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罪与罚》完成于一八六六年,是俄国文学中第一部反映资本主义取得胜利的时代的长篇小说,也是第一部全面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风格的作品。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中期沙俄京城彼得堡的贫民窟。

一起凶杀案

一个中等身材、体格匀称的青年,从他那五层楼上棺材般的斗室里走出来,紧锁眉头,经过女房东的门口,慌忙走下楼梯。他已数月没付房租,每次外出从女房东门前经过时,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她逼债讨租。

他穿过几条马路,走进一幢大楼,来到四层楼上,在一家门前停下,拉了门铃。一个目光尖利而又凶狠的小老太婆把门开了一道缝。青年挤了进去, 自我介绍说:“大学生拉斯柯里尼科夫。一个月以前来过。”接着,他掏出一块怀表,要求抵押。老太婆只肯给一个半卢布。拉斯柯里尼科夫犹疑片刻, 同意了。老太婆走进屋里去取钱,拉斯柯里尼科夫注意观察她取钥匙开钱柜的情景。临走时他说,过几天还要拿一个银烟盒来抵押。

第二天,拉斯柯里尼科夫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看见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的异母妹妹丽扎维塔正在跟一个小商贩谈生意,她答应明晚六点钟来这里,拉斯柯里尼科夫知道,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家中只有她和丽扎维塔二人。明晚七点钟,丽扎维塔不在家,就是说家中只有老太婆一个人。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个半月以前,拉斯柯里尼科夫把妹妹杜妮娅给他留作纪念的宝石戒指送到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里抵押了两个卢布。然后他坐在一家小酒店里,一边喝茶,一边想心事。旁边坐着的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军官恰好正在谈论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大学生说,这个老太婆心肠狠毒,爱财如命,活在世上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为害别人。如果把她杀死,拿她的钱造福大众,就可以使几十个家庭免于穷困和死亡。杀死一人可救活百条性命,一桩轻微的罪行可以办成几千件好事。拉斯柯里尼科夫听到这里,不禁暗自惊奇,原来这正好与他不谋而合。近几天来,谋杀老太婆的想法,在他的头脑里已完全酝酿成熟。

次日,拉斯柯里尼科夫整天关在家里,头痛, 食欲不振,一直躺在破沙发榻上,昏昏沉沉。天快黑的时候,一阵钟声把他惊醒。他霍地站了起来。楼梯上寂静无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他急忙在外套里面缝了个圈套,找出用木头和铁皮伪造的“银烟盒”,然后悄悄溜下楼梯。他本想到厨房去拿斧头,可是不料厨娘正在厨房里面。他踌躇不决地在大门口站住,忽然一怔, 只见看门人的小屋里空无一人,一把斧头在板凳底下闪闪发亮。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看门人,里面毫无动静。他走进小屋,直奔板凳,拿起斧头,挂在外套里面的圈套上,两手插进衣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他一路上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慢腾腾地走着。运气很好,他溜进老太婆住的楼里时没被任何人发觉,在楼梯上也没遇见人。惟有二楼一套空房间的门开着,有两个油漆匠在里面干活,但一眼也没有看他。他到了四楼,心猛烈地跳着。他略停片刻,然后轻轻地拉了三次门铃。和上次一样,门开了一道缝,两条尖利、充满疑惧的目光射向拉斯柯里尼科夫。他走进屋里,老

太婆怀疑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拉斯柯里尼科夫掏出抵押品,递给老太婆。“好像不是银制的,”老太婆说着,向窗户转过身去,仔细察看这个抵押品。拉斯柯里尼科夫急忙从外套里面拿出斧头,双手高高举起,向老太婆的头部砍了下去。老太婆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拉斯柯里尼科夫放下斧头,从老太婆右边的衣袋里掏出钥匙,跑进里面的卧室。他刚要去开五斗橱,只听钥匙哗啦一声,他浑身一阵痉挛。他觉得老太婆好像还活着,便向外屋奔去,操起斧头,向老太婆举起,但见她的脑壳已经碎裂,便没有再砍下去。他突然发现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带子,便伸手去拽,原来是个装得满满的钱袋。他急忙把钱袋塞进自己的衣袋里,然后拿起斧头,跑回卧室。他又去开五斗橱,但没有打开,便撇开它,爬进床下。那里有个箱子,他打开箱盖,在旧衣服里翻腾起来。串珠、表链、耳环、胸针等等,他忙不迭地往衣袋里塞。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拉斯柯里尼科夫操起斧头跑出去。只见丽扎维塔站在屋子中央,木然地望着被杀的姐姐。拉斯柯里尼科夫蹿上前去, 一斧头把她劈倒。完全意外地杀了第二个人,他越加惊恐起来,急忙在厨房里洗掉手上和斧头上的血迹,然后走出屋去。忽听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拉斯柯里尼科夫转身退回屋里,掩上门,扣上门钩,屏息呼吸,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门铃响了起来,门被拉得不停地抖动,越来越厉害,眼看门钩就要滑脱。这当儿,外面又来了一个人。两个来客拉了一阵门,见屋里毫无反响,转身要走。突然,其中一人说道:“门外没有上锁,在里面扣着,显然屋里有人, 只是恐怕出了什么事。”二人商量一阵,决定一个留下,另一人下楼去找看门人。拉斯柯里尼科夫紧握斧头,准备相拚,但听 到这里,略松一口气。留下的这个人等了一会儿,也下楼去了。拉斯柯里尼科夫急忙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到三楼,听到下面响起吵嚷声。已无处躲藏,只好听天由命,他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可是突然,二楼那套空房间出现在他的面前,门开着,油漆匠已经走掉。拉斯柯里尼科夫一闪身,躲了进去。这时,下面的一伙人已经走上来,高声吵嚷着,向四楼奔去。拉斯柯里尼科夫急忙从屋里出来,一溜烟似地跑出大门,折进一条胡同,消失在人群里。他回到住处,看门人还是不在屋里。他把斧头悄悄放回原处,匆忙走进自己的斗室,一头倒在破沙发榻上。

走投无路的人们

拉斯柯里厄科夫的父亲是个外省的小官吏,早已过世。母亲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惟一的儿子身上。她本来只靠微薄的抚恤金勉强度日,可是其中大部分又得寄给儿子。但即使如此,拉斯柯里尼科夫仍然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来,无力缴付学费,不得不放弃学业。他处于一筹莫展的境地,而且他的亲人,母亲和妹妹正面临着严重的威胁。作案前一天早晨,他收到母亲来信, 得知妹妹杜妮娅为了帮助家庭,给一个有钱的地主当家庭教师。主人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虽已年过半百,但对年轻的女教师却抱着非分之想。一次吃晚饭时,他竟然在饭桌上调戏杜妮娅。他的妻子醋劲大发,立刻把杜妮娅撵出家门。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杜妮娅连行李也来不及整理,雇一辆农家大车,走了十七里路,回到家中。社会上谣言四起,杜妮娅遭到诽谤,蒙受侮辱,无

法活下去。幸亏有她一封回绝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的信件作证,她才得以洗清自己。恰好有个性卢仁的人,一心想娶个出身贫寒的姑娘,认为惟有这样的妻子才能对他服服帖帖,感恩戴德。于是他就看中了杜妮娅,在认识她以后第二天就向她写信求婚。为了哥哥的前途,杜妮娅答应嫁给卢仁,条件是他在彼得堡开办律师事务所时,将给拉斯柯里尼科夫安排点差事,让他把大学读完。母亲在信中把这个“喜讯”告诉拉斯柯里尼科夫,说她不久就要跟杜妮娅一起到彼得堡来,并且最近将寄给他二十五卢布,甚至可能三十卢布。母亲的来信使拉斯柯里尼科夫痛苦万分,他很清楚,妹妹嫁给卢仁无异

于卖身给他。为了哥哥,杜妮娅准备牺牲自己。可是拉斯柯里尼科夫不能接受她的牺牲。那么他该怎么办?“不让这件事发生?禁止吗?你又有什么权利呢?”拉斯柯里尼科夫完全陷入绝境,不禁想起昨天马尔美拉道夫向他提出的问题:“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仁慈的先生,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可是拉斯柯里尼科夫却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的何止他一人!他抵押怀表那天,从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家出来, 觉得头痛,进了一家小酒店,在一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坐下。喝酒的人寥寥无几,一个五十开外的退职公务员喝得醉醺醺的,自称九等文官马尔美拉道夫,主动跟拉斯柯里尼科夫搭起话来。

马尔美拉道夫是个酒鬼,连老婆的袜子都卖掉喝酒了。他由于酗酒而丢掉了差事,全家六口,无以为生。前妻的女儿索妮娅纵然双手不停地干活, 但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几个孩子常常一连几天见不到一块面包皮。索妮娅被逼无奈,一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扎上头巾,从家里走出。她八点钟回来, 径直走到继母跟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把三十卢布摆到桌子上。这是她用肉体换来的钱⋯⋯

当父亲的对一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何被生活所逼沦落为娼。世上能有什么比这更凄惨的呢!马尔美拉道夫的每一句话都刺痛拉斯柯里尼科夫的心。他把马尔美拉道夫送回家。骨瘦如柴的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患肺结核,见丈夫大醉而归,气得不停地咳嗽,破口大骂。睡在地板上的孩子被惊醒,哇哇地哭叫起来。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吓得躲在屋角,浑身嗦嗦发抖⋯⋯

作案后过了几天,拉斯柯里尼科夫偶然来到一条街上。街心停着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周围集聚着一大群人。他挤进人群,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穿得破破烂烂,刚刚被马车压伤,满身鲜血,已经不省人事。他借着街灯暗淡的光亮仔细看去,认出这是马尔美拉道夫。拉斯柯里尼科夫要求警察把他送回家去。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见到丈夫血肉模糊地被抬回家来,绝望地叫喊着向他猛扑过去。孩子们惊叫着,浑身打着哆嗦。马尔美拉道夫苏醒过来,艰难地喘着气,嘴角淌着血。从人群中悄悄地胆怯地挤进来一个少女, 一副街头妓女的打扮,穿一件廉价的花缎衣服,下摆长得令人可笑,头戴一顶圆草帽,上面插着一根色泽鲜艳的火红色羽毛。在这贫困、破烂的环境中, 在这死亡和绝望的气氛下,她这套衣着使人感到说不出来的痛苦。这就是索妮娅,她脸孔瘦削而又苍白,神色惊惶,张着嘴,两眼痴呆地凝视着垂死的父亲。马尔美拉道夫死死地盯着女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突然,他认出了这个遭人歧视、悲痛万分、装束入时,但内心羞惭的女儿,惊叫道:“索妮娅,我的女儿!请你原谅!”索妮娅大叫一声,跑过去抱住了父亲。马尔美拉道夫躺在女儿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看着丈夫的尸体,喊道: “他达到目的了!嗐, 现在我可怎么办哪!我拿什么来安葬他!明儿我拿什么给他们,给他们吃啊?”拉斯柯里尼科夫走到她面前,掏出母亲刚刚寄来的二十五卢布,对她说:“请收下吧,这是我对亡友应尽的一点绵薄的力量⋯⋯聊表心意。”但是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苦难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她安葬了丈夫不久就发了疯。一天,她穿着破旧的衣服,给三个幼小的孩子化了妆,带着他们到大街上去唱歌跳舞,向行人乞讨。一个官吏前来干涉,说她有碍社会秩序。孩子们被母亲的疯癫给吓坏了,又怕被警察抓去,就不约而同地跑开。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嚎叫着,奔去追孩子,不料一跤摔倒,鲜血从她嘴里涌出, 染红了马路。她被抬到索妮娅的住处,已经奄奄一息。

对于这些穷人来说,用得上一句俗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惟有一死, 才能结束那永无止境的苦难。可是活着的还得继续受苦。

吸人血的“蜘蛛”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些颠沛无告的穷人之外,还有一些吸人血的“蜘蛛”,结成一面面巨网,穷人休想逃脱。

拉斯柯里尼科夫作案后不久,一个陌生人来访。此人已经不很年轻,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声称他就是卢仁。拉斯柯里尼科夫一听卢仁的名字就很不高兴,再看他那副傲慢的样子,就更加感到厌恶,对他很不客气,冷嘲热讽,最后干脆把他赶了出去。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马尔美拉道夫惨死车轮下那天,拉斯柯里尼科夫回到家里大吃一惊,原来母亲和妹妹来了,在家已经等了他一个半小时。她们告诉他说,火车晚点, 卢仁没有到车站去迎接。拉斯柯里尼科夫明白,卢仁把杜妮娅母女骗到彼得堡来,使她们完全依附于他,就可以随意摆布她们。因此,拉斯柯里尼科夫要求杜妮娅明天立即写信给卢仁,宣布解除婚约。

第二天早晨,杜妮娅母女接到卢仁的一个便条。他首先为昨天没能去车站迎接她们母女表示歉意。接着又说他将于今晚八时前来看望她们,但不希望有拉斯柯里尼科夫在场,因为他昨天竟然把母亲寄给他的钱全都送给一个醉鬼的下流女儿。原来卢仁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奉行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哲学。他在拜访拉斯柯里尼科夫时曾经公开宣称:“你爱人,首先得只爱自己,因为世上一切都以个人的利益为基础。”他来到彼得堡以后, 亲自去找拉斯柯里尼科夫,本指望被当作大恩人,尊为上宾,受到顶礼膜拜, 可是没料到拉斯柯里尼科夫对他却十分鄙视,并且把他骂了出去。卢仁知道, 拉斯柯里尼科夫定将成为他占有杜妮娅的障碍。于是他就来个恶人先告状, 写了这个便条,捏造事实,挑拨他们母子和兄妹关系。

拉斯柯里尼科夫看了便条,向母亲和妹妹说明了事情的真相,介绍了马尔美拉道夫惨遭横祸的情形以及他家的悲惨处境。母女二人企图调解拉斯柯里尼科夫和卢仁之间的关系,主张晚上卢仁来访时拉斯柯里尼科夫必须在场。不料拉斯柯里尼科夫当众揭穿了卢仁的谎言。卢仁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指责杜妮娅母女不该把他的便条拿给拉斯柯里尼科夫看,并且威胁杜妮娅, 要求她在哥哥和未婚夫之间选择一个。杜妮娅看清了卢仁的真面貌,把他赶了出去。卢仁没料到这个穷家姑娘竟敢如此无礼,认为祸根全在拉斯柯里尼科夫身上。他不甘心失败,决计报复。

卢仁到彼得堡以后,一直住在从前受过他监护的列别佳德尼科夫那里, 恰好与马尔美拉道夫一家同住一楼。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安葬丈夫之后请人吃回丧饭那天早晨,卢仁把一些公债券兑换成现钞,坐在桌旁清点。他让列别佳德尼科夫把索妮娅叫来。对她一家的处境深表同情,答应以后要竭力帮助无依无靠的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他当场拿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送给索妮娅,并且把她送到门口。

全楼的房客几乎都集聚在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吃回丧饭。拉斯柯里尼科夫也应约前来。大家缅怀已故的马尔美拉道夫。突然,卢仁出现在门口, 说他怀着一片好心赠给索妮娅十卢布,可是送走她之后,竟然发现少了一百卢布。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十分气愤,责备索妮娅不该接受卢仁的恩惠, 向她要出那十卢布,把钞票揉成一团,照卢仁的脸丢了过去。卢仁一口咬定索妮娅偷了他一百卢布,要求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搜她的身。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把索妮娅的一个衣袋翻过来,里面空空,只有一条手帕。可是当她翻另一个衣袋时,却有一个纸团从里面掉出来,落到卢仁脚下。卢仁拣起来, 把它舒展开,让大家看,果然是一张一百卢布面额的钞票。在场的人无不惊讶。索妮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惊叫道:“我没有偷!我不知道!”这时,列别佳德尼科夫揭穿了卢仁的栽脏陷害。原来这一百卢布是卢仁送索妮娅走到门口时偷偷塞进她的衣袋里的。当时列别佳德尼科夫看得一清二楚,以为卢仁完全是出于好意。卢仁矢口否认,说他跟索妮娅一无冤二无仇,绝不会陷害她。一直沉默的拉斯柯里尼科夫站了起来,揭穿了卢仁的卑鄙目的。索妮娅是个地位最卑贱的人,谁都可以任意侮辱她,伤害她。卢仁利用她的这种处境,诬陷她为小偷,企图以此证实拉斯柯里尼科夫送钱给这个下流女人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从而破坏她的声誉,造成他与家庭的不和。这样,卢仁即可重新占有杜妮娅。

如果说卢仁是俄国农奴制废除以后新出现的资产阶级掠夺者的典型,那么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则是个旧式的农奴主。他在经济上已经破产,负债累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用三万银卢布把他从债务拘留所里“赎买出来”,跟他结了婚。从此,他成为巨富,过着极其荒淫而又残暴的生活。他残酷迫害农奴,致使农奴菲里普自缢身死。他曾奸污一个又聋又哑的少女,逼她吊死在顶楼上。他跟妻子订了个口头协定,按规定可以“跟女仆勾勾搭搭”,因此跟“黑眼睛的帕拉莎”“纠缠”而闹出“一场大乱子”。最后,他竟毒死妻子,刚刚把她埋葬就跑到彼得堡来寻花问柳。他在这里骗上了某家的少女, 同时还想把杜妮娅弄到手。一天傍晚,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突然出现在拉斯柯里尼科夫的斗室。他声称,杜妮娅跟卢仁结婚将会不幸。他希望拉斯柯里尼科夫设法让他与杜妮娅会一面,或者把他的意思转告杜妮娅:他准备赠给杜妮娅一万卢布,以解决她跟卢仁决裂后可能遇到的困难。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还告诉拉斯柯里尼科夫,他的妻子已死,在遗瞩中给杜妮娅留下三千卢布, 不日即可转交给她。拉斯柯里尼科夫知道他存心不良,当即一一拒绝。企图用金钱收买没能得逞,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另生一计。他偷听了拉斯柯里尼科夫跟索妮娅的两次谈话,掌握了他犯罪的秘密,便以此要挟杜妮娅,逼迫她就范。他把杜妮娅骗到一个屋子里,锁上门,对她进行威胁。一切阴谋手段都破产之后,他就原形毕露,企图强奸杜妮娅。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对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进行了惩罚。这个淫棍对杜妮娅的追求完全失败,兽欲得不到满足,就失去了生活的兴趣。他最后

在绝望中把手枪抵在太阳穴上,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前做了一夜恶梦,仿佛是对一生的罪恶做了个总结。他梦见一具棺材里躺着一个少女,“遭受凌辱而投河自尽,她只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却已碎了,这颗心因受尽凌辱而毁灭了,这样的凌辱吓坏了那还未成熟的、幼稚的灵魂,使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充满了不应受的耻辱,逼迫她迸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叫喊”。描写斯维德里加伊洛夫死前那一夜的篇章,属于小说中最精彩的文字。彼得堡阴暗凄凉的天空、狂风凄雨、严寒浓雾、肮脏的小旅店、到处乱窜的老鼠等等, 仿佛是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的恶梦在现实中的投影,是他那肮脏而空虚的灵魂、罪恶的一生的象征。他想要摆脱这一切,惟有一死。

犯罪“理论”的破产

小说的主人公拉斯柯里尼科夫杀人抢劫,但却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他观察、思索着现实生活,形成一种“理论”,并且在杂志上发表了题为《论犯罪》的文章,阐述了这种“理论”。他把所有的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认为“平凡的”人活在世上必须俯首帖耳,惟命是从,任人割宰;而“不平凡的”人则可以为所欲为,有权做各种犯法的事,为实现自己的目的,甚至可以踏过尸体和血泊,随意屠杀别人。索妮娅遭受卢仁诬陷那天晚上,拉斯柯里尼科夫对她讲了自己的犯罪动机。他说:假如卢仁的陷害阴谋得逞,那么索妮娅就会被当作小偷给投进监狱,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和孩子们也就活不下去。接着,他问索妮娅:是让卢仁活着为非做歹,让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和孩子们死去,还是让他们活着,让卢仁死去?以此类推,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只吸人血的“蜘蛛”,是让她活着残害成千上万的穷人,还是杀死她,拿她的钱为穷人造福?拉斯柯里尼科夫根据自己的“理论”选择了后者。他说:“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我要知道,要快些知道,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够越轨还是不能越轨⋯⋯ 我是个发抖的畜牲呢,还是我有权利”为所欲为。他“想成为拿破仑,所以才杀了人”。

《罪与罚》是一部社会哲理小说,不仅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胜利所引起的尖锐社会矛盾,而且也反映了这个时代激烈的思想冲突。作家把这些矛盾和冲突提到哲学的高度加以解释和进行艺术描写,使作品具有极大的思想容量和深度。小说中高度概括的社会哲学问题,首先表现在拉斯柯里尼科夫的“理论”之中,而他的“理论”又与他的整个形象浑然一体。也就是说,他的行为既出自于他的生活境遇和性格气质,又符合他的理论主张。

拉斯柯里尼科夫观察着他周围的人所遭受的贫困和凌辱、苦难和不幸, 也看到了少数人的专横跋扈和鱼肉弱小。他苦苦思索,企图从这种社会不平等中洞悉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他清楚地看到,在这个社会里,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做统治者,要么做奴隶;要么做刽子手,要么做刀下鬼;吃人, 或者被吃。前程、财富、地位等等,这一切诱人的东西,通过老老实实的劳动是得不到的。拉斯柯里尼科夫看透了资产阶级的法则,但他并不寻求消灭这种法则的途径,根本不想超脱它,而企图顺从它,并且为此而创造了他的“理论”。他杀人的主要目的是想实验一下自己的“理论”,解答如下问题: 他自己是个什么人?是否是“不平凡的”人?为了取得统治权,能否随意犯罪而不受到良心的谴责?总之,他是否适合充当资本主义世界的主人,随意

折磨千百万人。可是实验之后,拉斯柯里尼科夫手染鲜血,灵魂颤抖了,陷入内心斗争的无边痛苦之中,感到自己与人类完全脱节。小说通篇表明,拉斯柯里尼科夫这种“理论”——“超人”哲学必然破产。作家一步步引导读者确信,主人公选择的道路是错误的,最终必定导致精神的崩溃和道德的毁灭。

拉斯柯里尼科夫犯罪以后,不管销赃灭迹如何彻底,都无法摆脱恐怖感, 因而疑神疑鬼,处处露出马脚;不管如何为自己开脱和辩解,都无法消除犯罪感,因而处处与人格格不入,无限孤独。作案后第二天早晨,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他惊醒。看门人送来一张传票,要求他九点钟到警察局去。他惊恐万状,到了警察局以后,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是女房东向他追索欠款。他在保证书上签了字,刚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警察们在议论昨晚发生的凶杀案。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晕了过去。他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警官,向他问话。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一阵。他回到家,觉得警方对他起了疑心,担心他们来搜查,就把藏在墙角里的赃物和钱款取出来,拿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偏僻的地方,埋在一块大石头底下。

接着,拉斯柯里尼科夫就病倒了,三天三夜完全不省人事,不断说着呓语。他的同学拉祖米兴前来护理他,为他请来医生。第四天,拉斯柯里尼科夫苏醒过来,听到拉祖米兴和医生在谈论那起凶杀案。出事后第二天,有个油漆匠到一个小店主那里抵押耳环。小店主询问他耳环的来历,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就怀疑他是杀害老太婆的凶手,因此到警察局告发了。油漆匠被捕后,先说耳环是在人行道上拾到的,后来又说是在他干活的那套空房间门后拣的。他至今还在关押之中。拉斯柯里尼科夫听了,更加心神不安。

他抵押给老太婆的怀表是父亲的遗物,戒指是妹妹送给他的纪念品。母亲和妹妹来到彼得堡以后,拉斯柯里尼科夫担心她们问起这两件东西。恰好拉祖米兴的远房亲戚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在警察局当侦缉科长,负责侦破那起凶杀案,因此就带着拉斯柯里尼科夫去请他帮忙。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满口答应,保证物品不会丢失,让拉斯柯里尼科夫写个声明书交来。拉斯柯里尼科夫临走时,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突然对他说:“在谋杀老太婆的案件中,那个油漆匠显然是无辜的,但是苦于没有证人,无法为他辩护。请问您上楼的时候可是七点钟吧?可曾看见二楼开着门的那套空房间里有人在刷油漆吗?”拉斯柯里尼科夫立即明白了问话的真实用意,仿佛是在回忆似地说:“没有看见,只记得四楼有人在搬家⋯⋯”拉祖米兴在一旁若有所悟地责备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错了。油漆匠刷油漆是在案件发生的那天,拉斯柯里尼科夫到老太婆那里抵押怀表是三天前的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连忙道歉,声称自己完全搞糊涂了。拉斯柯里尼科夫走到街上,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暗自发誓说,定要把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像拧柠檬一样拧干。然而事实上恰好相反。拉斯柯里尼科夫回到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在街上,有个陌生人向他招手。他跟着那人走进一幢楼,里面空无一人。忽然间,他看见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坐在一个角落里,向他狂笑。拉斯柯里尼科夫拿起斧头砍去,可是他越砍,老太婆就笑得越厉害。他惊恐万状,慌忙逃命。可是突然间,全楼里到处都是人,他已无处可逃。

拉斯柯里尼科夫精神完全崩溃了,他觉得杀死的不是老太婆,而是他“自

己”。他的灵魂颤抖了,他跑去问索妮娅:“怎么办?”

绝望中的幻想

拉斯柯里尼科夫是个悲剧人物,他的灵魂的崩溃和“理论”的破产,既是周围客观现实的悲剧,又是他主观思想彷徨歧途的悲剧。他的姓——“拉斯柯里尼科夫”就是“分裂”的意思。他的反叛是个人主义的和无政府主义的,充满无法解决的矛盾,因此必然失败。这种反叛及其“理论”依据则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里弱肉强食的生活法则和极端利己主义的人生哲学。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了主人公“反叛”的失败及其“理论”的破产,实际上就是批判了资产阶级的极端利己主义和“超人”哲学。这就是拉斯柯里尼科夫形象的客观意义。

但是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摈弃了革命的道路,否定任何社会反抗, 因此他在《罪与罚》中又企图把拉斯柯里尼科夫的形象及其“理论”与革命民主派的“虚无主义”联系起来,把他的犯罪与革命暴力混为一谈。在他看来,理性,一旦脱离基督的爱,就会引导人为所欲为,就会使人走上可怕的犯罪道路。拉斯柯里尼科夫的悲剧不在于他实际上犯了罪,而在于他主张的“理论”会把人引向歧途,造成暴力和流血。他在道德上的毁灭,应该证明人的理性的无能,它必定破坏心灵的和谐。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不应该靠理性而生,而应该靠心灵和宗教信仰而生;不应该反叛,而应该忍耐和顺从。

《罪与罚》中宣扬的社会哲理问题,作为作品的基础,不仅与情节溶为一体,决定了情节的发展线索,而且也渗透在人物形象之中,决定了人物形象体系的安排。小说中与拉斯柯里尼科夫形象及其“理论”相对立的是索妮娅的形象及其道德面貌和行动准则。拉斯柯里尼科夫问索妮娅:“怎么办?” 按照作家的安排,答案就在索妮娅身上。

拉斯柯里尼科夫第一次来到索妮娅的住处,只见她的房间像个棚子,形状极不规整,墙壁糊的纸已经发黄,肮脏不堪,扯得破破烂烂,屋里几乎没有家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每天从早六点到晚八点都得到街上去出卖自己的肉体。她不仅白白地毁了自己的青春,而且连投河自尽的权利也没有;她必须活下去,否则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孩子们就得饿死。拉斯柯里尼科夫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跪到索妮娅的脚下,对她说:“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膜拜。”索妮娅是人类苦难的象征。她自觉地为人类而受苦,对人类怀着基督的爱。她的五斗橱上放着一部《新约全书》。这是她的已故好友丽扎维塔送的,她俩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拉斯柯里尼科夫的请求下,索妮娅念《新约全书》给他听,念的是关于拉撒路复活的那一章。歪斜的蜡台上残烛已快燃尽,在黑暗中照耀着两个罪人: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妇。索妮娅念道:“耶稣对马太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必永远不死。’”拉斯柯里尼科夫彻悟了,原来他跟索妮娅走的是一条路,他决心去受苦,希望索妮娅跟他一同去。第二天,拉斯柯里尼科夫向索妮娅忏悔了自己犯罪的过程和动机,问她:“怎么办?”索妮娅答道:“去受苦赎罪”。并且答应他说:“我跟着你走,跟随你到天涯海角。”随后,索妮娅把丽扎维塔送她的十字架拿出来,对拉斯柯里尼科夫说:“咱们一块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拉斯柯里尼科夫刚要去接十字架,立刻又把手缩回来,说道:“现在不要给我。还是以后再给吧。”

第二天,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来到拉斯柯里尼科夫的斗室,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他根据严密的逻辑推理,找出了凶手,明确地对拉斯柯里尼科夫说:“那个老太婆是你杀的!”拉斯柯里尼科夫无言以对,只是问道: “既然断定我是凶手,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回答说:“希望你去投案自首。”

就在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自杀的那天晚上,拉斯柯里尼科夫跟母亲和妹妹告别之后,索妮娅给他挂上十字架,随后他来到警察局,从容不迫地对一个警官说:“是我当时用斧头砍死了那个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妹丽扎维塔。” 警官惊讶得目瞪口呆。拉斯柯里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重复了一遍。

小说的故事至此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尾声中交待了主人公以后的命运。一年半过去了,拉斯柯里尼科夫在西伯利亚苦役地已经度过了九个月。由于主动投案自首,拉斯柯里尼科夫只被判处八年苦役。宣判不久,索

妮娅就跟随他来到西伯利亚。拉斯柯里尼科夫在苦役地生了一场重病;痊愈时,他想起了自己在神志昏迷之中做过的一个梦。他梦见全世界遭到可怕的瘟疫,城市和乡村,人人被传染,都发了疯。他们惶恐不安,互不了解,互相仇恨,互相残杀,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有罪,谁无辜。于是农事荒废,发生了火灾和饥荒。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全都毁灭。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获救,他们是纯洁的人,负有创造新生活的使命,将使大地更新和净化。

拉斯柯里尼科夫病愈出院后,一天清晨,一个人坐在河岸上,眺望那宽阔的、两岸荒凉的河流。索妮娅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她面容消瘦而苍白,亲切地向他微笑着。他俩一句话也没说,但索妮娅明白而且毫不怀疑,他爱她, 无限真挚地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来,这两张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更新的未来和完全新生的曙光。他们还得等待七年,他们决心等待,决心忍耐。

拉斯柯里尼科夫的灵魂“再生”了,是索妮娅用基督的爱拯救了他。索妮娅的形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宽恕和解、忍耐顺从的理想的体现者,她是靠着心灵,靠着对人的爱而生的。作家通过这个形象所表达的不过是一种绝望中的幻想。但是《罪与罚》中所描绘出来的实际生活,则比这种宗教情绪更有艺术感染力和逻辑说服力,构成了作品的主要思想价值。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惊人的艺术力量描绘了遭受凌辱和损害的穷人走投无路的处境和悲惨命运,对他们表现出切肤之痛;他极其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和罪恶,批判了资产阶级的极端利己主义,塑造了一系列阴险可怕的资产阶级掠夺者的形象。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小说鲜明的反资本主义的主题。因此《罪与罚》自问世以来一直被广大读者竞相阅读,直到今天仍保留着巨大的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