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十年

一八五○年的元旦快要到了,彼得堡的达官贵人、豪门富户正在准备欢度佳节。但是对于那些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囚徒来说则根本没有任何节日, 新的一年给他们带来的将是苦难。十二月二十四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他难友一起被押往西伯利亚苦役地。白天,他告别了到狱中来探望他的哥哥和亲友,晚上,披枷戴镣,乘上雪橇,在风雪弥漫之中离开彼得堡,向着遥远的西伯利亚进发。这些苦役犯途中在交接站托波里斯克停留数天,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分派到鄂姆斯克要塞。

苦役监狱是人间地狱。意大利大诗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中,地狱的入口写着“死屋”两个大字。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在他那本描写苦役生活的著作《死屋手记》中,就把它借用来称呼苦役监狱。他戴着镣铐,在“死屋”里度过了四年多的时间,一千五六百个白天和黑夜。这位全俄知名的作家被剥夺了一切称号和权利,跟那些杀人犯、强盗一起睡在一个通铺上,受着种种折磨和屈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到达鄂姆斯克要塞以后,看到监狱里阴森恐怖的情景,神经受到严重刺激,就昏了过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牙关紧闭,患上了癫痫症。这种病症后来折磨了他一生,最后导致他过早逝世。

四年多的苦役生活难以想象多么可怕,令人不寒而栗。对于囚徒来说, 自然谈不到什么政治权利和经济地位,他们连最起码的人格尊严都被剥夺, 像牛马一样地做着苦工,随时都要受到连牛马也不会受到的酷刑。稍微得罪监狱看守人员,马上就要遭到“九条鞭”的毒打。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 比这肉体上的痛苦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摧残。要塞高大的城墙把这里的生活与广阔自由的天地完全隔绝;每天看到的仅仅是头顶上一小块灰色的天空和周围那些被剃掉了半边的头和愁苦的面孔,听到的只是哗啷哗啷的镣铐声和痛苦、绝望的呻吟声⋯⋯

监狱的生活痛苦而单调,旷日持久,可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却展现出另一个世界。他惊奇地发现,在这“死屋”里住着的都是活人,在他们中间有许多聪明、有才智的人。他看到,即使是在这种环境里,那些出身于下层的囚徒,尤其是农民,处处都对贵族囚徒表现出敌意。这迫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评价自己,重新评价俄国知识界。人民群众对统治阶级的仇恨心理和敌对情绪,本来是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认为是知识界脱离人民的结果。他看到那些说话粗鲁、行为野蛮的杀人犯有时也有一颗善良的心,于是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童年时期在自己家的庄园里遇到的那个大胡子农民玛列伊。因此他认为俄国知识界的任务就是接近人民群众,放下自己的优越感,接受人民群众的观点,他们落后保守的思想意识, 包括他们的宗教情绪。在监狱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手头仅有一部《圣经》, 他读了又读,几乎全部背得出来。对革命的一点点向往竟招来了如此残酷的惩罚;他觉得好像不能再有别的出路,惟有转向宗教。他那空想社会主义理想跟着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被粉碎而彻底破灭了。他不再相信知识分子会有什么作为,也不再相信人民群众会跟着知识分子去推翻沙皇的统治。于是, 他尽管仍旧热爱人民,想为他们寻找出路,但是他却不再相信革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服完苦役以后曾经说:“思想变了,但心还是那颗。”他的思想的确变了,变得非常彻底,他对革命完全失望,把社会主义信仰抛得一干二

净。但他的心还是那一颗,他照旧同情被压迫者的苦难,企图为他们寻找解脱苦难的途径。然而摈弃了革命的道路,他惟有向宗教呼吁。这种尖锐的思想矛盾,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后半生最大的精神悲剧。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监狱里不能读书,不能写作,但是应该说,他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完全停止。他不断地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了解他们的经历, 研究他们的性格,洞悉他们心灵的奥秘,在自己的头脑里进行着艺术“练习”。他后来对别人说:“我无法向您表达我由于在狱中不能写作而遭受多少痛苦。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工作却在沸腾。”“我从苦役地带出来多少人民的典型和性格!”陀思妥耶夫斯基熟悉各种类型的罪犯,了解各种各样的犯罪活动, 掌握了各种犯罪的心理。可以说,在他以前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像他这样了解和熟悉社会犯罪问题。四年的监狱生活,与各种各样的罪犯的接触,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创作素材。他后来不仅写了反映苦役监狱生活的长篇报告文学《死屋手记》,而且几乎在每一部长篇小说中都涉及到犯罪问题,都描写了凶杀。

一八五四年三月二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鄂姆斯克苦役监狱服刑期满, 获得释放。“自由,新的生活,死里逃生⋯⋯这真是极美妙的时刻!”他离开监狱时头脑里装着丰富的创作素材和新作品的构思,但同时身上也带着可怕的病症——癫痫症,思想上还有那精神悲剧的种子。

出狱后的“自由”是极其有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要服兵役,而且是无期限的。他被发配到谢米帕拉廷斯克,在西伯利亚第七常备营里当列兵。严峻的兵营生活,没完没了的操练和站岗值勤,对长官绝对服从,这一切对于作家来说都沉重难熬;而且稍不留心,就要受到鞭挞,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总之,兵营并不比苦役监狱好多少,仍然是一座“死屋”。这样挨过了两年半的时间,一八五六年十月,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晋升为少尉。从此,他在兵营外面有了自己的住宅,可以和熟人、朋友进行交往。最使他欣慰的是有了写作的可能,这时他开始写《死屋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列兵时就结识了省府秘书亚·伊·伊萨耶夫及其妻子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跟他们相处得很好,经常到他们家里去给他们的儿子帕沙授课。后来伊萨耶夫工作调动,移家库兹涅茨克,不久患病身亡。这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当了军官。他在一八五七年二月赴库兹涅茨克看望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与她产生了爱情,结了婚。这个女人有着病态的性格,感情容易冲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而爱得发狂,时而冷若冰霜。作家后来在《白痴》中塑造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形象,在《卡拉玛卓夫兄弟》中塑造格鲁申卡的形象,都以自己的第一个妻子为原型。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服苦役和充军的时候,俄国内地发生了重大变化,酝酿着一场政治上的暴风雨,专制农奴制已经进入总危机的时期。沙皇政府为了转移国内的政治视线,加紧对外侵略扩张,与英国、法国、土耳其争夺地中海势力范围的斗争越演越烈,终于在一八五三年爆发了克里木战争。沙皇俄国在这场战争中遭到失败,充分暴露了专制制度的腐朽。克里木战争的失败在俄国国内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加剧了人民群众对专制农奴制的不满情绪,农民骚动此起彼伏,社会进步阶层要求改革的呼声日益强烈。最高统治者沙皇也感到不能再原封不动地统治下去,否则就会被人民群众所推翻。

在这种情况下,俄国文坛重新活跃起来,各种思潮流派围绕着如何进行

农奴制改革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争。远在谢米帕拉廷斯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密切地关注着国内的情况,急不可待地想重返文坛。一八五七年八月, 他在《祖国纪事》杂志发表了他当年在彼得堡监狱中写的短篇小说《小英雄》, 署名姆——伊。一八五八年初,陀思妥耶夫斯基申请因病退伍,要求定居莫斯科。他为此亲自上书沙皇和军政大臣,于一八五九年四月获准退伍,移居特维尔。这时,他完全恢复了写作生涯。一八五九年,他先后在《俄语》和

《祖国纪事》两个刊物上发表了中篇小说《舅舅的梦》和《斯杰潘契科沃衬》。这年的年底,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之久的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