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

一八四八年欧洲革命的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专制农奴制已接近总崩溃的俄国,也开始骚动起来。彼得堡的一群先进知识分子立足于俄国现实的矛盾, 把目光集中在革命的法国,积极地研究圣西门和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每逢星期五,他们就在彼得拉舍夫斯基的寓所集会,热烈地讨论各种理论的和当前政治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一八四六年春就通过诗人普列谢耶夫的介绍结识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并且从一八四七年二三月起开始参加他家的星期五集会。他反对贫富悬殊的社会不平等,很自然地热衷于空想社会主义理想,因此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活动中比较积极。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个革命团体内部又和一些人建立了一个更加秘密的小组,并且积极参加筹建地下印刷所的工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别林斯基决裂后,在政治思想上仍然是他的拥护者。一八四七年,果戈理出版了他的最反动的著作《与友人通讯荟萃》,背弃了自己的创作道路,鼓吹同专制农奴制现实妥协。别林斯基于七月十五日写了著名的致果戈理的信,批判了作家的反动观点,站在广大农民的立场上提出了俄国革命的三项最低纲领:“废除农奴制度,取消体刑,尽可能严格地执行现有的法律。”这封信以手抄本的形式在进步青年中广泛地秘密流传,成了革命思想界公认的政治纲领。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穷人,反对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迷恋于空想社会主义,因此把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奉为至宝,弄到一份手抄本,拿到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集会上朗读。

一八四八年的欧洲革命浪潮低落以后,沙皇政府在国内对进步思想界开始疯狂迫害。特务机关加强了对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活动的侦察,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一个最危险的革命者。一八四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沙皇御前第三厅的特务头子、侍从将军奥尔洛夫伯爵给彼得堡宪兵队邱吉诺夫少校下达了逮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指令:“奉上谕,兹命阁下于明晨四时逮捕退役少尉工程师和文学家费道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该犯居住在小海军街和沃兹涅先斯克大街交叉路口席里楼第三层勃列麦尔公寓。应抄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切文件和书籍,将该犯以及查抄之物品一并解到御前第三厅归案。应仔细搜查,勿使任何东西有所遗漏。”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四点,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格里高利耶夫家做客归来, 刚刚躺下睡觉,一伙挎着腰刀的宪兵和警察突然闯进来,蛮横地把他叫起来。他们到处乱翻,一个宪兵从椅子上爬到俄国式的大炉子顶上,一不小心,跌了下来。一个警察在桌子上发现一枚旧铜币,以为是什么重要罪证,断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伪币制造者。最后,他们把作家为数不多的藏书、手稿和来往信件捆成一捆,带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押上马车,女房东和仆人们感到震惊,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被捕的有彼得拉舍夫斯基本人及其小组成员三十多人,全都给关在彼得保罗要塞的监狱里。十多天以后,审讯官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了下列问题:第一,彼得拉舍夫斯基为人如何?第二,他家集会时谈话的内容都是什么?第三,这个团体的秘密使命是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忏悔,没有出卖同志,在供词中谴责了书刊审查制度,认为它有碍文学的发展;称赞了傅立叶主义,认为它充满“人类之爱”。

军事法庭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迟迟不得开庭审判,事过半年多以后, 于十一月十六日草草宣判。判决书写道:“查被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行如下:本年三月,该犯从贵族普列谢耶夫(被告)处得到文学家别林斯基的罪恶书信之抄本,在一些集会上朗读该信:先在被告杜罗夫的寓所,后又在彼得拉舍夫斯基的寓所,最后又把该信交给被告蒙别利誊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被告斯彼什涅夫的寓所听别人朗读格里高利耶夫少尉的有害著作《士兵的谈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扩散文学家别林斯基反宗教和反政府之信件,听格里高利耶夫少尉图谋不轨之著作而不告发,实属罪大恶极。军事法庭特宣判: 褫夺该犯一切头衔和财产,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晨七点,寒风凛冽, 天色晦暗,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二十一名死囚被押到谢苗诺夫校场。刑场戒备森严,处刑台三面站满列队士兵。法官宣读死刑判决书以后,神甫给死囚们一一吻了十字架。接着, 给他们穿上白色的尸衣,三人编为一组,准备分组依次处决。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编为第二组,眼看着第一组的彼得拉舍夫斯基等三人被蒙上了眼睛,分别被绑在三个刑柱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对于他来说也只有一分钟好活了, 这时他觉得“生活是一件礼物,生活是种幸福,每一分钟都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时代”。在这“可怕的、无限恐怖的、等待着死神降临的时刻”里,他想到了自己的亲人,想到了亲爱的哥哥。他又跟身旁的杜罗夫和普列谢耶夫拥抱,跟他们诀别。

行刑的士兵举起枪来,向着彼得拉舍夫斯基等三人瞄准⋯⋯突然,一个宫廷侍从武官来到刑场,制止了射击,传达了沙皇的圣旨⋯⋯原来军法会议处将军在复审判决时觉得死刑过重,上报沙皇尼古拉一世呈请减刑。沙皇为了表现自己的“恩典”,决定“从宽处理”。但是为了在精神上摧残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下令演出这场假处决。侍从武官宣读了沙皇的特赦令: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死刑改为四年苦役,充军西伯利亚;其他人也都照例减刑。但是沙皇的残酷目的已经部分达到:第一组囚犯中有一个经不起恐怖的折磨而发了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在《白痴》中描写了死囚在临刑前的恐怖心理, 是世界文学中少有的描写死亡的恐怖的文字。

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活下来了,但严峻的苦役和充军在等待着他。在押往西伯利亚的前一天,监狱里进行了大搜查,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抄出他在狱中写的全部手稿: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个剧本的提纲以及短篇小说《童话》(后改名《小英雄》)。他从一八四四年开始写作,到一八四九年初,将近五年的时间里写了长、中、短篇小说十二种。突然被捕,迫使他中断了长篇小说

《涅托奇卡·涅兹瓦诺娃》的写作,这部作品当时已经开始在刊物上连载。写作已经成了他的第一生活需要,在狱中也没有停止。可是如今他完全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其痛苦不亚于肉体的死亡。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说:“当真我永远不能够再执笔写作了吗?我想四年后也许有这种可能⋯⋯要是不准我写作,我会死的。”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