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天才”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现实主义作家,他在自己的小说中竭力避免集中地、详尽而完整地描写故事发生的环境,而往往是在叙述故事过程中,采用“忙里偷闲”的办法,不断交待出典型细节。这些细节组成主人公活动的社会背景:污秽的城市小巷,黯淡的街灯,狂风凄雨, 棺材般的斗室,肮脏的家具,污浊的空气等等。这种背景色彩阴暗而凄惨, 饱蘸着作者对那些走投无路、颠沛无告、遭受凌辱和损害的穷人的隐痛。

《罪与罚》一开头简单地交待了时间是七月初的一个黄昏,地点是 C 拐角,K 桥附近,人物是一个年轻人。接着,立即转入对人物行动的叙述,伴随着主人公所到之处,颇为节省笔墨地勾勒出一些细节,造成他活动的环境。拉斯柯里尼科夫走出他那棺材般的斗室,“径直往干草市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市场,在一家小铺子前面的马路上站着一个黑头发的年轻的街头乐师,他正在演奏一支十分动听的情歌,替他面前的一个姑娘伴奏,这个姑娘站在人行道上,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打扮得像个小姐,穿着一条钟式裙,肩上披着一件斗篷,手上戴着手套,头戴一顶麦秸帽,上面插着一根火红色的羽毛; 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颤动的 但却相当悦耳和嘹亮的嗓音唱出那首情歌,等待着铺子里的人丢给她两个戈比。”在一所大房子里,“开设着小酒馆和别的饮食店。从这些酒馆和饮食店里不时跑出来穿得像去‘走亲戚’的女人——她们都不包头巾,只穿着连衣裙。在人行道上,有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在一楼门口,都成群结队地攒集着这样的女人。走进一楼,只要再下两级石阶就可以进各种娱乐场所去玩,其中有一个娱乐场,这时有一阵阵敲击声和吵闹声传到街上。吉他叮叮咚咚地弹奏着,人们在唱歌,一片欢乐的气氛⋯⋯有个喝得烂醉的人横躺在街上。”街头歌女、醉汉、妓女、酒馆、娱乐场⋯⋯这些街头即景构成了资本主义大城市贫民窟里的风俗画。这些娱乐场不仅不给人以快感和享受,而且这里的一切都违反人的正常的官能感受。小酒馆里肮脏气闷,气味难闻,醉酒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刺激着人的神经。“一张小桌上摆着一只铁盘子,盘子里盛着吃剩的叫人难以下咽的马铃薯煎牛排”。“柜台上摆着小黄瓜、黑面包干和鱼块,这些东西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大厅里歌声荡漾,黑管吹出悠扬的曲调。传来一阵妇女的尖叫声。”“在一阵阵狂笑和尖叫声中,在调子雄壮、声音尖细的假嗓伴唱下,还有吉他伴奏着,用鞋跟打着拍子,在疯狂地跳舞。”这里的一切都是不正常的,漫画式的,被歪曲了的,变了形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自杀前的一天夜里,在游艺“花园”里鬼混,这花园仅仅种植着一棵“三年的细小的枞树和一丛灌木”;这里的人也都是畸形的,透过喜剧性的外表暴露出悲剧来。“一个喝得醉醺醺、鼻子通红,但不知为什么神气沮丧,像个小丑的来自慕尼黑的德国人在表演,给顾客助兴”。斯德里加伊洛夫跟两个“录事” 在一起,“这两个人的鼻子都是歪的,一个向右歪,另一个向左歪”。娱乐场里的“小姐”“眼睛差不多都是被打得发青”,一个“麻脸女郎,约摸二十岁,脸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上唇发肿”。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本意并不在于描写这些客观现象;他总是一来就抓住人物的心灵,发掘着深深地埋藏在底下的思想和感情。《罪与罚》中, 种种客观现象几乎全都是通过主人公拉斯柯里尼科夫的眼睛描绘出来的,因此既真实具体,生动可感,又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揭示着人物的内心感受。

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尖利、凶狠的目光”,抹着油的头发,“像鸡腿似的” 脖子;小酒店里令人难以下咽的“黄瓜和黑面包干”;马尔美拉道夫的脏衣服,脸上的“鬃毛”,龌龊的手,黑色的指甲⋯⋯这一切在拉斯柯里尼科夫的心里引起强烈的反感。他看到干草市场上那成群结队的妓女,陷入痛苦的沉思:人的生命是多么不值钱,多么没有意义。为了生存,人却又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换来的则是耻辱和恐怖。拉斯柯里尼科夫心里不禁想道:一个人,“如果他必须在高高的峭壁顶上,并且在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上过活,而周围是深渊,一片汪洋,永远漆黑一团,永远孤立无援,永远是狂风暴雨;——他愿意在这块一俄尺宽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永远站着,——即使这样活着也比马上死好!只要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只要能活着!⋯⋯这话一点儿不错!天哪,这话一点儿不错!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们叫作卑鄙的东西的那个人也是卑鄙的。”

拉斯柯里尼科夫从马尔美拉道夫嘴里得知索妮娅被生活所逼沦落为娼, 他第一次到马尔美拉道夫家去,那种贫困凄惨的景象使他痛苦万分。他离去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索妮娅!但是他们倒也有办法,找到一个丰富的矿井!他们可以取之不尽,享受其成!他们都习惯了。他们开头还哭泣, 可是后来就习惯了。人是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人活在世上,脚下仅有弹丸之地,为了生存而变得卑鄙,不得不接受屈辱和损害。索妮娅为了别人而牺牲了自己,她的命运是悲惨的。可是她为之牺牲的那些人命运也同样是悲惨的。人类的命运永远是悲惨的。“世界存在一天,便永远会有索涅奇卡!”

拉斯柯里尼科夫在林荫路上遇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见她神志不清,醉得不省人事,疲惫不堪地倒在长椅上。连衣裙上扣子差不多全没扣上, 背后靠腰的地方被撕破,一条子布挂下来,飘荡着。显然有人灌醉了她,把她诱骗之后推出门外。可是这时,也仍然还有一个脸色红润的、衣着讲究的先生站在不远的地方,盯着她,企图打她的主意。这个少女的形象是广大底层妇女普遍命运的象征。拉斯柯里尼科夫见到她那情景,想道:“一个可怜的姑娘!她醒来后会痛哭一场的,以后母亲会知道⋯⋯开头打她耳光,然后拿鞭子抽她,痛苦,没脸见人⋯⋯说不定还会把她撵出家门⋯⋯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瞒着她们正派的母亲而暗地里干着不正当勾当的姑娘们总是这样下场的),后来⋯⋯后来又进医院⋯⋯伏特加⋯⋯酒店⋯⋯再进医院⋯⋯两三年后就残废了,她只活了十八岁或十九岁⋯⋯难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拉斯柯里尼科夫思虑着人类的悲惨命运,有如精神病患者一样不断发出痛苦的绝叫。作家也跟主人公一起激动不安,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表现出切肤之痛。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被称为“残酷的天才”;鲁迅称他为“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他写道:“显示灵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学家;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作者。他写人物,几乎无须描写外貌, 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都表示着。又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 “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拉斯柯里尼科夫苦苦地思索着穷人遭受苦难的原因。马尔美拉多夫说:

“一个穷苦然而清白的少女依靠诚实的劳动能挣很多钱吗?⋯⋯如果她安分守已,没有特殊的本领,即便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 金钱,不是什么成千上万的巨款,而是三分五角的小钱,在这些穷人的生活中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支配着他们的整个命运。他们须要用自己的肉体、灵魂、尊严去换取。拉祖米兴艰苦地从事翻译,拿到六卢布稿费,才能勉强度日;拉斯柯里尼科夫悄悄放在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家窗台上的那把铜钱, 可以使几个孩子暂且得以果腹充饥;索妮娅交给继母的三十卢布,是她出卖自己肉体换来的;卢仁偷偷塞进索妮娅衣袋里的一百卢布险些把这个无辜的姑娘送进监牢;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乞讨几个小钱,带着孩子在街头唱歌跳舞,跌倒在地,喀血而死;拉斯柯里尼科夫把父亲的遗物——一块怀表送到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里抵押,扣掉利息,拿到手的仅仅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他收到的三十卢布汇款是母亲和妹妹茹苦含辛积攒起来的血汗钱。这些穷人都是金钱的牺牲品,正是由于缺少得以糊口的金钱,他们才没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真实地表现了沉沦在底层的人们惊心动魄的悲剧,使人在精神上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痛苦,令人战栗不已。这样的作家自然可以说是“残酷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被迫害者在追求着出路,但始终迷失方向,最后在悲苦的重压下屈服,抱着疯狂的自虐心理投向宗教⋯⋯作家在表现他的人物思想斗争的过程时更加“残酷无情”,把他送到绝望的道路。拉斯柯里尼科夫看清了穷人贫困的原因,为了取得几千卢布去解除穷人的倒悬之疾,决定铤而走险,去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陀思妥耶夫斯基细腻地表现了主人公如何在心里酝酿凶杀作案的想法。有时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在促使这一想法逐渐成熟,尽管他本人未必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拉斯柯里尼科夫在作案前进行了精心的考虑和周密的设想。但是生活是复杂的,必定会出现许多难以预料的情况。拉斯柯里尼科夫本来只须要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人, 因此特意选择丽扎维塔不在家的时刻前来做案。可是丽扎维塔却突然闯进屋来,拉斯柯里尼科夫不得不把她杀死。作案以后,拉斯柯里尼科夫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疑神疑鬼,觉得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暗示着他的犯罪。他把自己跟别人相比较,权衡着自己是否正确,可是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与人类脱节”的痛苦。甚至最亲近的人,母亲和妹妹,他都觉得与自己十分疏远,格格不入。他企图为自己辩解,给自己寻找借口,使自己的灵魂平静下来,可是无济于事。拉斯柯里尼科夫超越了人类共同的道德准则,因而斩断了自己与全人类的联系。他杀死了他所憎恨的老太婆,但实际上是杀死了“自己”,使自己的灵魂完全崩溃。这样,作家就把读者引进了主人公的心灵世界,用他的眼光观察一切,体验他的感受,与他一起思考,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心情无比激动。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分析的鲜明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