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军

在我的当兵生涯里,我既非英雄也非狗熊。这是一句很好的总的概括。第一次世界大战被称做为“我们”的战争对人们来说已经不是新闻,已经不新鲜了,该说的话几乎都说完了。

对于经过了这场战争的人来说,它成了他生命的组成部分,时间是改变不了这一事实的。参战者在战争中的表现也不重要。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学会了一些、吃了一些苦,这是很真实的感受。不管怎样现在的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经过战争,一个人总会改变一点,变好、变坏都有可能,我当然也不例外。

1917 年,我登记入伍,在此以前我是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与一只井底蛙没有什么两样。我坐上火车去到旧金山普埃西地,在那里接受军官训练, 我的无知才被我认识。

离家时,为我送行的人不多,卡尔已经到“那边”去了,是坐船去的。露丝玛丽去读波士顿的“艾默生口才训练学校”,因为她打定主意去从事演艺业,在那儿由伊娃照顾她。母亲毕竟是母亲,对我的从军和露丝玛丽的远行都感到不安和忧伤。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激动他说:“好吧,我的唐尼! 你要经常地为你也为我们全家祈祷,因为我没法顾及家中每一个人。”

在沙卡洛车站,母亲、格斯、小弟和小海伦向我挥手道别。到达旧金山是和他们告别的第 3 天。

我第一次见到的大都会可能就是旧金山了。她的上下不平、奇特的地势和雄壮的金门桥是最令世人叹为观止的。但对于我来说,它的每一景每一物都是一个幻境中的新世界。因为站在这个大都市面前我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来自遍布荒地与沙漠的西南部的孩子。

旧金山的景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在家乡,我们唯一的壮丽的美景是棕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太阳。旧金山如此陌生,如此新鲜,令我无法想象。高耸人云的大厦、美丽的各式公园、绿色的树、蔚蓝的海洋、温柔的海雾和洁净的空气中咸咸的海水味,高声叫卖的小花贩,女人衣襟上、帽沿上诱人的紫罗兰,洁白高雅的手套。男士们剪裁合体的燕尾服,还有流水般的象乌龟一样的计程车和海面上穿梭似的航船。

在普埃西地军营,比尔·欧文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他是加利福利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军官学校时他坐在我身边,是我的同桌。比尔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熟悉唐人街里的每个中国人,认识每一个码头上的壮汉和大部分的漂亮小姐。做考试题也是他的拿手好戏。简直可以这样说:他无所不能, 无事不通,是一个无价之宝。

比尔·欧文有着所有旧金山人的共性:以自己的故乡而骄做和自豪。而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但对于我的提问他是有问必有答,十分有耐心也十分热心,于是令我好奇的事才渐渐地少了,这全是他的功劳。

在我们被调往华盛顿的路上,我遇到了生平最大的雨。在华盛顿时的那一个月下的雨比我 29 年来碰到的所有的雨还要多,好象天上的水笼头没人关似的。不过我想法国的雨比这还要吓人。

我和欧文同时请求到海外参战,上边同意了。我们到了佛罗里达州的杰克森维尔。路径丹佛时,我和伊拉在车站见了一面,在此以前,我匆匆地给他写过一封信,我们谈了很多,尤其是在大峡谷时的情景。伊拉告诉我,他

没能入伍,因为心脏不好。不过他已经加入了红十字会的服务队了。 “我多么想参加这场战争啊!唐尼!”他激动他说,“战争结束了,咱

们同心协力,干一番大事业怎么样?!”他的话对极了。

在杰克森维尔,我们在焦急地等待。在无奈之中,我顺便钻研了军队中的两门必修课:玩扑克和法语。

1918 年 2 月 14 日,在情人节的这一天里我们又奉命开拔。

纽约是我见到的第二个大都会,和旧金山相比,那里的人更多、楼更高。但它没有一点亲切感,让人摸不着、猜不透,无法接近。整个城市都经过了武装。我们在纽约港等了 12 个小时,这才出发,我们的舰艇驶向另一个目的地——法国。

从上船的那一天起,我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的红皮日记本成了我最好的伙伴。日记的前几页是以前记录的一些小资料,如加拿大的人口、1918 年的日食的情形等。

第一个晚上,我记下了下面的一些数字,算是备忘录:身高——6 英尺2 英寸;体重—160 磅;帽围——7.5 英寸;鞋码——11.5 英寸;领宽——16 英寸;裤长——34 英寸。

现在,往日的东西不敢回想,当我再次查看这些数字时,大概只有帽围不曾改变。

这本日记上没有丰功伟绩的记载,充其量只算得上是一名美国大兵的法国之行的普通生活的记录,但我一直爱护着它,珍藏着它。现在摘一些东西写在下面:

出海的第 4 天:大海无边无际,海风无边无际。

出海的第 5 天:大风暴异常猛烈,我呕吐不己。陆地多好啊!任何地方都好,哪怕是无人的荒岛。

又过了 5 天:救生衣我们已不再陌生,我们穿着它和衣而卧。

最伟大的一天:潜水艇的威胁增加,在敌人的潜艇袭击区内 6 艘驱逐舰为我们护航。这天晚上,我和欧文坐在甲板上,海面上的月光真美。

  1. 月:在法国。我们登陆了。布鲁斯的人不喝水,只喝酒,酒比水还便

宜。这里的香槟酒只要美金 1 元 5 角。然而我的酒量不大,我能下辈子再尝尝做法国人的滋味就好了。

法国的雨多得不得了,满地泥泞。寡妇处处可见,哀号更不稀奇。在军队里学的法语成语不会用,今天我迷了路,却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在卡萨尼,我们积极练兵、上课、出操,准备开赴前线。这里满天飘着雨,满地铺着水;更大更大的雨,更多更多的水⋯⋯

  1. 月:欧文和我差点去了驻在波斯道的 304

    士兵营。我们是多么想离开卡萨尼啊,因为我们的草席上满是虱子。

波斯道:我们这趟跋涉只能是徒劳,在那里没见到 304 营的影,他们被调到前线去了。

巴黎:4 月,还是雨季。大陆旅社是我们的落脚点。巴黎已经被大炮的轰炸声所笼罩。圣约瑟夫教堂太美了!⋯⋯又到了托尔城。我们的作战飞机在空中作战,还有 14 哩就是前线了。我们的工作是将补给物资运到前线。⋯⋯ 雨,泥泞;泥泞,雨。⋯⋯把这里的雨弄些到新墨西哥去,那儿就变成天堂了。⋯⋯家书抵万金。山顶上的美丽的教堂,居高临下,是我做弥撒的地方, 还可在这儿俯看全城。⋯⋯雨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和法国人玩扑克

牌,他们不会耍花招,我们赢得过痛。

母亲节:我从青年会发出一些东西给母亲:一封信和一张电报,希望母亲能及时收到。更多的飞机飞往空中,同法军一起并肩作战。一位法机飞行驾驶员坠机身亡,法国人买了好些鲜花放在他的墓前:雨季依旧。从情况来看,要打大仗了。小火车来来往往,各种部队源源而来:意大利人、阿尔及利亚人、法国人、锡克人、美国人。这些小火车作用甚大,从表面上看,不知道它们在干些什么。每过 15 分钟开一班。我到了前线,人们管这地方叫“死亡之角”,这名字的来历不得而知。为了庆祝部队里的一位少校同一位军医院的护士小姐的婚礼,我们按家乡的习惯,在他们汽车后面挂上空罐头盒,法国人认为我们发了神经病,也许吧。⋯⋯家里来信了,信封上散发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气味,扔掉吧。格斯三句话不离本行,大谈他的银行业务, 温泉镇的“第一国际银行”成立了。母亲告诉我的是一大堆侄子、侄女的趣事,我几乎连名字和面貌都不能对号入座。海伦说小弟在学校演出话剧时出尽风头,戏演得不错。她说她很喜欢我从纽约寄给她的针盒,并且,她和小弟都喜欢那架望远镜。海伦说那个城市在不知不觉中大起来了,最近沙卡洛新建了一座戏院,(纽约她没见过,否则她不会说以上的话了。)布朗的一座带游泳池的饭店正在建设中。⋯⋯她新学了一篇祈祷文,她原文照抄下来, 在她的眼中我成了一个英雄。噢,上帝!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是渺小还是伟大。⋯⋯又一封信。伊拉去了威尔斯,和红十字会一起去的,他的愿望实现了。上帝会保佑他的。露丝玛丽的名气越来越大,下一个目标是进军百老汇。

  1. 月:头顶上的飞机在逐渐增加,有一次是同时有 16 架。更多的“空中不速之客”划破宁静的月夜。欧文一觉到天亮,他对这些己习以为常。

  2. 月:索尔西。我调防了。欧文也去了蒙那考,以前的部队使我难以忘怀。

  1. 月:我们被通知开始大反攻。从 1 点到 5 点,大炮轰响,5 点后,步兵开始前进。部队的一举一动尽在眼底,我的心激动得发狂,象要跳出来。 10 月:我奉命到营本部。我们的营长———杰·包尔斯——一个可以

充分信任的人物。在此期间,我受伤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是我去托尔的途中,出了点车祸,受了一点小伤。接着又接到命令前往巴黎,使我以前惜受伤等家信的侥幸想法彻底破灭。

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丽舍皇宫旅社是我们的办公地点。联络是我的工作,我跑遍了巴黎市各军营。我和三位做生意的人在巴森诺路合租了一间公寓,雇的厨师是一个法国人,当时有一个幼稚的愿望:妈妈该来瞧瞧。⋯⋯

  1. 月末,土耳其改变矛头,和联军签约停战。

  2. 月 5 号:奥地利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11 日 5 点和德国的停战协议也正式签署,11 点生效。这是千载难逢的

盛景。欢呼的人群出现在街头大叫,不下 200 万人,他们高兴得发疯似的。胜利的旗帜处处飘扬,游行队伍浩浩荡荡,人们互相拥抱亲吻,欣喜得活蹦乱跳。美国人也是如此,放下手中的活,加入到狂欢的人群中去了。狂欢了一个通宵,一直到第二天。4 年的艰苦的战争使人们在一夜之间得到渴盼己久的胜利与和平,纵有千只舌、千枝笔也形容不出那狂热的场面。我当然也同他们一样地欣喜若狂。

英王乔治访问巴黎⋯⋯比利时国王、王后来访⋯⋯数日之后,意大利国工维克多和太子的特使特蒙亲王又来访。他们都曾经从我们楼前的大道经

过,在办公室的窗口,外面的欢呼的景象一览无遗。弟弟卡尔要到布勒斯特, 他来巴黎和我小聚。他的军舰的任务是到 90 哩外去迎接威尔逊总统到巴黎。

思乡之情越来越浓。⋯⋯格斯给我寄了一封信。他寄给我 1200 元钱,这是我的煤矿投资收益的一部分。我以前吩咐过他这样做。他正在做着羊毛生意, 叫我去南非好望角为他物色羊毛。因为土耳其的参战导致好望角成为安哥拉羊毛的最大集散地。信中还说露丝玛丽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一个大牧羊场主的儿子。我想父亲对于这儿和南非的距离一无所知。我在回信中说,我只想回家,巴黎我住腻了,到处流浪我也十分厌倦。我需要安定。

这封信是我在圣诞之夜去做弥撒的途中投出的,然而父亲终于没能收到。

11 天后,我在这本红色日记本上记下了最后一则日记。

1919 年 1 月 4 日:父亲去世了,母亲的电报上写的。“父死于车祸,速归,母字。”

这是电报的内容。我回到新泽西州的狄克斯营是 5 星期后,这才得知父亲车祸的细节:除夕日,父亲去希尔顿大道和朋友谈生意,他开的是那辆旧福特。当时积雪很厚,而且结了冰,车轮滑进水沟,当场身亡。

父亲活了 64 岁,其中有 36 年在西部干高度冒险工作,没有一天清闲, 去世的时候是在工作的路上。他死得其所,他工作了一生,忙碌了一生。

1919 年 2 月 11 日,我退伍了,我在狄克斯营搭第一班火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