攀上峰顶时,我们拥抱在一起。吴锦雄激动地喊了一声就哭起来,我们拍拍他,亮出了海峡两岸联登队的队旗。加措看我把吸空的氧气瓶扔下,知道我没有氧气了,便把他的一瓶氧气给了我。他和几个藏族队员没有吸氧,是无氧登上的顶峰!我很感谢他,心想这真是救了我,靠着这瓶氧气,按我们商定好的今天下撤到 7790 米的 5 号营地,是不成问题的。但谁又能想到呢, 顶峰太冷,高空风太大,这瓶氧气我还没放稳,就骨碌到山下去了。我懊悔极了,但也没有办法。这个高度,意外太多了。

“我没有想到,更大的危险还在后边。

“13 时 40 分,我们开始下撤了。一没了氧气,再加上右眼失明,我越

来越感到行动艰难。对于我,氧气在这时就是生命。眼见 5 位战友下撤得越

来越远,我明白自己顶多能撤到 7 号突击营地。终于,来到了‘第二台阶’,

这里陡得足有 90 度,目测不准,我更是小心翼翼。挂上下降器后,我一再提醒自己,慢一些,别慌,一定沉着冷静。但是,下到金属梯的半截时,右脚突然踩空,我一头栽了下去,成了个‘倒栽葱’。幸亏左脚此时挂在绳上, 否则必死无疑!尽管被倒吊在那里,我的心里仍不由‘格登’一下,感到这下完了,非吊在这里冻死不可。因为人在这种条件下就是在海拔低的地方也无力翻起身,更别说是在海拔 8700 米的高处了。只能是绝望中的‘垂死挣扎’ 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蹬甩,右脚踏着岩壁乱踩,奇迹真的出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恢复的,上身终于朝上了,全身紧张得连冷汗都出不来了。下了第二台阶感到连下到 7 号营地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

“我明白,从眼睛到体力,都是因为缺氧造成的,有了氧气,机体的血液循环快,一切才能正常。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 7 号营地,我相信那里会

有氧气,真有,就有生的希望。咬着牙一步步摸着挪到了 7 号营地,上天再次保佑:一是营地的帐篷门没拴,如果拴死了,我的手指尖已冻伤,就解不开了;二是里面的三个氧气瓶里都有氧气,一个压力 120,两个压力 50。这

已足够我吸的了,我得救了!一坐下安上调节器吸上氧,我才感到有点儿后怕——昨天已把报话机丢失,今天等于一个人下撤。在第二台阶真挂死在那里,或中途遇滑坠滚下山,任何人连我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吸完氧,才感到肚子有些饿,但是,我把随身带的防风火柴划了一整盒,都没有划着火。连口水也喝不成了,喝不成就喝不成,反正有氧气救命了!

“第二天,下午 4 时多,我终于撤到了 7790 米的 5 号营地。营地里也有氧气,我进去正吸着氧,隐隐听到有人喊我。过了一会儿,帐篷门猛地打开, 是我在 4 号营地的战友,更是校友和好友的马欣祥。我很奇怪,便直愣愣问他:‘小马,你上来干什么?’他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呜呜痛哭起来⋯⋯这时,我才明白,小马是来接应我的,山下,大本营所有战友,都在为我的安全担着心。

“用他们的话说,我失踪了 28 小时。28 小时,连北京的登协主席王富洲都为我彻夜未眠。”

经历了巨大危险的王勇峰下撤回大本营的那天,我随老曾在通往 1 号营地的途中看到马欣祥扶着他一瘸一拐自山上走来。他的右脚趾,将要截肢⋯⋯他们回归了。怀着一颗九死不悔的、对自然的热爱和勇敢,回归自然。

此时的回归,收获那么多;此时的回归,也是和珠峰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