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子与家鸭子秦牧

冬天快要来了,夏天生活在北方的美丽的野鸭成群飞到南方来。

这些野鸭可真漂亮啊!它们都长着一个金翠色的头,亮晶晶的眼睛,颈上有一圈灰白色的羽毛,就像是每一只野鸭都戴上一串珍珠项链似的。它们全身的羽毛也别致极了,好像每一根都闪着光彩。在这一群野鸭出发之前, 它们是做过一番准备工作的。它们都纷纷更换了羽毛,就是说穿上了新衣服, 破旧的衣服已经扔在北方荒原里了。它们又积蓄了脂肪,所以每一只野鸭都肥得很。自然,要不是准备得好,它们哪能这样矫健地几千里、几千里地飞行呢!

这群野鸭飞行的时候,雄鸭领先,雌鸭和年轻能飞的稚鸭随后,这样, 碰到危险的时候,雄鸭就可以及时抵抗了。它们飞呀飞呀,准备差不多飞越半个地球。每飞过一段遥远的旅程,它们就在江面上的沙洲、芦苇丛里歇息一会儿,顺便捕些鱼儿做点心。每逢它们降下来的时候,白茫茫的江面就像撒下了许多奇异的花朵,然而过不了一会儿,呼的一声,它们又都高飞而去了。

这群野鸭飞呀飞的,一天傍晚,飞到了一个湖沼旁边,成群的野鸭降到芦苇丛里歇夜去了。有好几只野鸭,却降落到湖沼旁边的一个大院落里,因

为那里刚刚有一群家鸭在过夜,这些远房亲戚的“呷呷”声,把野鸭们引下来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子里有大树,有家畜,土地底下还住着土拨鼠。几只野鸭降落到家鸭群中,引起了家鸭的一阵惊慌。它们大声地“呷呷”

叫,但最后发觉毕竟没有什么危险,就逐渐安静下来。

一只肥大的雄家鸭歪着头,就着朦胧的月色对野鸭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说话了:“看来你们的模样儿和我们很相像,不过你们似乎劳碌得多了。这么晚还在赶路吗?”

野鸭回答道:“哦!我们还要再飞一两千里的路程呢!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北方大湖飞来的。”

“大湖?有没有我们附近这个湖沼这样大呢?” “那怎么能够比呀!那里不知要比这个湖沼大多少倍!” “那里也有东西吃吗?譬如说:田螺,有没有?小虾,有没有?” “在夏天,那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吃,湖里有数不尽的鱼可以吃。但是

现在天气冷了,我们要到南方来过冬了。” “你们一生要飞一两次吗?” “不,我们一年要来回一次!”

“哎呀!”家鸭惊慌地大叫起来。“这多辛苦!你们的妻子也这样的飞吗?你们的儿女也这样的飞吗?啧啧啧!”家鸭深深地慨叹,说完了,就摇起头来。所有其他的家鸭也都在摇头,好像对于这些远房的亲戚深深怜惜一样。

“不,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野鸭也诧异地瞧着家鸭,解释道:“我们一直都过着勤劳的,自由快乐的生活。夏天,我们下了蛋,孵出小宝宝来, 因为食物充足,它们很快就长大啦。冬天来了,我们带它们飞到南方来。到处的江河湖泊都是我们的家,我们随处都能够找到食物。等明年我们回去的时候,孩子们都变成了健壮的家伙了。在我们一生中,不知道浏览了多少山川,吃了多少田野上、河海里的美味,不知道飞过了多少万里路程。我们追逐着鱼儿,不怕它潜入多深的水里;我们嬉戏着白云,不管它飘浮在多高的天空。我们飞呀飞呀,要到哪儿就到哪儿。在我们的野鸭阵中,有时也有的被鹰鹫攫去了,有的飞得精疲力竭坠下海里去了,然而就我们整群来说,我们年年浩浩荡荡地来来去去,多么的幸福快乐和自由自在!假如要我们老守着一个湖沼,我相信我们的同族都会悲哀得病倒了。”

家鸭听了,更加摇起头来。一只雌家鸭悄悄问一只雌野鸭道:“怎么, 你们是自己孵蛋的吗?”

“不是自己孵,难道请老鹰代我们孵吗?你这话问得才真有点出奇呢!” 雌野鸭说着,禁不住有点不高兴了。

可是雌家鸭却怜惜地道:“自己孵蛋,那多麻烦呀!听我们的老祖母说, 几千年前我们原是自己孵蛋的,后来我们都不自己孵了。我们在水里嬉戏的时候,像小解似的随便生下蛋来,一年也不知道生多少个。不用我们自己麻烦,人会代我们捡了去,不用我们自己孵,用母鸡或一种机器会代我们孵。每隔一些时候,就有一群小鸭围着我们喊妈妈。我们很现成的就做起妈妈来了。唉,你们真苦啊!”

小家鸭也向小野鸭询问道:“你们出世后不久就要飞这么远的路程吗? 这多困难呀。”

小野鸭歪着脑袋奇异地望着那毛茸茸的小家鸭:“这有什么困难呢?我们不是练习了很久吗?我们只要扇动着翅膀,就自自然然地飞起来了。翅膀不用来飞行,还用来做什么呢?”

小家鸭道:“我们常常用它来表示高兴呢!譬如说,当主人撒谷粒给我们吃的时候,当我们洗一个澡回到岸上的时候,我们就扑打着翅膀了。翅膀自然是可以用来飞的,我们从湖岸上到湖里去的时候,有时也飞它几尺远。飞得太高,那就吃力了。”

野鸭们听到这些议论,不禁都慨叹起来:“唉,你们的生活多么可怕!” “我们过的是最幸福的生活!”雄家鸭严正地抗议道,“你们这些野家

伙,完全不懂得怎样的生活才是安适的。长年奔波,整日劳碌,要自己辛辛苦苦才有食物吃,这种命运是多么的悲惨!至于我们,出门几步路就有湖沼, 这个院子里就有我们固定的家。每天我们不愁吃,不愁住。主人会把米糠和饭粒按时喂给我们,要是没有嘛,只要我们跟着主人的竹竿子走,就自然可以到一些地方拾些谷粒,吃些田螺,捕些小鱼,一切事情主人都会给我们安排得妥妥贴贴。我们的蛋生在水里,主人自然会给我们捡回来。自己不孵蛋有什么相干!高空里有老鹰,我们何必去飞行惹祸!少点劳碌身子岂不更肥! 至于我们这个湖沼,我们敢说它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湖沼。我们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一代代在这湖沼里长大的。我们世世代代的鸭子都认为这个湖沼是最好不过的。你们说什么壮丽的山川,我们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事情。瞧吧瞧吧,谁是幸福的,看看谁是最肥胖的这一点就行了。这是最重要的区别的地方了。”

于是家鸭子和野鸭子比赛肥胖。家鸭子果然躯体肥硕,满身脂肪。因为摇摇摆摆走得多了,脚掌也比较巨大,尤其是尾巴摇得多了,尾脂更加发达。但野鸭子经常飞行,却长着有力的翅膀,又因为常常用身子和暴风雨、和冰雪搏斗,胸肌异常肥厚。这些方面都是家鸭子望尘莫及的。

它们争论着,最后决定去找公证人。

家鸭子提议道:“现在夜深了,不容易找外头的公断者。在我们这个院子里,猪是最聪明的了,它吃饱饭以后就躺下来思想,思想到天明以后又起身吃饭。它是这样的肥胖,可以说明它是深深懂得幸福的真谛的。一切事情, 问它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野鸭子没听说世上有这样一个思想家,它的名字叫做猪,就跟着过去看看。到了猪栏旁边,家鸭唤醒了猪,把刚才的一切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它。猪揉了揉惺松的睡眼,用沉浊的声音道:“这个时候本来应该睡觉。但

是你们讨论的既然是重大的关于生活幸福的问题,我是应该来说几句公道话的。什么是幸福呢?安逸就是幸福。比较起你们两种鸭子的生活来,我的老邻居,家鸭要幸福得多了。冰雪、狂风、疲劳、鹰鹫,都碰不到它的头上来。在我看来,这道理是很浅显,不值得伤脑筋去研究的。”说着,猪又打起瞌睡来了。

家鸭子正在洋洋得意。旁边却有两道冷冷的绿光射了过来,原来那是猫的眼睛。猫咪呜了一声,跳上前来道:“别怪我多嘴,怎么能够请猪做公断者呢?它连这个大门都没有走出一步,它怎么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我呢, 常常跳到屋顶,而且到过树林里,我的眼界要广一些。我做过家猫,因为主人毒打了我,我跑到外头去,又做了野猫。今夜我是特地从外面回来找鱼干和老鼠吃的,明天我又要回到树林里去。依我说,做家猫虽然可以按时开饭,

但是挨打挨骂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而且人扭着我的颈皮把我提起来,我也觉得有点侮辱。在树林里寻食是艰苦些,但要自由幸福得多了,而且当我能够练成豹狸那样敏捷的身手的时候,我相信我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家鸭的祖先怎样死去我很清楚,因为我都给它们守过灵。因此,我认为野鸭是幸福的。” 说着,它听到了老鼠的叫声,就追老鼠去了。

家鸭着急地想推醒猪,请它再说几句公道话,但猪已经呼呼熟睡了。家鸭“呷呷”地吵嚷着,把地洞里的土拨鼠惹出来了。

土拨鼠问明了事情的原委,就自告奋勇要做裁断者。它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胡须,沉吟道:“我经常用四肢拨土,我知道工作的快乐。自然,野鸭到处飞行,靠自己的力量寻食,是有它的愉快的地方的,但是一切事情应该避开风险。例如我,一听见半点声音,就赶紧掘土逃遁了,这样子我就可以过得比较平安。自然,你们各有各的快乐和不幸,但是比较起来,家鸭的风险要少得多了。所以我觉得它们的生活是比较幸福的。”

野鸭正在生气,家鸭正在高兴的当儿,在树上栖宿的小鸟开腔了:“别听土拨鼠瞎说八道吧!这个胆小鬼能够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依我看,野鸭是幸福的,家鸭的生活太可怜了。”

家鸭气得喉咙沙哑地大叫,于是院子里的老树开口了:“你们究竟在吵嚷些什么?”

家鸭、野鸭都说明了原委。

老树摇摆着它的枝桠,用苍老沉静的声音道:“只有不贪安逸、不怕风险的,才能过幸福的生活。我看过贪安逸的牵牛花、怕寒冷的小草儿,它们都是很容易死的。我挺立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我经历了多少的灾难!但因为我把根扎到几百尺深的地下,长成了粗大的身体,我终于能够抵挡住一切风霜旱患。野鸭很勇敢,有这种精神的鸭子生活是快乐的。”

野鸭子正在点头,谁知寄生在树上的茑(niǎo )萝轻佻地开口了:“依我看,还是家鸭的生活幸福些。不一定要不贪安逸、不怕风险才能过幸福的生活。我是贪安逸和怕风险的,但是我聪明,我别的地方不生,我生在老树身上。老树要在地下扎几百尺的根,但是我只要在它身上长几毫米的根就行了。老树活,我就跟着它活。太阳晒不焦我,狂风吹不倒我。凭这一点小聪明,你看我多惬意!家鸭也是聪明的,它们生活得多悠闲呀!至于讲到死,当然,家鸭将来会死,但难道野鸭就不会死吗?到将来老树死的时候,我也跟着死。但那日子还远呢!让我先快活这一阵再说。”说着,它就像一个恶少似地尖声笑起来。

老树气得浑身哆嗦,茑萝这才不出声了。

家鸭和野鸭的争论仍然没有解决。天已经发白了,人们也起来了。

湖沼旁芦苇丛里的野鸭群,整队飞了起来;院子里的几只野鸭也跟着飞起来了。

家鸭想缠住它们,沙声嚷道:“别走,再听听我们给你们讲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闲适和幸福!”野鸭子不再理会,它们冲天飞去了。

野鸭子飞到高空,低头一望,看见院子里,人们正在杀鸭。人们摆了一大盆热腾腾的开水,旁边放着砧板和碗。人们每割开一只家鸭子的喉咙,就把它倒吊起来,让鲜红的血流到碗里去。

“爸爸,妈妈!那些鸭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野鸭惊异地大叫道。“人在杀它们了。”

“唉!”小野鸭慨叹道:“可惜它们最后想和我们讲的话我们没有听。” “不用听的,孩子。”雄野鸭道:“过什么生活的,就会讲一套什么样

的道理。在野外我们碰到多少的生物,它们永远不会讲一些和我们那些退化了的亲戚,以及土拨鼠、猪猡(luó)那样的道理的。我们不需要把那一切道理都听完,我们应该飞了。”

“那些小家鸭还没有被杀掉,可惜我们没有把它们带走。”小野鸭惋惜道。

母野鸭说:“它们已经不能飞了。孩子,你用力地飞吧!”

于是野鸭群更用力地飞着,不久,它们就在色彩瑰丽的云海里翱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