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所谓蔡琰的《悲愤诗》、《胡笳十八拍》等
蔡琰,汉末著名文学家蔡邕之女。据《后汉书》卷 84《列女传》载:
① 《三国志》卷 19《陈思王植传》。
① 《三国志》卷 19《陈思王植传》。
② 《全三国文》,引自《艺文类聚》59。
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194 至 195 年),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与祀。
祀为屯田都尉,犯法当死。文姬诣曹操请之。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坐者满堂。操谓宾客曰:“蔡伯喈(蔡邕字伯喈)女在外,今为诸君见之”。及文姬进,蓬首徒跣, 叩头请罪。音辞清辩,旨甚酸哀。众皆为改容。操曰:“诚实相矜,然文状已去,奈何?” 文姬曰:“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操感其言, 乃追原祀罪。
有名的《悲愤诗》,即载于此传中,全诗共 540 个字,不仅叙述了蔡琰
自己被掳入胡、思亲抛儿等痛苦情节,也反映了兵荒马乱、国破家亡,给广大北方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这是一首现实主义的长篇史诗,全诗言语朴实, 舒情细腻,凄切动人,洵为佳作。
但,这诗存在着是否为蔡琰本人所作的问题。从诗中内容看来,这诗断非蔡琰所作,理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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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传言“兴平中(194 至 195 年),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然在此两三年前,即初平三年(192 年)蔡邕已为王允所诛,可是,诗中尚有“感时念父母”之句,这是不合情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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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言:“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然据《晋书》卷 34《羊祜传》,羊祜乃蔡邕外孙,祜又是司马师之妻景献羊皇后同产弟。则羊家和司马氏都和蔡琰有亲戚关系,怎能说蔡琰无中外之亲呢?且《后汉书》卷 60 下《蔡邕传》言邕“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家中人多业广,仕宦者多,蔡琰归时也不会到“家人尽”的地步。说明作诗的人对蔡琰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这是第二个可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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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既言“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表明这诗是蔡邕初嫁董祀时写的。可是又说:“常恐复捐弃”,这样,刚结婚就怕被遗弃,似有对董祀不甚信任的味道。既未必符合蔡琰当时心情,而且让董祀看了,也会不舒服。当董祀犯了死罪时,蔡琰立即找曹操求情,且“旨甚酸哀”,表明他们夫妻间感情还是不错的。三国时社会风俗对再醮之妇,并不歧视。且当时男女嫁娶皆以连婚高门为荣,像蔡琰这样既有才学,音律书法,无不擅长,且又出身名门世家,理应受到董祀尊重。实际情况是,蔡邕名满天下,“贵重朝廷”,友徒众多,蔡琰能传家学,故曹操以金璧赎之。曹丕、丁廙诸人还为之作《蔡伯喈女赋》,皆哀其遇而重其才,可谓名噪一时。当蔡琰见曹操请求赦免董祀时,满座公卿名士,“皆为改容”。素日执法较严的曹操格外为之开恩,遣快足“追原祀罪”,还让蔡琰书写昔家中散失坟籍。凡此,都说明蔡琰归来后的地位不只不“鄙贱”,而且才女薄命遭遇,更博得众人同情,名声也更高,所以诗中怕被人遗弃的说法不似蔡琰本人应有的口吻,而系好事者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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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怀念二子处亦嫌过多,这样,既碍于董祀,也有失蔡琰的体面, 如真舍不得二胡子,当时何必回来呢?当然,做母亲的不可能不惦念出腹子, 但暗自掉泪可以,不厌其烦地公开宣讲,喋喋不休,则不符合妇女们的心理。当曹操谓蔡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所诵忆坟籍时,琰立即以“男女之别,礼不亲授”相婉辞,说明蔡琰是颇知男女之防的。以蔡琰之才,苟欲传世,尽可拿出伤时哀民之作,仅以念二胡子而宣示世人,岂其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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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拥主以自强”语,似非蔡琰所宜言,因为曹操也正在“挟天子以令诸侯”,蔡琰理应加以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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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董祀妻传》言:“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参以《晋书》卷 101《刘元海载记》,蔡琰有可能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刘豹,当然,不一定为刘豹所纳,也可能落于刘豹手下大小匈奴贵族之手,不管为谁所得,蔡琰之居住地应不出今山西省中西部汾水流域一带①。而《悲愤诗》中所言之“长驱西入关”,“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①“悠悠三千里”,这些含糊记述,都说明作伪者并不确知蔡琰没于南匈奴左贤王的地点,此亦为诗非蔡琰自作之证。
《后汉书·董祀妻传》还载有蔡琰的第二章骚体《悲愤诗》,亦系伪作。诗第二句言“宗族殄兮门户单”,既不符合事实,下两句“身执略兮入西关, 历险阻兮之羌蛮”,也与匈奴左贤王居地不合,以西方之羌与南方之蛮合并称述,亦非当时人所惯为。其余语句略无新意,只依据五言《悲愤诗》而写, 不值一驳。
到唐宋时,忽然出现所谓骚体《胡笳十八拍》。1959 年郭沫若先后撰写论文,论述《胡笳十八拍》乃蔡琰所作。于是众说纷坛。我以为此诗之为伪作,不难识别,其中“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等语,令人读之感到既庸俗欠雅,又迷信无识,把蔡琰的“博学多才辩”又遵守传统妇道的风貌格调丧失殆尽。考之蔡琰家世,父邕既被称为“旷世逸才”②,又“性笃孝”,当他被王允枉杀之日,“搢绅诸儒,莫不流涕⋯⋯兗州、陈留间皆画像而颂”③。曹操所以赎蔡琰归,即因痛邕无嗣。人们对蔡邕如此尊敬思念,饱受凌辱的蔡琰对于亡父的冤死,岂有不痛心疾首,号咷泣血之理。但悲愤三篇,竟无一语道及乃父惨遭杀害之奇冤大祸,而念念不忘的只有“胡儿”。若真如是,蔡琰当日何必回来呢?观蔡琰谒操救夫时之焦急哀伤神态,可知蔡琰归后的意愿也不过欲与董祀白头偕老、平安度日而已。假若蔡琰“疾没世而名不彰”的话, 她完全可以写些哀悼慈父等文,交给曹氏父子宣示于众,大可不必公开宣扬自己忘不掉胡儿,那样,连赎她回来的曹操也会不爱听。以情理度之,饱受传统儒学教养的蔡琰,归来后当以未能奋身守节、抗御强暴为耻,尚何遑大事宣讲己诞生胡儿之事耶?所以我确信三篇皆为好事者所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