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长篇小说《白痴》写于一八六七年十二月至一八六九年一月。跟《罪与罚》一样,这部作品的情节也是发生在十九世纪中期的彼得堡,但背景却不再是贫民窟,而是上层社会。因此这里很少涉及到底层群众的贫苦生活;但是《白痴》自有其独特的社会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给自己提出的是另一种任务。
被亵渎了的美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末的一天上午九点,从华沙开往彼得堡的火车向着终点急驰。三等车厢里,靠着车窗坐着两个年轻的旅客,彼此攀谈起来。一个是梅什金公爵,他父母双亡,自幼患上癫痫症,被送到瑞士治疗。两年前, 他的保护人帕甫里谢夫突然去世。梅什金公爵失去了接济,因此不得不回国, 准备投奔彼得堡的叶潘钦将军。他跟将军夫人是梅什金家族仅存的两个末裔。另外那个旅客是富商罗果仁之子,他曾经爱上彼得堡的绝色美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花了一万多卢布买了一副钻石耳环送给她,因此触怒了父亲,从家里出逃。他在普斯科夫得悉父亲病故,留下二百五十万卢布的财产,他正急着赶回家去接受这一大笔遗产。《白痴》的故事情节就是围绕着梅什金和罗果仁跟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关系而展开的。
梅什金下了火车,来到叶潘钦将军的宅邸。将军早年当中尉的时候就跟他现在的夫人结了婚,以她那五十个农奴的陪嫁为基础,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已经成了屈指可数的大富翁。如今他不仅官运亨通,地位显赫,而且财源茂盛。他是个工厂主、大地主,同时还是几家大公司的股东。将军事务繁忙,但仍然接见了梅什金公爵,对他的窘境深表同情,愿意给他以帮助。梅什金公爵一无财产,二无专长,而且疾病缠身,几乎是个白痴。幸亏他能写一笔好字,因此将军准备给他找个文书的工作。这时,将军的秘书甘尼亚·伊沃尔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将军看。这是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刚刚送给甘尼亚的。梅什金也凑过来,只见照片上的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穿着一身淡雅宜人的黑绸衫,看来像是深亚麻色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家常式样,黝黑而深邃的眼睛,沉思的前额,脸部表情热烈,仿佛非常高傲。梅什金端详着照片,心中暗自想道:“一张不可思议的脸!⋯⋯我相信她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脸是快乐的,但她不是遭受过很大的痛苦吗,啊?”
接着,梅什金拜见了将军夫人和她的三个女儿。他称赞三小姐阿格拉娅美丽,说她跟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一样美。于是他无意中泄露了甘尼亚手中有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照片。将军夫人和女儿们听说后定要看看照片。二小姐阿德拉伊达瞧着照片说:“这样的美是一种力量⋯⋯有这样的美的人可以扭转乾坤。”阿德拉伊达是学美术的,懂得美的价值。美,是造物主恩赐给人类的珍宝,是美化人类生活的,使其灿烂辉煌而美好。可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女性美却成了男人发泄性欲的对象,可以用金钱买进卖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美非但不能扭转乾坤,反而被丑恶的现实所亵渎。她的美是一种苦难的美,必遭毁灭。她的命运就是她的美遭到毁灭的悲剧。
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父亲巴拉什科夫是个背运的退职官吏,负了一身债务,忧郁而死。邻近庄园的主人托茨基把七岁的娜斯塔西娅收养过来。
这个托茨基是个欧化的自由主义贵族,自认为是个站在当代欧洲文明顶峰的有教养的绅士,具有高雅的趣味和鉴赏女性美的能力。过了五年,他再次回到自己的庄园,见到十二岁的娜斯塔西娅,一下子就发现她是个美人坯子, 相信她日后定会出落得十分美丽。于是托茨基就决定对这个女孩子进行一番“加工”,以便日后“享用”她的时候能满足自己的高雅趣味。他为此不惜金钱,给这个小姑娘延请了家庭教师,精心进行培养,并且给她单独建造了一幢精致的房子,备有乐器,幽静的图书室,油画,版画,铅笔,颜料,极其漂亮的小狗等等。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十六岁那年,托茨基来到这里, 奸污了她。于是这里成了他享乐的天堂;从此以后,在四年的过程中,他不断来这里寻欢作乐,把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当成自己享乐的对象和典雅的鉴赏品。可是被他损害了的年轻姑娘对他却是“心里毫无所感,仅有那深深的轻蔑,初次被诱后立刻就感到的那种催人欲呕的轻蔑”。后来,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听说托茨基在彼得堡要跟一个有钱的、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她就来到彼得堡,不让托茨基明媒正娶地结婚,以此向他报复。托茨基知道,这个女人无所顾忌,纵使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也在所不惜,定要破釜沉舟地对她所深恶痛绝的人进行报复。这使托茨基深感不安,不能不认真地考虑自己的处境。
再说叶潘钦的三个女儿都已到了待字之年,而且美貌出众。将军本人原是靠着有利的婚姻起家的,现在自然在盘算如何把三个女儿都嫁给富豪显贵,以便彻底巩固自己在上层社会里的地位。托茨基虽已年过半百,但跟叶潘钦交情甚厚,而且与他一起参加了某家企业的投资,因此就被选定为大小姐亚历山大拉未来的佳婿。可是托茨基和叶潘钦都担心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会从中作梗,掀起一场耸人听闻的丑剧。因此他们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设法使她“安静下来”。他们决定用金钱来收买她,答应给她七万五千卢布作陪嫁,把她嫁给叶潘钦的秘书甘尼亚·伊沃尔根。对于托茨基来说, 这笔交易并不亏本,他尽管要付出七万五千卢布,可是娶了叶潘钦的女儿, 所能得到的要比这多得多。对于叶潘钦来说,这桩买卖也有利可图,他打算一箭双雕,既给女儿找个殷实可靠的夫婿,同时他自己又能得到漂亮而且阔气的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当情妇。甘尼亚是他的下属,一向受惠于他, 即使知道自己的老婆当了将军的情妇,也绝不会哼出半个不字,甚至还会受宠若惊。叶潘钦对此深信不疑,已经送给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一串珍珠作为她过生日的礼物,算是将来拿她当情妇而给她的彩礼。现在全部问题都取决于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是否同意嫁给甘尼亚。这一天恰好是她的生日,晚上她要举行晚会,当着全体来宾的面宣布最后的决定。
甘尼亚对这门婚事也是求之不得,正在焦急地等待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答复。但是他也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在心里还惦记着将军的小女儿阿格拉娅。因此他求梅什金带给阿格拉娅一个便条,询问能否对她抱有指望。阿格拉娅拒绝答复他,让梅什金把那个便条原封不动地退回。甘尼亚虽然非常惋惜,甚至有些恼火,但是娶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决心却也因此而坚定下来。
经叶潘钦推荐,梅什金将要寄宿在甘尼亚家里;他家为了增加收入,腾出三个房间对外出租。因此梅什金拜会过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之后,就跟着甘尼亚来到他家。伊沃尔根一家是那种所谓“偶然凑合在一起的家庭”,这种家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后的作品中将经常出现。在这种家庭里,血缘关系
已经解体,成员之间不存在任何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联系,彼此嫉妒怨恨, 勾心斗角。甘尼亚的父亲是位退伍将军,从前也很有身份,但早已失去从前的地位。他对自己的没落感到绝望和哀伤,因此沾染上了酒瘾,借酒浇愁, 并且不断撒谎,藉以自慰,用种种杜撰出来的故事来美化自己从前“高贵的” 身世。可是谁都不相信他的谎言,有时竟当面把他揭穿,因此他十分苦恼。他年老体衰,嗜酒如命,丧失了任何活动能力,在生活中感到孤立无援,但又天真固执,因此经常陷入可笑而又可悲的境地。他的女儿瓦里娅天性庸俗卑微,没有任何真情实感,一心盘算着如何发财致富,因此准备嫁给放高利贷的普基岑。此人在十七岁的时候还经常在马路上过夜,从贩卖削鹅毛笔的刀子起家,一个戈比一个戈比地把钱积攒起来,现在已经拥有六万卢布的资本。甘尼亚是这家的长子,留着一部拿破仑式的胡须。他以自己的贫穷为耻, 幻想着借助于有利可图的婚姻和长期的苦心经营爬到有钱有势的地位。他也有一定的自尊心,但这自尊心不断受到损伤。他心里认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是个“下流的不知廉耻的女人”,但却同意把她领进自己那个“体面的”家庭,因为看中了她的金钱,并且准备借助于她大发其财。尽管家里的人全都反对这门婚事,但是甘尼亚却毫不理会。
这天下午,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来到伊沃尔根家,说是来邀请瓦里娅参加她的生日晚会,但是却当着众人之面大肆奚落甘尼亚,嘲笑他的家里太寒伧。不过这并没有动摇甘尼亚娶她的决心。瓦里娅破口谩骂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不知廉耻”;甘尼亚当场伸手去打自己的妹妹,以此向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表白自己对她的“忠诚”。
与此同时,罗果仁也在觊觎着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他听说甘尼亚要娶她,就决定用重金抢购。他清楚地知道,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即使是甘尼亚已经跟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订婚,也没有关系;只要他罗果仁拿出一千或两千卢布给他,他就可以在结婚前一天把新娘让给他罗果仁。因此, 当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来到伊沃尔根家的时候,罗果仁就跟踪而至。他当着甘尼亚及其母亲和妹妹等众人的面,像在拍卖场上一样,跟他竞争,不断加大价码,从一万八千卢布一直出到十万,用这个高价压倒了托茨基的七万五千卢布。
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处在金钱的铜臭的包围之中,孤零零地站在向她露出牙齿,想要吞食她的美的狼群之中。这一群狼一样的淫棍想要占有她, 用金钱收买她;这一群利欲熏心的魔鬼想要出卖她,靠着她的美色大发横财。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成了被买进卖出的对象,她的美遭到了亵渎。她将怎样保卫自己?有谁能拯救她呢?
“正面的美好的人物”
俄国在废除农奴制以后应该走上什么样的发展道路?这是当时社会各个阶层所普遍关心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也是当时社会政治思想斗争的焦点。文学中的各派力量也都力图通过塑造自己所理想的正面人物来回答这个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通过索妮娅的形象歌颂了基督教的忍耐和顺从,但是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妓女还不足以充分地体现出作家的正面理想。长篇小说《白痴》则是他的第一部通过塑造正面人物形象全面表现自己的社会理想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白痴》的时候写信给他的外
甥女索·亚·伊凡诺娃(《白痴》就是献给她的)说:“小说的思想是我很久以前产生的,我非常喜欢这个思想,但实现它却很困难,我长期没有动手, 现在所以动手写作,完全是因为我几乎陷入绝境。小说的主要思想就是描写一个正面的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尤其是现在。所有的作家,不仅仅是我国的作家,就连所有的欧洲作家都包括在内,只要动手描写正面的美好的人物,没有不自认失败的。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任务过于重大。美好的人物是一种理想,可是不论在我国还是在文明的欧洲, 都还远远没有形成这种理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塑造主人公梅什金的形象时,不仅赋予他作为“正面的美好的人物”所应必备的一切美好素质,而且企图通过这个形象来回答作品中提出来的有关时代发展方向的根本性问题。
俄国废除农奴制以后,资本主义急剧发展起来。在这个过渡时期,现实生活中“一切都翻了个身”,一切都“混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清醒地看到了俄国社会生活中的这种“混乱”,但是他不是到政治经济方面去寻找原因,而是认为其根源在道德方面。因此他认为俄国惟一的出路是使人在道德上新生,消除社会灾难惟一有效的力量是宗教。《白痴》中一个次要人物, 小公务员列别杰夫,把资本主义时代叫作“铁路和罪恶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财富是多了,但是力量减少了;联结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松懈了, 一切东西都显得没有力量,一切人都显得没有力量”。“科学家、工业家、公司老板”都无力“拯救世界”,为此必须另寻“正当的途径”,以便使人类获得“普遍的安宁”和“普遍的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种途径就是建立在宗教基础上的道德,就是“那种使人们团结、指导他们的心灵,以及充实生命源泉的思想”。《白痴》的主人公梅什金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者。
梅什金早年丧亲,身患不治之症,长期居住在瑞士,远离人寰,在同大自然以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交往中成长起来。他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智力不很发达,在社交场中不明事理,不善于应酬,因此被人看成“白痴”。但是他却胸怀磊落,大公无私,没有任何个人的欲念,尤其是没有金钱的欲念。他根据自己遭受疾病折磨的体验,对别人的痛苦异常敏感,热爱别人,同情一切孤苦伶仃的人,甚至把全人类的苦难都放在自己的心里。他反对社会的分崩离析和人人为敌,鼓吹一切敌对的人们要忘却旧恶,相互联合。他以情感、心灵为生活的指南,摈弃物质享受,抑制肉欲,号召宽恕、顺从和忍耐, 断言受苦受难才是人生的最高德行。
正当人们处在《启示录》所预言的锱铢必较、称斤论斗的时代,互相为敌,邪欲横流,金钱主宰一切,美被亵渎并遭到毁灭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却罩着圣洁的光环,从隐居多年的瑞士的深山僻壤,来到乌烟瘴气的彼得堡,有如基督降临人间,前来搭救受苦受难的人们。他以广博无际的爱来洗涤人们的灵魂,抑制邪恶的情欲,使人们消除敌意,达到普遍的幸福。梅什金搭救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过程及其后果,就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基础。他在拜会叶潘钦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们时,给她们讲了自己在瑞士的一段经历。孤女玛丽娅被人诱骗后遭到遗弃,贫病交加,被人轻视, 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梅什金灌输给儿童们以博爱精神,使他们不再欺负玛丽娅,而跟他一道去爱她。这个不幸的姑娘最后在临死前精神上得到了安慰。这件事可以看成是梅什金搭救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前奏。
梅什金首次见到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英娜的照片时,就在她那美丽的外
貌下面发现了那颗受苦的灵魂,同时也感到她病态的骄傲,觉得在她身上苦难和骄傲“奇异而令人不能忍受”地结合在一起,对她产生了同情和怜悯。接着,梅什金清清楚楚地看到,甘尼亚并不爱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而是爱她的金钱。于是这位救世主就急于找个机会把这个情况告诉她,他虽然没有接到邀请,但也前来参加她的生日晚会。其实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完全明白甘尼亚及其后台叶潘钦和托茨基在她身上打的主意。当晚会兴致正浓的时候,她突然宣布不嫁给甘尼亚。这时,甘尼亚脸色煞白,咧着嘴,急得说不出话来。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对他说:“你的意思就是那七万五吧?你不是想说这个吗?不要否认,你实际上想说的就是这个。”她又对托茨基说:“拿回你那七万五吧,我保证无代价地使你自由。”然后她对叶潘钦说:“你也把珍珠拿回去,送给你的太太吧。”恰在这时,罗果仁带着一伙偻出现在晚会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纸包,有三俄寸高,四俄寸长, 用报纸结结实实地包着,用麻绳从四面紧紧地捆着,交叉地捆了两道。这是十万卢布,是罗果仁购买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现金。梅什金认为“美是洁净的,美不能买,也不能卖”,因此他见到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正面临着毁灭的威胁,就在大庭广众面前向她提出求婚,说他要照顾她。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着实被感动了,从来还没有人对她讲过这样的话,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购买她的美色,可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和她结婚。梅什金确实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惟一的好人,他纯洁得完全像个孩子。但是娜斯塔西娅觉得她不应该像托茨基当年毁掉她那样毁掉梅什金,因此她拒绝了梅什金的求婚,对他表示感激,说声“再见!”,就跟着罗果仁一起坐上雪橇, 走了。梅什金撵到门外,登上一辆马车,跟踪而去。
过了两天,梅什金匆匆地到莫斯科去了。他的姨妈死后给他留下一笔遗产,他前去办理继承手续,但更主要的是因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跟着罗果仁到莫斯科去了。她在莫斯科两次失踪;被找回来以后,快要跟罗果仁结婚的时候,她又跑到外省去了,同时梅什金也不见了。
六个月以后,梅什金突然回到彼得堡。他首先从列别杰夫那里打听到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行踪;然后,他找到了罗果仁,向他解释,他梅什金并不是罗果仁的情敌。他爱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但这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情,而是对她的怜悯。
梅什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他回到彼得堡以后一直想去看她,但有一种神秘的预感阻止了他。他觉得跟她见面一定很痛苦。六个来月,每逢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时的印象,他都感到痛苦。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永远有一种使他痛苦的东西。他对这个女人的同情, 乃至为她而痛苦的感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心,现在也没有离开,现在甚至还要更加强烈。他现在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你爱一个女人甚过世间的一切, 可是忽然发现她被锁在铁窗后面,在看守的棍棒下呻吟——梅什金现在所体验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来打算把梅什金写成一个禁欲主义者,说他只有怜悯和无私的兄弟般的感情,只有基督的爱。但是这种构思往往被对生活的真实描绘所破坏。梅什金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完全是个“神”,有时也是个“人”。他与叶潘钦的小女儿阿格拉娅首次相逢时就对她一见钟情。他离开彼得堡期间曾托人转交给她一封信,说:“我需要您,非常需要您。”
阿格拉娅虽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但头脑聪敏,勇敢而刚毅。她感到
自己周围的生活令人窒息,竭力想挣脱这种环境。她不同于两个姐姐,不想接受家庭给她安排的未来的命运,而向往着另一种生活,准备为建立功勋而做出自我牺牲。她宁肯跟着某个穷大学生饿死在阁楼里,也不愿意嫁给那些游手好闲的纨袴子弟。也正是因为如此,阿格拉娅起初才爱上了甘尼亚,不以他的家贫为耻辱,认为人应该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后来她发现甘尼亚灵魂丑恶而对他失望。梅什金是阿格拉娅在生活中遇到的惟一的好人,因此她热烈地爱上了他。
梅什金回到彼得堡不久癫痫症发作。病后第三天,他移居巴甫洛夫斯克, 住进列别杰夫的别墅。恰好叶潘钦一家也正在这里消夏。梅什金再次出现, 在叶潘钦家中引起一片混乱。阿格拉娅在家中明确表露了自己对梅什金的感情,但却遭到父母和姐姐们的反对。一天晚上,阿格拉娅在凉台上偷偷地塞给梅什金一个便条,约他明晨七时在公园里绿色长椅上会面。
第二天早晨三点多钟,梅什金就来到公园,不知不觉地竟然躺在绿色长椅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向他走来。只见她脸色苍白,满面泪水,充满忏悔的表情,显然她刚刚犯下可怕的罪行。这个女人叫他跟着她走。梅什金站起来,刚想要走,突然听到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他惊醒了, 只见阿格拉娅站在他面前,放声大笑。
阿格拉娅对梅什金说,她在家庭中被禁锢了二十来年,她愿意做点有益的事情,因此想要从家里逃走。她认为梅什金是个最诚实、最可靠的人,所以终于选择了他,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但是阿格拉娅知道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娜斯塔西娅身上。梅什金对此毫不隐瞒,对阿格拉娅说,他不相信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跟罗果仁在一起会幸福,他重返彼得堡就是想要帮助她。他浑身哆嗦着对阿格拉娅说:“我爱你。但是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是个不幸的女人,她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堕落、最有罪的人;千万不要羞辱她, 不要对她落井下石。她没有错,她是淫棍和恶徒的牺牲品⋯⋯您以为她果真想嫁给罗果仁吗?⋯⋯只要我们俩一结婚,她第二天就会自杀!”阿格拉娅完全明白了,原来梅什金准备为了娜斯塔西娅·非里波美娜而牺牲自己,他要使她复活,得到新生。于是她对梅什金说:“我要嫁给甘尼亚,⋯⋯您这就满意了吧?”说罢,她就跑回家去。
但是阿格拉娅仍然强烈地爱着梅什金。一天,全家人都在场,她质问梅什金:“你是不是向我求婚?”梅什金说:“我过去没有向您求婚,不过⋯⋯ 您自己也知道,我是怎样爱您。现在也是如此⋯⋯我现在就求婚。”阿格拉娅接受了,但总是不放心他对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态度。
被损害者的骄傲和美的毁灭
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妇女,她极其憎恨周围的丑恶现实,自己则渴望新生。然而她所受的损害是如此深重,她不能相信周围任何人,不能排除自卑感,她认为自己已被彻底摧毁,只能永远做个堕落者。她对人对己都怀着仇恨心理,时时表现出一种受损害者的骄傲来,有时骄傲到病态的程度。她甘心自暴自弃,自作自践,把这当作惟一可行的复仇和抗议的办法。托茨基把她当作用金钱买进卖出的对象,但却打着“文明” 的合法旗号。罗果仁要公开收买她的美色,把她变成自己的所有物。这未免有些露骨而且野蛮,但比起那些以她的“恩人”自居的人用上流社会的婚姻
来掩盖对她的买卖关系,要光明正大一些。因此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宁肯接受这种公开的买卖,也不要那种包藏祸心的假仁假义,于是她决定卖身给罗果仁。这一决定包含着对伪善的轻蔑,是对托茨基之流的示威,是一种报复心理的独特表现。她在生日晚会上挖苦甘尼亚说:“你要是知道差不多就在你结婚的前夜,他(指叶潘钦将军——引者)送我这样一串珍珠,我也收下了,难道你还能要我吗?至于罗果仁呢?他在你家当你母亲和妹妹的面拍卖我,可是你到底还是跑来向我求婚,还差点要带妹妹一起来?罗果仁说你为了三个卢布肯一直爬到瓦西里耶夫岛,难道这是实话吗?”接着,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把罗果仁给她的卖身钱——十万卢布的纸包扔进壁炉里熊熊的火焰中,当众宣布说:如果甘尼亚肯把这捆钞票从火中取出,那么十万卢布就全归他所有,但有一个条件,不允许戴手套,只准挽起袖子,光着手去取。甘尼亚“距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有三步远,跟她面面相觑。她站在壁炉旁,等待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甘尼亚身穿燕尾服,手里拿着礼帽和手套,默默地站在她面前,顺从地交叉着双手,看着火焰。一丝憨笑掠过他那苍白得像张纸似的面孔。当然,他两眼死死盯着那个就要变成灰烬的纸包,但他仿佛已经后悔经受这场考验。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秒钟之后, 大家都明白了,他不会去取那个纸包,不想去取。”最后,甘尼亚转身向门口走去,可是没有迈出两步,全身一晃,咕咚一声倒在地板上,晕了过去。娜斯塔西娅·菲里波笑娜用火钳子把钱包夹出来,放到甘尼亚身旁,宣布这钱归他所有。这是《白痴》中最精彩的场面之一。
但是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骄傲却又离不开自卑,她“以自己整个的良心相信她是有罪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拒绝了梅什金的求婚。梅什金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惟一的信任她的人,对她怀着兄弟般的纯洁感情,看到了她的美的价值,也看到了她那深重的苦难,对她的遭遇怀着真挚的同情。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如果接受了梅什金的求婚,就意味着她相信自己的周围除了坏人之外也还有好人,就意味着她相信自己是纯洁的,能够配得上梅什金,值得他爱。可是她却做不到这一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卖淫妇,会玷污纯洁的梅什金,会毁坏他的幸福。但是另一方面,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拒绝梅什金的求婚,也是出自于她的骄傲。她知道,梅什金向她求婚乃是一种无意义的自我牺牲,单纯是对她的怜悯和同情;她不能接受。因此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骄傲是被损害者最可宝贵的品格,她的骄傲既表现在对托茨基之流的憎恨上,表现在对侮辱她的那个世界的不妥协精神上,同时也表现在她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恩赐和施舍,怜悯和同情,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认为女主人公的不幸就在于这种骄傲,似乎正是这种骄傲妨碍她抛弃从前那种不道德的生活,使她避开了真正的自新的道路。
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真诚地希望梅什金幸福,知道他跟阿格拉娅相爱,就千方百计地玉成他们的婚事。她曾三次写信阿格拉娅,说明梅什金如何爱着她阿格拉娅,而她自己则准备嫁给罗果仁。她知道有个花花公子正在追求阿格拉娅,就两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了他的老底,提醒阿格拉娅不要上当受骗。她的一切努力终于收到了效果,阿格拉娅已经接受了梅什金的求婚。然而就是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这种骄傲,竟使她前功尽弃。
阿格拉娅就要跟梅什金订婚,但不放心他对待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态度,所以要求梅什金陪她去看望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以便进行一
番考验。这两个女人一见面就隐藏不住各自的仇恨心情。阿格拉娅对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说:“您并不爱公爵,把他折磨够了以后,就甩开了。您不能爱他,因为您太骄傲⋯⋯您的自尊心强到了疯狂的地步,您不能爱像他这样纯朴的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更是不甘示弱,回答道:“我明白了您光临此地的目的,就是想当面证明公爵爱我是不是比他爱您更强烈⋯⋯也许我不值得他爱,但是只要我对他一下命令,他立刻就会甩开您, 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娶我⋯⋯假使他现在不走到我身边来,不娶我,不抛弃您,您就把他拿去,我让给您,我不需要他!”
这两个女人都像疯子似的,站在那里等待着梅什金说话。他也无法忍受下去,一面指着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英娜,一面带着哀怜和责备的口吻对阿格拉娅说:“她是⋯⋯她是个那样不幸的人啊!”阿格拉娅用手捂住脸,喊道:“哎呀,我的天哪!”然后就跑了出去。梅什金随着追去,但在门坎上被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抱住。她失去了知觉,倒在梅什金的怀里。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苏醒过来之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指着梅什金对站在身边的罗果仁说:“他是我的!你走开吧!”罗果仁没有说话,拿起帽子, 走了出去。
七月初,梅什金和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举行婚礼。教堂门前,站着一群人围观,罗果仁挤在人群里面。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走下马车,一眼就看见了罗果仁,她呼喊一声,奔到他的面前,两手抓住他,说道:“救救我吧!带我走!”罗果仁把她抱到马车里,吩咐车夫拚命向火车站赶去。梅什金在教堂里面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低声地说:“我担心这样,但我到底没想到会是这样。”沉默一会,他又补充说:“处在她的这种情况下, 这完全是必然的。”
拒绝跟梅什金结婚,不是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错误,而是她不得不然的。她的错误在于她的骄傲。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竟然拆散了梅什金和阿格拉娅的婚姻,而且最后也使自己遭到毁灭。
第二天早九点,梅什金乘火车赶到彼得堡,首先来到罗果仁的家。但是仆人说罗果仁不在家,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也没有来过这里。梅什金又到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住处去找,但也没有找到。他转了一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到。黄昏的时候,在一个交叉路口,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原来不罗果仁。梅什金见了他很高兴,就跟他来到他的家。罗果仁把梅什金领进书房,梅什金急切地问道:“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在哪里?” 罗果仁指着用帷幔隔开的卧室说:“在那边!咱们进去吧!”
这两个人站在床边,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梅什金的心跳着,屋内死一般的沉寂。他看到:有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一动也不动;听不见一点声响和一丝呼吸。睡着的这个人用白被单连头蒙住,四肢的线条依稀可见。周围十分零乱,在床头,在椅子上,甚至在地板上,乱放着脱下来的衣服,一件阔绰的白绸衣裳,还有鲜花和缎带。摘下来的钻石,零乱地在床头小儿上闪着光。从被单下面露出一只光着的白脚尖,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死板得十分可怕。梅什金望着,感到越看下去,屋内就越显得死气沉沉,十分寂静。一只睡醒的苍蝇嗡嗡地飞起,飞过床去。梅什金哆嗦了一下,问道:“那是你么?”“是⋯⋯我⋯⋯”罗果仁小声说,垂下了眼皮。“⋯⋯用刀子吗? 就是那把吗?”“就是那把⋯⋯”
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被杀害了,美遭到了毁灭。直接杀害她的凶手
是罗果仁。他本来对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情欲近于疯狂的程度,为了她曾经毫不吝悭金钱,可是最后却把她杀死。其实这并不奇怪。罗果仁是个富商之子,他的父亲在一所阴暗肮脏的,像个箱子似的房子里度过一生,“一个人也不信任,而且也完全不需要这样做,只是默默地、阴郁地积攒着金钱”。罗果仁本人假如不是遇到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就会在青年时期放荡一阵子,然后改邪归正,“开始像父亲那样关在这所房子里攒钱⋯⋯最后攒到的数目不是两百万,恐怕要是一千万,可是他却会躺在钱袋上饿死”。但是, 与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相逢,破坏了他的正常生活。他父亲那种增殖金钱的热情,被他用在女人身上。对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情欲占据了他的全副精力和整个生活,使他发狂。这种情欲是私有者以金钱为基础的占有欲,发散着浓烈的铜臭味。罗果仁花费重金把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抢购到手,视她为自己的所有物,要求她对自己服服帖帖,任他摆弄。可是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是骄傲的,对罗果仁随时都表现出轻蔑。这使他无限痛苦,不能忍受。他把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看成是自己痛苦的根源,因此把她杀死。他的犯罪是私有者心理变态的结果。
从广义来看,杀害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不只是罗果仁一个人,而是所有的托茨基之流,整个的社会制度。梅什金想拯救她,但这仅仅是一种主观的良好愿望而已。他对待被损害者仅仅给他们以同情和怜悯,而不想帮助他们树立自信心,重新获得人格尊严;号召他们抛弃骄傲,奉行忍耐和顺从。这在客观上起了助纣为虐的作用;对于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被害, 他也有无法逃脱的责任。他的道德理想在实际冲突中根本经不起考验。为了消除罗果仁对他的敌意,他曾主动去解释他跟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关系。可是罗果仁却仍然视他为不共戴天之敌,曾经躲在旅馆的楼梯下,举刀要把他杀死;幸亏他的癫痫症发作,把罗果仁吓跑,他才得以活命。可是过后他又写信给罗果仁,说他已经忘却那个动刀想杀他的罗果仁,仅仅记得一个结拜兄弟的罗果仁。梅什金在与罗果仁的冲突中,在道德上早已失败,他的理想根本无力对抗罗果仁的私有观念。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之死说明梅什金的道德理想完全破产。他不仅无力保卫这个被损害者,甚至也无力自卫,他最后发了疯。他再次被送到瑞士去治疗,但是医生越来越皱眉,越来越摇头。梅什金的脑子已经完全受伤,他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来企图在《白痴》中塑造一个“正面的美好的人物”。用以回答时代所提出的问题,但是他失败了,而且失败得很惨。不过这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艺术实践中忠于生活的态度使思想家陀思妥耶夫期基承认了自己的道德理想的无能为力和完全破产。在这里却显示出了作家的艺术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