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其他创作
托尔斯泰曾经长时间地、反复地思考艺术问题,他初进文坛就受到别林斯基现实主义美学理论的影响,认为文艺创作要如实地“再现生活”,“表现心灵的真实”。他在处理情节结构、描写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活动等方面都是严格按照生活的逻辑来反映生活的,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让安娜死在铁轨之下,他说正如普希金在《欧根·奥涅金》中处理女主人公达吉雅娜出嫁的情节一样,“我小说里面的人物所做的,完全是现实生活里面所应该做和现实生活所存在的,而不是我们所希望的事情。”托尔斯泰的创作正是继承了现实主义传统,他的杰出的艺术成就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
1897 年到 1898 年,托尔斯泰撰写了《什么是艺术》。对他来说,重要的不仅在于阐述自己对艺术的见解,而且在于揭露当时风靡一时的资产阶级颓废派艺术的虚伪堕落及其哲学思想基础,这个派别的宗旨是使艺术脱离生活,脱离现实,剥夺艺术的最主要功能——为人民大众服务。
在《什么是艺术》中,托尔斯泰试图阐明应当怎样理解真正的艺术,分析人类历史个别阶段艺术的作用。他在剖析各种不同的艺术定义的同时,坚决反对当时流行的认为艺术是上帝的思想、精神和意志的表现的唯心义观点。
“艺术究竟是什么?”托尔斯泰提出了问题并作了解答:“艺术是人们彼此交际的手段之一”。按照这个观点,艺术的特点在于它能以情感去感染别人,艺术的语言、音乐、绘画、雕塑都使人感到欢乐、痛苦、快慰、振奋、悲伤。如果艺术能达到这个目的,它就是真正的艺术。
托尔斯泰坚决反对那种认为劳动群众不能理解卓越的艺术的观点,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永远能被普通人民所理解,他们难以理解的只是有闲阶级的艺术的内容,因为它的内容贫乏,脱离广大群众的利益,脱离劳动生活。
托尔斯泰反对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艺术观点,尼采断言只有少数“超人” 选民才能创造和理解艺术,托尔斯泰认为艺术并不是超人所创造的,而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由那些反映人民的利益的人创造的。
托尔斯泰指出,现代艺术枯竭的原因之一,在于选取无聊的有闲阶级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和极其狭窄的个人体验感受作为其内容的基础。劳动人民的活动是丰富多采的,这种活动是和争取美好生活的斗争联系在一起的,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
托尔斯泰还对艺术的语言形式作了研究,认为富人艺术的语言往往华丽典雅,劳动人民不大能理解。他认为将来真正的艺术不需要繁杂的技巧,在语言上“要求清楚、简洁、洗炼,要求通俗、明白、易懂。”
托尔斯泰对艺术的作者、艺术应该写什么,为什么人服务、如何服务等一系列重大问题都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有时未免言之过激,有些片面,但基本上是正确的,有它的进步意义。
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由于托尔斯泰未能摆脱宗法制农民的思想局限, 不加区别地看待他们的宗教信仰、宗教感情,认为艺术也应该宣传宗教思想, 反对一切强暴,用人人相爱的宗教感情去感染人、教育人。因此,他的艺术观也有一些消极因素。
托尔斯泰晚年的许多作品都反映了自己这种新的艺术理论,在中篇小说中,托尔斯泰反映了俄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提出了一系列重大的社会问
题:私有制的罪恶(《霍尔斯托美尔》)、资产阶级的伪善道德(《伊凡·伊里奇之死》)、资产阶级的贪婪(《老板和工人》)、资产阶级家庭的解体
(《克莱采奏鸣曲》)、官方教堂的虚伪(《谢尔吉神父》)等等。
《伊见·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戈洛文贪图私利,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只在临死时才猛然醒悟,他及其周围的人所过的是一种无人性的因而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小说一开始,作家就强调了伊凡·伊里奇性格的典型性。他是一个普通官吏,这种人成千上万,他度过“最普通最平凡的” 一生,成千上万的人过的也是这种生活,他们互相欺骗,尔虞我诈,甚至在同事和朋友病入膏盲、危在旦夕的时候,考虑的是他的死亡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伊凡·伊里奇感到非常孤单、倒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更清楚地看到了周围一切是那样的虚伪,毫无人性。
伊凡·伊里奇生来“聪明、活泼、令人喜爱⋯⋯”但是当陷入徒负虚名、金钱支配一切的生活环境,逐渐形成“轻松、愉快和体面生活”这一人生哲学的时候,他就失去人性,迷失了方向,忘记了人生“为上帝”的目的。为了“轻松、愉快和体面地生活”,伊凡·伊里奇忠心耿耿地为沙皇专制制度效劳,不允许任何其他事情打乱“公务”的“正常秩序”。“职务是他生活的全部乐趣,这种乐趣把他吞没了。”“伊凡·伊里奇很快就掌握了摆脱一切与自己职务无关的事情的作法⋯⋯”《伊凡·伊里奇之死》揭示了“最平凡”现象中“最可怕的”情景,暴露了“轻松、愉快和体面地生活”的自私自利的本质。
《疯人札记》开始创作于 1884 年,这是托尔斯泰世界观发生激变后逐步
将其学说付诸实现的时期。1882 年 12 月和 1883 年 9 月托尔斯泰先后辞退了县首席贵族和陪审员等职务。与此同时,他与家庭,主要是与妻子的矛盾日趋尖锐。他感到,在这座“由疯人管理的疯人院里”,只有他一个人不是疯子,他想与环境一刀两断,与表面上看来“轻松、愉快和体面地生活”彻底决裂,因此,从艺术构思和创作思想上看,《疯人札记》具有自传体的特点。
《老板和工人》描写了地主布列洪诺夫的虚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不择手段,对善良、诚实、温顺的仆人尼吉塔进行了残暴的掠夺和无耻的欺骗。“我跟别人不一样:你等着吧,不是解雇,就是罚款。咱们是以诚相待,互相尊敬。你给我干活,我也不亏待你。”作家无情地撕下了布列洪诺夫这种“以诚相待”的假面具:他“付给尼吉塔的不是他应得的八十卢布, 而是四十卢布。就是这四十卢布也不是一次算清的,而是化整为零,大部分则用店铺价格昂贵的商品付出,很少见到现金。”
在撕下布列汉诺夫虚伪面具的同时,作家以极大的同情描写了佣人尼吉塔,他“勤劳能干,敏捷有力”,具有“善良、使人愉快的性格”,但他也深深地感到处处都在欺骗他;他同样清楚地知道,在布列洪诺夫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不欺骗人的地方,所以他只好“在没有另一种地方的情况下活着, 给什么要什么。”
《棍君尼古拉》和《舞会之后》揭露军队中鲜血淋淋的专制暴行,对受鞭打的士兵倾注了无限的同情。戏剧《教育的果实》以贵族和农民的不同生沽方式为冲突的基础,讽刺前者的游手好闲和精神空虚,表达了后者因缺乏土地而产生的强烈愤慨。作品中的农民聪明能干,而贵族地主却愚昧无知, 成了滑稽可笑的小丑,两者相互对照,一褒一贬,大大提高了农民在艺术作品中的地位。
托尔斯泰“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不仅表现在猛烈抨击沙皇专制的一切旧基础,无情揭露资本主义的罪恶,同时也表现在他对丰富的精神探索,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卡萨茨基伯爵(《谢尔盖神父》)渴望过一种道德高尚的生活,但在俄国社会,到处都是沽名钓誉,阿谀奉承,一切都笼罩着虚伪、残暴的乌烟瘴气。卡萨茨基离开了这个社会,渴望找一块安静的地方,远离人烟,深居简出,过几天精神的生活,但是无论在神圣的教堂,还是在人烟稀少的荒漠,到处都是欺骗的诱惑,伯爵走投无路,最终在普通劳动人民那里, 在一个名叫帕申卡的女音乐教师那里找到了“真正的幽居”。
托尔斯泰的晚年小说不仅涉及到地主资产阶级社会的制度问题,同时还提出了有关这个社会的道德基础的问题:家庭、婚姻和爱情。《克莱采奏鸣曲》是一部真诚而震慑人心的忏悔录,它讲述了以性欲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爱情和由于争风吃醋丈夫杀死妻子的情景。事件的参与者——波兹内舍夫是故事的叙述者,他讲述了自己的夫妻生活,同时阐明他对各种问题的观点。通过主人公的口,托尔斯泰愤怒地抨击了老爷们荒淫无耻的生活,无情地揭露了资产阶级的婚姻,称它是“欺骗”,认为“整个⋯⋯上层阶级的淫荡生活就是一座妓院”,毫无道德基础的“爱情”只会给人们带来深重的灾难。
从 1896 年到 1904 年,托尔斯泰在查阅大量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十易其稿,写出了他的最后一部杰作——中篇小说《哈泽穆拉特》。 作家通过历史人物哈泽穆拉特的个人悲剧,对沙俄政府的侵略扩张政策,乃至整个沙皇专制制度作了有力的鞭挞。
十九世纪中叶,高加索面临着沙俄并吞的危险,各族山民不仅身受当地贵族的压迫,而且还遭到与这些贵族沆瀣一气的沙俄军队的侵扰。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激化的情况下,伊斯兰教缪里德教派在山区活跃起来,他们鼓吹对“异教徒”(即俄国殖民者)发动“圣战”,并且要严惩“叛教” 的封建主,这些口号虽然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反映了广大山民反封建反殖民主义的愿望,所以得到人们的拥护。沙米里继任教主以后,山区的武装斗争掀起了新的高潮。1845 年,起义部队在达尔岗一战中将沙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沙俄军队伤亡三万余人。山民如火如荼的起义斗争使得沙皇政府穷于应付,为了扭转战局,沙俄军队一面在部族之间挑拨离间,一面派遣重兵, 步步进逼,烧杀掳掠,企图将山民困死。
在山民与沙俄军队斗争的生死关头,哈泽穆拉特却处于一种矛盾状态, 一方面他是一个勇敢的山民,热爱自己的家乡和同胞,所以他勇敢地参加反抗沙俄侵略的“圣战”,建立了赫赫战功,成为沙米里手下的一员大将和州长。另一方面,他是山民中的上层人物,同当时的封建主有亲戚关系,当缪里德派镇压了亲俄的贵族,后来又把他的哥哥也杀死了,他便与沙米里结下了血仇,最后作出认敌为友的错误举动。1851 年底,哈泽穆拉特带着几个随从投奔了俄国人,可是不到半年时间,他又从沙俄当局的监护下出逃,结果遭到了沙俄军队的包围,面对数量众多的追兵,他拒不投降,顽强抵抗,直到战死。为了杀一儆百,沙俄当局还把哈泽穆拉特的尸体砍头示众。
托尔斯泰历来是不主张以革命手段来改造社会的,主张“不以暴力抗恶”,但是,现实的阶级斗争证明,他的这一套说教根本行不通。尤其是 1905 年革命运动蓬勃兴起的时候,当沙俄军警不分青红皂白枪杀手无寸铁的工人时,托尔斯泰再也无法在镇压和反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暴力之间划等号了。他不得不承认:“革命者的暴力和政府的暴力不一样⋯⋯政府的暴力同窃贼
的暴力是一回事,革命者的暴力则是另一回事。” 这种思想倾向在他二十世纪初的文学创作中也有所反映。在《哈泽穆拉特》这篇小说中,作家塑造了哈泽穆拉特这样一个充满反抗精神的艺术形象,热情地歌颂了主人公那种惊人的毅力和顽强不屈的精神。作家在小说中还明确指出,山民的反抗是对侵略者烧杀掳掠暴行的必然回答。
托尔斯泰晚年的文艺思想中尽管有宗教思想的消极成分,在阶级社会中也不可能有所谓的全民艺术,在对待现实的态度方面,他主张“勿以暴力抗恶”,但就其整个创作而言,主要的是揭露、批判,即“抗恶”。他鄙视为富人服务的艺术,提倡艺术为广大群众服务,这都是难能可贵的。他的文艺思想对俄国文学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其功绩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