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魂董宏猷

小双站在横渡长江的起点码头上,紧抿着嘴唇,望着浑黄的汹涌的长江。8 月的大江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与温柔。上游连续不断的洪峰,像被激怒

了的斗牛一样,狂暴地奔泻而下;平时苗条得像小姑娘的汉江,此刻也猛地陡涨,像凶猛的巨龙,轰隆隆地汇入长江。瓢泼大雨哗哗地倾盆而下,就像银河决了堤。对岸的龟山,龟山上的耸入云天的电视转播塔,以及江畔的晴川饭店,全都迷蒙在一片雨雾之中。

江面陡然宽阔似海了。捕鱼人搬罾(zēng)、垂钓的江滩被淹没了;孩子们傍晚踢足球的沙滩被淹没了;江畔的杨树林、柳树林也被淹没了,那高高的杨树如今只剩下了一丛丛的树梢;江水一直漫到江堤上,轮渡码头那一百多步台阶全被淹没了。江水已经高于路面!码头的入口处,已用预制板、草包、泥土垒起了高高的堤坝。防汛大军冒着瓢泼大雨日夜奋战在江堤上。混浊的江水像开了锅的水,就要漫出锅沿了!

这是百年未遇的大水! 这是百年未遇的洪汛!

而小双,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横渡长江!

小双与大双是一对孪生兄弟。奇怪的是,俩人的体魄与性格却迥然不同。大双热情,开朗,大大咧咧,莽莽撞撞,长得像头小牛犊似的。打篮球

是中锋;打排球是主攻手;游泳,更是“浪里蚊龙”,10 岁时就横渡过长江, 成为当年横渡长江队伍中年纪最小的选手,照片还登上了《长江日报》。不到 15 岁,个子已长到 1.76 米,大伙儿都说这是块运动员的料。

而小双则沉默寡言,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个子也高,却长得很瘦,大热天不敢脱衣裳,怕人家笑他胸前的肋骨像“搓板”。他老是呆在家里,呆在图书馆里,饥渴地看书;要不就在家里把那只旧闹钟拆了装,装了又拆。他们的家就在长江边,可他却是个“旱鸭子”,不大会游泳,即使大双死拉活拽地把他扯到河边江边,他也只敢套上充了气的大汽车轮胎,在浅水处慢慢地划动。

要是大双不死,小双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去横渡长江。

大双是去年淹死的,也是在 8 月,也是在这样涨水季节的大雨天。

那天,他和大炮、猴三儿几个人一块儿下的水。他像条大鱼似的泼剌剌冲在前面。当游到汉江汇入长江的入口处时,按照横渡长江的习惯,此时是要“抢水”的,因为汉江的流速也很快,潜流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会把你一下推得老远老远,只有抢着游过汉江的潜流,才能横渡过长江。大炮后来心有余悸地讲,当大双游到汉江口时,突然一群白色的江鸥嘎嘎地叫着,围着

大双飞舞叫唤,大双似乎伸手要抓住江鸥;大炮、猴三儿他们还以为大双在故意踩水表演呢,谁知大双的手伸了几下后,便沉入江水之中了。大炮他们吓坏了,拼命地抢过去,哪知前面的江水好似一堵弹性的墙壁一般,游过去又被弹了回来。他们大声呼喊着救命,他们被救上船了;而大双,那骁勇的“浪里蛟龙”,却永远地消逝在江涛之中了⋯⋯

小双把湿衣全脱了,扔给了猴三儿。他戴上游泳帽,走下台阶,双手浇着水,使劲擦着身子;又蹲下去,浸在水中,活动着关节。

混浊浑黄的江水哗哗地像被马达带动似的迅速流着。从上游冲下来的门板、树枝、木箱子、小猪崽的尸体,转眼间就流不见了。

猴三儿打着伞,牙齿紧张得直打磕磕。他几乎用哀求的声音对小双说: “小双,算了吧,太危险啦⋯⋯”

小双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伸出一只手。

猴三儿赶紧把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里面装的是白酒。

小双拧开盖子,嘴儿对着水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他喘了口气,顿时觉得有一团火在喉咙管里,在胸口里,在全身腾腾地燃烧起来。他将水壶使劲一扔,江面上溅起了一阵水花。

他顺着台阶向江水中走去。一步,一步,江水漫到胸前了。他回过头, 扬起胳膊,对着猴三儿握紧拳头使劲摇了摇,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松地滑入了大江之中。

“注意抢水!——”他听见猴三儿在岸上大声地喊着。然而他的耳边, 顷刻便充满了暴雨击在江面上的哒哒声和江流的澎湃声。大江的奔流呐喊声仿佛把世界上的一切声响全都淹没了,而湍急的大浪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惊讶地望着这个瘦小的挑战者。

小双游着蛙泳,艰难地睁开眼,望着雨网中的江岸。大江如同一条巨龙, 在箭矢般的劲雨骤射中狂怒地扭动着,翻腾着。小双强烈地感到了这种翻腾和跃动。天上是水,四周全是水,整个世界仿佛全都沉入水底去了,而幻影般的江岸、山影、船上的轮廓,全都在晃动着,全都像飘浮在水中的积木随着涌浪在晃动起伏,江流犹如巨大的传送带,向着下游飞快地流淌。小双奋力地向前游着,他感到自己置身在这巨大的传送带上,随着传送带向前漂去

大双死后的第三天,小双找到大炮和猴三儿,说道:“我要学游泳。” 大炮和猴三儿还没有从悲伤、恐惧和内疚中解脱出来呢。他们瞪着眼,

上下打量着高粱秆似的小双,惊讶地说:“你疯了吧?”

小双盯着他俩:“我要学游泳!”他的目光是灼热的,火辣辣的,带着股执拗,一种玩儿命的狂热和船工后代的野性。

大双的死,震动了整整一条街,“越是会水的越要死在水里”,这古老的俗语像浓涩的雾一样弥漫在沿江大道。有人说,那白色的江鸥不是什么鸟, 那是溺死者的魂灵变的,它们在江上飞着,寻找着“替死鬼”;只有找到了“替死鬼”,它们的魂灵才会得到安宁,或者再脱胎变人⋯⋯于是每家每户都把孩子“管制”起来,哪怕浑身热得出了痱子,也不准再到江里洗澡玩水了:“狗杂种!再下水,就打断你的腿!人家大双还不会玩水么?怎么样? 还不是淹死了吗?”

也许是孪生兄弟之间有着第六感官或者第七感官吧!这些流言,这些窃窃的私语,这些恐怖的神话和无稽的迷信,像冰块一般沉重地压在小双的心上,而且是成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或者已经承受了大双应当

承受的那一份舆论的压力。他常常独自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江堤上,凝视着奔腾不息的长江,凝视着江上飞翔的白色的江鸥。啊,哥哥,你在哪儿呢?你真的变成了一只江鸥吗?那么你的魂灵还没有得到安宁吗?你还要日日夜夜地在江上翻飞,命中注定与大江结缘了吗?那么哪一只江鸥是你呢?哦,哥哥!你听见了人家是怎样在议论你、议论咱们吗?把你作为教训,作为管教、束缚渴望长江的孩子们的绳索,这可真令人难受!你永远不能回答了,而这种训言也许要流传 100 年⋯⋯

正当小双这么默默地想着的时候,突然,一只矫健的江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嘎嘎地叫着,朝着小双飞来。它在小双的头顶上盘旋着,小双突然听见了哥哥那熟悉的声音:“不是还有你吗?”“不是还有你吗?”⋯⋯

“哥哥!”小双刹那间好似遭到雷击似地站了起来。他大声地呼唤着, 而那只白色的江鸥,却扇动着翅膀,向着波涛汹涌的大江飞去。

我要学游泳!我要横渡长江!我偏要在涨水的时候横渡过去!我要把哥哥找回来,我偏要替哥哥,替咱们争口气啊!

江流愈来愈湍急了。整个大江在翻腾,一排浪头涌了过来,又一排浪头哗啦啦涌了过来。小双喘着气,吐了一口浑浊的江水,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眨着眼,深深地呼吸着。透过雨雾,他看到了汉江口,看到了雨雾中的江汉关。就要“抢水”了,他心里默默地说着:哥哥,我来了,你助我一把力,“抢”过去吧!

小双此刻觉得异常地清醒,异常地冷静。他巧妙地利用涌浪,一下又一下地向前游着。他默默地集聚着力量,他知道前面便是一场生死的搏斗!

大江仿佛开始注意到这个挑战者了。它开始不经意地、轻蔑地用不停的大浪戏弄着这个“丑小鸭”,仿佛在玩弄一块木屑,一片落叶,或者一只纸船⋯⋯然而,它发觉自己上当了,这个瘦小的小不点儿,竟然没有随波逐流, 而是在它的指缝间钻来钻去,竟然在这样的洪汛季节,在这样的暴雨天,不带任何救生圈,赤条条地想征服长江,横渡过去!于是它开始发怒了,开始伸出巨掌想抓住他,把他抛上天去,然后再深深地埋在波谷或江底⋯⋯

大江咆哮起来。小双感到了它那狂怒,它那发红的双眼,它那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咬着牙齿的怒容。一个大浪啪地压来,又一个大浪啪地压来,他来不及喘气,已经连连喝了几口水。他猛地踩水,想换口气,哪知又一排大浪像一堵墙似地倒了下来,又把他压在水底,他猛的一下呛水了,而脚下像有石头吊着似地拖着他往下沉。他慌了,使劲地乱蹬,双手使劲地乱抓,谁知愈蹬愈往下沉。他开始咕嘟嘟地喝水,昏昏沉沉地往下沉了⋯⋯

突然间,一道白色的闪电撕开了浑黄的江面,一只江鸥扑打着翅膀,尖利地叫着,朝着小双飞来。小双猛然间清醒过来,他沉住气,舞蹈似的利用涌浪踩着水,将头露出了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见了那只江鸥,贴着水面在飞翔,而在江鸥的后面,有一群江鸥盘旋着,扇动着翅膀,尖利地叫着,仿佛在给他鼓气,来呀!快来呀!跟着我们来!两行热泪涌出了小双的眼眶。“哥哥!⋯⋯”他喃喃地在心里默默地叫着,他感到了自己身上有了两个人的力量,有了许许多多人的力量。他深深地吸着气,开始对着江汉关,改游自由泳,奋力向横渡长江最艰难的关口冲去。

大江狂怒了,汉江狂怒了,它们也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并着肩一齐冲了过来,要把这一对孪生兄弟一口吞没。小双感到了汉江那巨大的、吸盘似的潜流了。两条大江骤然汇合,产生了巨大的回流和冲力,像斜坡上脱了轨

的列车,像 1 万只挣脱了铁笼的猛虎,呼啸着,咆哮着,向着一片落叶似的小双凶猛地扑了过来!

小双奋力扬着双臂,百米冲刺般地咬紧牙向前冲去。他果然感到前面是一堵弹性的墙壁了!刚刚冲了上去,马上又被大浪、被巨流“弹”了回来。而另一股强大的力量,似巨大的磁场吸着一根针似的把他往下游吸去。他拼命地挣扎着,可怎么也摆脱不了。渐渐地,他的手臂和双腿都酸软了,他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凉意从脊背上传透了全身。

江鸥!江鸥!一群江鸥又飞了过来!它们围着小双尖利地叫着,而那只领头的江鸥,更是甩翅膀击着江水,似乎在领航,同时大声地呼叫着。

刹那间,小双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孩子激动的面容,其中有他的哥哥大双!他们拼命地呐喊着,捏着拳头,跺着脚,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挥舞着双拳,拼命地喊道:“游过去呀!游过去呀!”“替我们争气!推倒这弹性的墙壁呀!”

于是,在这大雨迷茫的大江上,出现了一个奇迹:一群江鸥簇拥着小双, 有的在前面“领航”,有的在周围“护航”,鼓舞着小双奋力向前游去。

大江涌动,急流奔泻,浪涛汹涌,暴雨倾盆⋯⋯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小双突然感到了一种力,一种壮美,一种拼搏的快感,一种生命力与意志的勃发的激奋。是的,有许许多多的孩子被江水吞没了,但是这大江仍然吸引着无数的孩子去搏击,甚至去冒险。有的人一辈子不曾下过水,一辈子只是站在江畔,或是赞美大江的宽阔;或是感叹人生如流水般地流逝。他们也许会活到 100 岁,可他们永远领略不到这击水中流的欢乐!这般地拼搏,这般地

征服长江,一辈子只要一次就够了,大双是值得的,他毕竟 10 岁时就横渡了长江啊!

小双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他的眼前有一条白色的航线在随着波涛起伏延伸,有无数翅膀在翩翩地飞舞。于是他感到自己的双臂也格外的轻盈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插上了白色的翅膀,也变成了一只江鸥。于是,他在这浪尖上飞腾起来,挣脱了潜流的手掌,越过了弹性的墙壁,一下“抢”过了这险恶、湍急、咆哮的急流。

白色的江鸥兴奋地狂舞着,高叫着,像一群活泼的小精灵,围着小双盘旋着。热泪又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汗水、雨水,然后紧抿着嘴,闭着眼,开始仰在江面上,任凭雨点打在脸上,任凭止不住的热泪从眼角沁出来,顺着脸颊、耳根,流入浑黄的江水之中。

大江也仿佛被这燃烧的泪水烫热了,如果说刚才像一个严厉的父亲,那么此刻则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把这个勇敢的孩子抱在怀里。小双感到了一种摇篮的律动,一种被母亲亲吻着抚摸拥抱的温馨和甜蜜。他躺在江面上,顺着波涛往下淌着⋯⋯

“哥哥!让咱们一起冲吧!”小双在心里呼喊着,改游自由泳,向着那一排绿色的杨柳树,向着那在雨雾中高耸的防汛纪念碑,向着胜利的终点泼剌剌地冲了过去。

“小双——”“小双——”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这呼喊,焦急、兴奋、担忧、激动⋯⋯他渐渐听出了是“大炮”,是“猴三儿”,是长江边的孩子们, 在一齐呼唤着他。

我来了,哦,朋友们!我们来了!

而那只江鸥,那只白色的、矫健的江鸥,冲破了雨网,在茫茫的江面上

飞翔着,呼唤着伙伴们,一直将小双送上岸,然后才在孩子们的头顶盘旋着, 在一阵激动的欢呼声中,闪电一般地又飞向波涛汹涌的大江。

它们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长江了,一辈子飞翔在波山浪谷之中了,它们不是失败者,它们是大江永不停息、永远进击的灵魂。遥遥黄河源陈丽

2000 多公里路程,梦幻般地甩在身后了。

路晔,一个 17 岁的少年,背着行囊怯生生地出了车站。

高原的风干燥、凉爽,天空碧蓝,云儿比中原盛开的棉花还要柔软、洁白。又是一个天地,别有一番异乡风味。

迎面扑来一阵高亢的吆喝声:“羊肉串!羊肉串!”“酸奶!两毛一碗!” “奶茶,奶茶,不香不要钱!”在这一片异乡口音中蓦地响起熟悉的乡音: “捞面条,蒜汁捞面条!”听起来分外亲切,路晔不知不觉循声来到摊子前。他一开口,卖蒜面的老汉就听出来是老乡,忙使铁笊篱捞了冒尖一海碗面条, 浇上半勺香油蒜汁,外加一大勺鸡蛋卤。

“学生?”老汉把面端到跟前,打量着他身上带肩饰的制服。“嗯。” 香辣的蒜汁弄得他满头冒汗,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蛋,只好连连点头。“过暑假?有亲戚在这儿?”“哦,嗯。”老汉揉了揉眼睛:“我那儿在老家,几年没来了,个头怕跟你差不离⋯⋯”

平平常常的吃食摊旁,平平常常的陌生人间的搭讪,路晔听了却怦然心动:哦,哪个父亲不思念自己的儿子?要是自己的父亲也⋯⋯他不敢再想下去,胡乱扒了几口,付了钱,就离去了。

他没有歇脚,接着登上西去的长途汽车,投身到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上。一连两天,汽车都行进在如绿绒毯似的浅草地上。黄河水在深深的沟壑里像游龙般地穿行。天空偶尔掠过一群褐色的斑头雁、洁白的鸥鸟。不时可见死马和死牦牛留下的骨架,黑洞洞的眼窝骇人地直视苍穹。牧民们都搬到巴颜喀喇山下的夏窝子草场去了,草原上竟连一座帐篷也见不到,荒漠得令人感到悲凉。

狭窄的车厢里弥漫一股令人作呕的膻(shān)味。几个身披羊皮大憋(ch āng)的藏族大叔,赤裸着酱红色的胳膊,不时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咕咚喝上一大口,又掏出熟羊腿,用洁白发亮的门牙,嚓地撕下带血的肉,津津有味地嚼着。路晔侧过脸,从眼角窥视他们,其中一位留着两撇俏皮胡子的大叔举起羊腿,龇(cī)着白牙,用生硬的汉话招呼:“喂,小弗(伙)子,来一块!”一见他捂住鼻子直摇头,他们毫不见怪,反而朗声大笑。瞧他们一个个脸膛黑红发亮,颧骨和嘴唇因高原强烈紫外线照射呈暗紫色,那一阵阵膻味就是从羊皮大憋里散发出来的。他想象不出自己的父亲几十年来如何生活在他们中间,如何生活在这一片荒漠的草原上。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胸前的口袋里摸了一下,那儿放着临行前母亲交给的一封信。就凭着这封亲笔信,他只身一人到黄河源头去寻找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父亲会认出自己吗?会不会把自己当一个陌生人拒之于门外?他不免有点惶恐不安起来。这时,汽车已经驶到海拔 4000 米的高原上, 脑袋顿时嗡嗡作响,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赶紧把手按在母亲的亲笔信上,好像那是一帖护身符,能保佑自己一路平安、事事如意。临行前母亲那委婉的话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来:“小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快满 18 岁了,也该去见他一次。他就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会看在亲骨肉份上,不会过于亏待你的。”

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儿什么脾性?和继父是同样的人吗?继父平易近人,待自己也还不错,可惜,3 年前去世了。他和妈妈权且挪到姥爷家,和大舅、二舅家合住一院。起先还好,渐渐地矛盾出现了。大舅母提出各家自安电表,免得电费分摊不均。安了电表,矛盾暂时缓和。可是厨房公用,只好每家各接一个灯头,谁家进来做晚饭洗碗,开谁家的电灯。有时三家同时做饭,6 平方米的小厨房里三盏电灯同时大放光华。一次,自己家的灯泡坏了,大舅母做好饭,离去时毫不留情面,啪嗒拉灭了自家的电灯。他正帮母亲熬小豆粥,一时黑灯瞎火,粥汤溢了满锅台,慌乱之中又拉亮了二舅母家的灯。想不到二舅母正好进来,哼的冷笑一声:“怪不得这么费电!”几天之后,大舅母又说厨房碗柜里的卤牛肉不翼而飞,噼噼啪啪拍打儿子的屁股: “是不是你偷吃啦?”从这天起,大舅母、二舅母家的碗柜上添了两把锁。三家亲骨肉之间,为了一盏灯、一块肉,常常闹得不愉快,到后来竟弄得像乌眼鸡一般。

也许正因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母亲才萌发了要自己千里寻父的主意吧!

  1. 年来和父亲唯一的联系,就是每月去邮局领取从黄河源头寄来的 20

元抚养费。再有 5 个月,自己满 18 周岁,和父亲的唯一联系,按照法律的规定将一刀两断。从此,永无见面的可能。也许,有朝一日,父亲退休回到中原定居,两人即使对面相遇,也如同路人,想起来多么可怕而可悲。

不管他曾经对待母亲怎样薄情,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再说他在高原工作了 20 多年,已快到退休之年。像大多支边干部一样,会用一笔可观的退休金在老家盖上一幢新居,举家迁回。到那时,再去认父,岂不为时太晚。母亲说得对,在满 18 岁之前,父亲对自己仍负有一部分抚育的责任,他不能任长子在亲友们令人屈辱的眼光中生活下去⋯⋯

汽车颠簸着、吼叫着吃力地朝山坡上爬去。空气越来越稀薄,有几个外地来的游人已经将氧气袋的粉红色软管塞进鼻孔,面色苍白地靠在椅子背上。一阵眩晕攫住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得不把头倚在靠背上,张大嘴,贪婪地吞吸着氧气。

汽车终于越过海拔 4500 多米的峡口,缓缓地驶近一片碧蓝的海子。一面面海子犹如翡翠,映着天上的白云。几座黑色的帐篷落在海子旁。几个藏民在这下车,路晔也想跟下去透透气。他觉得肺叶仿佛因为吸不够新鲜氧气而萎缩了,紧紧贴到肋骨上,心也抽缩成一团,随时都会沉下去。“会不会⋯⋯” 听说有的人因为缺氧产生高原反应,会窒息而死。啊,我才 17 岁,还不能死。我要找到父亲,从草原上带回去新的希望,要让妈妈和弟弟生活得好一些, 从此不再寄人篱下。

他摇摇晃晃刚跨出车门,眼前翡翠般的海子,鲜花盛开的草原,轻柔如棉絮的白云,突然像风车似的旋转起来。他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苏醒过来。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四周飘散,一阵低语在耳边响着。

“门巴!” “哦,他醒了!”

一双如母亲般柔软的手将自己扶了起来。他睁开眼,一片白蒙蒙的雾气, 什么也看不清。原来是一杯凑近嘴边的奶茶,一个穿着紧身棉袄的女人和一个穿一身藏袍的老妈妈,正欣喜地瞅着自己。

她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透过茶炊冒出的水气,瞥见一个留有俏皮胡子的藏族大叔正倚在门口冲着自己乐哩,不就是那个在车上大啃羊腿的大叔吗?难道是在他的家里吗? 凭借刚刚恢复的体力,他双臂一撑,坐了起来。原来他在一顶拱形的帐篷底下。

“尕娃,门巴救了你!”胡子大叔朝他挤了挤眼,“休息,我去给你打野兔!”

路晔喝了奶茶,浑身舒畅,向门巴道了谢就要走。 “不行,刚吸了两袋氧气,脱离了危险,怎么能走?躺下,快躺下。” 说话的就是被人称作门巴的女子。她脸色黝黑,颧骨和嘴皮紫红,像个

土生土长的高原人。但一开口,声音柔和悦耳。她的汉话怎么说得这样流利? 他胡乱猜想着。半天过去了,他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原地旋了几个圈儿, 微微显出唇髭的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门巴,瞧,我全好了。放我上路, 我还要到鄂陵湖的黄河口去,我有地图,有指南针,我能走到。”

门巴注视着他,为少年的勇气折服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路晔背着行囊,走进了茫茫的草原。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来, 回头一看,门巴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长长的黑发飘散着,大声冲他喊:“我去巴颜喀喇山,捎你一阵!”“不!”“那,给你!会变天的。”她从身上掀下一件羊皮大氅,扔给他。“我不需要。”“傻孩子,大风雪就要来了, 可别迷路。这儿伏天温度也在零度以下。”

路晔接住大氅,朝马背上看去。门巴哈哈一笑,露出光亮、洁白的牙齿。这一笑,把她那黝黑的脸整个儿地照亮了,修长的眉梢、眼角和小巧的嘴唇显出南国女子的娇美;眉梢上有一颗黑痣,三伏天她穿一身褪了色的旧棉衣, 唯一惹人眼目的装饰品是系在脖子上的一条黑底洒金蝶的围巾。这种寓娇柔于粗犷,寓佻 大江魂董宏猷 - 图1 (tiāo t à)于严肃的特点,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记住她,永远记住她。是她救了自己,让自己的梦可以继续做下去,可以去寻找父亲,可以把母亲的信亲手交给他。

“哦,大姐,上哪儿还你的大衣?” “放哪儿都行,谁都认得我。”

就这样,连个名姓都没留下,她趴在马背上,向远在天边的雪山飞驰而去。

怀着感激和敬意目光送她远去,路晔开始了自己的跋涉。按照父亲每月寄款的地址,终于在大雪纷飞中找到了黄河河口第一个水文站。想象中有一座乳白色的小楼,还有一艘天蓝色的测量水位的小艇,可是眼前只有几间红瓦白墙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黄河旁。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草滩,雪白的江鸥栖歇在水边,不时扑棱着翅膀,迎着风雪飞旋。

没有帐篷,没有人声,只有流水哗哗。

路晔整整衣衫,忐忑不安地一步一步走过去。木栅栏就在面前了,一片色泽浓艳的美兰子像翩翩起飞的蝴蝶,扇动蝉翼似的花瓣。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白的似雪,蓝的似海水,紫的似彩霞,一朵朵在风雪中争奇斗艳。他卸下行囊,轻轻推开栅门,走近小屋。啊,现在再也没有勇气朝前跨一步了, 要是父亲看了信以后勃然大怒,要是父亲不承认自己,那怎么回去见母亲?

门虚掩着,棉门帘在风雪中摆动,他叩着门,一下,两下,三下⋯⋯没人应声。他鼓起勇气掀开门帘撞进去。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当门一个铁炉

子,燃着一堆马粪饼,一壶奶茶在吱吱地冒着热气。父亲,父亲,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墙上玻璃镜框里挂着几幅照片。路晔把行囊一扔奔过去,急切地寻找着对自己是那么陌生的亲人。照片上几个精壮汉子赤着脊梁站在一艘小船上, 手里拿着标尺和绳索。船头高高昂起,迎着劈面而来的浪涛。还有一幅上几个人身穿紧身小袄站在黄河的巨大冰块上,在测量水下的什么。一个个肤色黝黑、肌肉结实,可到底哪一个是父亲?不管怎么,他们在风雪中屹立在冰块上的情景太动人心魄了。十几年来对父亲的怨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站在照片前,不禁浮想联翩。

门外嘟嘟嘟一阵响,他急急奔出去,只见一艘小汽艇从浪花上飞掠而来。上面立着两个赤脊梁披着羊皮大氅的汉子,这形象猛地使他想起小屋墙上挂的那张照片,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一刹间好像遇到休止符,停了一拍,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接到胸口那封信上。

一个汉子咣啷咣啷把船锚下到河里,另一个汉子跳上岸,将缆绳缚在石墩上。他们脚蹬高腰胶鞋,背着测量仪,迈着大步过来了。

路晔呆立门旁,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光。“进去呀,小伙子,喝碗奶茶!”

这声音听起来多亲切,都是中原口音呀!路晔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原来是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不再局促不安,跟着他们进了小屋, 可若有所思地频频回头朝门外张望。

“喂,丢了啥?” “没⋯⋯”路晔惶恐地说,“请问,这儿就你们两个吗?” “嗯哎。” “那⋯⋯嗯⋯⋯”路晔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肖河东在这儿

吗?”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喊了一声,互相对望了一眼。年龄稍长的开口问: “你找肖河东干啥?你是他的什么人?”

路晔用手按住胸口的信,嗫嚅着说:“嗯,是亲戚。” “你们家关于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他⋯⋯怎么啦?”

“半年前就去世了。”

“骗人?”一声孩子气的喊叫,带着令人心颤的绝望。他伸出一只手, 嘴唇哆嗦着,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几个月都接到父亲的汇款,字迹和以往的一模一样,他怎么会不在人世了呢?

他的惊愕和绝望的神色,打动了年轻人,问他到底和肖河东什么关系。这个秘密,他不愿意背着父亲告诉任何人,就谎称是他的侄儿。

“你是什么时候见过你叔父的?” “没见过,从没见过。”

“哦⋯⋯”年龄稍长的拿起火钳,朝炉中添了一块马粪饼,侧过脸去, 并不瞅着路晔,声音颤颤地说:“听说他来这儿整整 25 年了。每年伏天发水的时候,他划着羊皮筏子到河口去测量水的流量,每年冬天大冰凌下来时没法子划船,他就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冰上,测量冰的流速和冰下水的流速。他积下的水文资料有厚厚 5 册,成了开发利用黄河的宝贵的不可缺少的依据。今年春天,我们刚从黄河水利学校分到这儿不久,他让我们留在岸上观

测,自己跳到冰块上,冒着零下 40 多度的严寒坚持测量冰下水的流量和流速。哪知冰块突然暴裂成几个碎块,互相碰撞。他正在专心测量,没有防备, 被撞落河里。我们打捞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找到他⋯⋯我们难过得心好像被人摘掉一样⋯⋯”

“要不是想到他生前说过的话,我俩就是跑到黄河出海口也要把他找到!”

“他⋯⋯说的啥!”路晔忽地跳起来,一阵疑虑像闪电一样从脑海里闪过:也许是关于那笔数以千计的退休金,也许是关于如何处置他多年的积蓄, 也许是⋯⋯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的照片前,久久地凝视着,声音哽咽起来: “他好开玩笑,说自己老了,不定哪天会倒下。比他年轻的退休后回到内地因为低原反应活不了几年就去世了。他说,这儿有老婆、孩子,丢不下,可老家也有亲人。将来死了就囫囵个儿扔进黄河里,一直随水流过老家,流到大海,也算魂儿回去走了一遭。”

路晔听了,身心受了重重一击,好一会儿恢复不过来。他走到照片前, 炉火把昏暗的小屋照亮了,先前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了。年轻人指着上面一个体魄魁梧的壮年汉子,他两腿叉开,牢牢地钉在一块浮冰上,正在测量水流。冬日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使他的面容更显得黝黑。哦,父亲,父亲, 生前未得相见,只有此时才能默默相望。一刹间,心底那委琐的愿望变得那样渺小,那样无足轻重。母亲的愁容,亲人间的争吵和眼前父亲的形象,对比多么鲜明,真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一切,对于他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外来的重力挤扁了,压垮了,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幻灭感。他呆呆地站在照片前,可再也没有勇气瞥一眼父亲。

年轻的水文工作者留他住下,热情地用中原风味的烙饼卷鸡蛋和草原风味的奶茶款待他,以为他为失去这么好一个亲叔叔而过于悲恸,好心地劝慰他,还答应明天雪后放晴带他去看望婶婶和堂弟们。

第二天,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把远处的巴颜喀喇山上的积雪映得蓝幽幽的。近处,乳黄色蘑菇从溶化了的薄雪底下冒出来,像天上撒落的琥珀珠子。美兰子、马兰花、人参果花,还有无数叫不出名的花,经过一夜的风雪, 舒展开花瓣,那色泽比昨天更加娇艳。

一夜的思索,路晔感到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向父亲索取什么退休金,也无脸再在父亲献身的地方待下去,更无脸去见继母。他决定像来时一样悄然离去。他把羊皮大氅交给年轻人,嘱咐他们一定亲手交给牧民称之为门巴的女人,还把她骑在白马上的身姿和眉梢有一颗黑痣的特征告诉他们。

“嗬,小家伙,华大夫你不认识?她就是你的婶婶呀!” “啥?”

路晔瞪圆了眼睛:那个被母亲和自己一直诅咒过十几年的恶女人就是她?为什么正是她在花石峡鬼门关救了自己的性命?天哪,为什么,为什么, 命运这样会捉弄人!

“你一定得见见她!我们分到这儿之前,她和你叔叔就住在这里。现在, 听说她把你堂弟送到牧民小学去住校;自己呢,骑上一匹白马,今天到这座帐篷,明天到那座帐篷。”

她骑在马上那潇洒的身姿,简朴的衣着,黝黑的面容,一下子都显明地

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每月按时寄到的汇款单,怕都是她一笔一画模仿父亲的笔迹写的吧!她真是像母亲说的那样,为了贪图父亲的高原补助和舒适的生活才把父亲勾引过去的吗?17 年来第一次,他独立地用自己的思维方法来思索、辨别生活里的事儿,第一次感到疑惑和不解。

只有一件事,他很明白,就是一定要到父亲落水的地方去看一看。

远远的、碧蓝的鄂陵湖水掀起一排排浪涛向岸边滚过来,在它的东北角, 湖水好像溢了口一下子涌出来,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滚动着。父亲就是在那儿从冰凌上落水,葬身于黄河的。他走近了,默默地凝视着脚下碧蓝的黄河水。它和中原混浊而宽阔的黄河多么不相同啊!

“让黄河水把我带回故乡,让魂儿回去走一遭。”父亲生前的话应验了。他真正永远留在黄河里了。一种亲子之情一下子从心底涌出来,就像不可遏止的黄河水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对着河水喊了一声:“爸爸——”

如同甩掉一直萦绕在脑际的那些委琐的念头,他甩掉了腮上的泪珠,从胸前口袋掏出护身符——母亲密封的亲笔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拆开来, 只看了第一行就不敢往下看。

河东:原谅我 18 年前离开了草原,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和我的亲生儿子——小晔⋯⋯

  1. 年前离开草原,18

    年后又叫儿子来哀求父亲,难道不是出于同一个人生目的?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一切都颠倒了。他不能评判自己的生父,更不能评判相依为命的生母,可仿佛从这封信中懂得了许多许多。

他把信揉成一团,扔进如此碧蓝、纯净的黄河水里, 让不该索取的东西永远地失去吧!

一阵草原上特有的强劲的风刮过来,刮落了少年人的惆怅。几只洁白的鸥鸟从湖边飞起来,在蓝天白云下滑行。他要从这儿,从寻找到生父的地方, 从黄河发源的地方,开始自己独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