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弃婴、尼姑到大学生

刘学红 王秀全

1996 年春节前夕,在团中央举行的“首都高校老少边穷地区留校学生新春联谊会”上,孙乙被特意从外地请到北京,向大学生们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站在话筒前,孙乙感慨万端,激动得几次泣不成声。从台上下来,她立刻被在场的记者围住了。

军帽下,孙乙那一双闪亮的眼睛里,平静中透着刚毅。她说,她最不愿谈的,就是自己的过去。她说,每到节日或自己的“生日”,她的心情就越发沉重,那是她感情最脆弱的时刻。

“我要上学!我想读书哇!”

1973 年 8 月了日,一位好心肠的大娘,在安徽马鞍山钢铁医院门口捡到了一个弃婴,并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执意把孩子收养下来,取名“华子”, 那就是孙乙。孙乙管大娘叫“奶奶”。奶奶因为孙乙与家人闹翻了,带着她离开家搬到堆放杂物的窝棚里住下。

奶奶叫薛王氏,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靠给人打零工维持生活。奶奶买不起奶粉,小孙乙是喝米汤长大的。为了抚养孙乙,薛王氏拉煤、洗衣、做保姆。几年后,薛王氏的丈夫去世了,她只好带着小孙乙到安徽庐江县的独生女儿家里去住。从此,除了奶奶,小孙乙又有了“养父养母”。

新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养母经常与养父吵架。在吼骂声中,孙乙刷锅、做饭、洗衣、带妹妹,从六七岁起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1978 年,孙乙 5 岁了,奶奶带着她到一个姓邱的小学老师家里看孩子。邱老师让喜欢翻书的孙乙在自己的班里旁听,期末的时候,孙乙竟考了个全班第一名。邱老师和奶奶又惊又喜,几次找养父养母软磨硬泡,孙乙终于背起了书包。

为了上学,孙乙很早就起来做家务活,晚上也睡得很晚。有时活计忙不过来,又不愿意耽误上课,她就在书包里装一块凉山芋当口粮。这样,孙乙断断续续读完了小学和初中,成绩一直位居班里前三名,上学的费用基本上靠奶奶打零工获得。

1986 年 6 月,含辛茹苦的孙乙好不容易盼来了中考。然而,一直不情愿让她上学的养母却在这时开出了一个“价码”:考不上省重点高中就别想再上学。孙乙相信自己的实力,中考连考几科都很顺利,没想到在考数学时, 养母因和养父打架,喝了农药被送进医院。得知这一消息,孙乙扔下刚做了一半的试卷,拔腿就往医院跑。养母被救过来了,孙乙却得到了一张普通高中录取通知书。

吃苦受累,孙乙都能忍受,但她无法接受就此辍学的厄运。她哭喊着对

奶奶说:“我要上学,我想读书哇!”奶奶也泣不成声,但却没有办法。 孙乙一气之下决定离家出走。晚上,孙乙悄悄起床,把“存钱罐”里的

2 元 5 角 9 分倒出来,背上书包上路了。她要到省城合肥去读书!到了合肥她懵了,四处乱撞,被人当作迷路的孩子送进了派出所。第二天,孙乙被养父接回了家。

孙乙终于上了高中。

上高中的孙乙,境遇并没有好转。由于长期紧张和劳累,加上常年营养不良,她的身体非常虚弱,经常头晕眼花,无故呕吐,没几个月就瘦得皮包骨头,头发稀黄。奶奶东拼西凑凑了些钱,送孙乙到医院看病,被诊断为“胃神经性呕吐”,不得不休学治疗。

养母不懂医,以为孙乙得了精神病,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一向不多言语的孙乙与父母大吵了一架,这更让养母以为她是精神病,强行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在医院里,孙乙条理清楚地回答了医生的问题,医院拒绝接收孙乙。

为了打消孙乙的读书念头,养父母当着孙乙的面把课本撕得粉碎。孙乙发疯似地哭着上前抢回撕碎的课本,又一页页用笔抄清。

这一次,孙乙铁了心要离开家。奶奶只好再次把孙乙送进了 20 里外的水

姑庵,祈求“菩萨”能保佑她。此前,由于生活困难,奶奶曾在孙乙 11 岁的时候,把她放在水姑庵“寄养”过两年,没想到,时隔不久,孙乙二进佛门。1986 年 8 月,13 岁的孙乙削发为尼,法号“静月”。

在尼姑庵,静月那颗“我要读书”的心不死。书是静月清淡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与寄托。夜静时分,她偷偷地点上蜡烛读书。微弱的烛光、沙沙的翻书声,在静夜里惊扰了一墙之隔的师太,一声“干咳”引来了劝阻:“睡吧, 这样师太会不高兴的。”

静月不甘心就这样静下去,1987 年 2 月,她在中学好友的鼓动下,重新回到了“俗界”。

回到家里,她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于是,在奶奶、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孙乙办理了到新疆寄读的手续,千里迢迢赴新疆求学。

“我的故事也许是最坏的,但是,只要没有结束,我就决不放弃努力!” 1987 年初春,14 岁的孙乙登上了北去的列车。一路上,望着玉门关外荒

凉的沙漠,孙乙只感到心口压抑得难受。上学读书,对别人家的孩子来说,

也许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对她来说,却要经受这么多的曲折和磨难,她不懂这是为什么!

越难得到就越珍惜。在新疆阿图什市的一所中学里,孙乙的学习成绩很快在班里名列前茅。边疆地区的考生高考录取时可以照顾 30 分,孙乙觉得她要读书,要上大学的愿望已经不是梦想。高考临近,孙乙几次给家里写信, 请求转户口,却一直没有回音。于是,她想返回安徽办理转户口手续。当孙乙乘着南下的火车心急火燎往安徽走时,奶奶也正心急如焚地坐着北上的列车往新疆赶——去给她送迁移户口手续。此次,奶奶是卖掉了自己最后一件可以卖钱的东西,破釜沉舟要帮孙乙考上大学,没想到祖孙两人擦肩而过, 南辕北辙,孙乙的第一个大学梦就这样失之交臂。

回到家,孙乙大病了一场。一个月后奶奶也病恹恹地从新疆回来,祖孙俩抱头痛哭。为了生存,15 岁的孙乙不得已穿上肥大的工作服,顶替养父到

工厂里当了一名电焊工。每天下班,奶奶跑东家走西家找眼药,给孙乙滴在眼睛里减轻电焊光造成的刺痛。可是孙乙感到最疼的不是眼睛而是心,一颗几近破碎的心,她还是想读书!读书,上大学,这几乎成了孙乙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要靠自己的奋斗来改变不公平的命运!

孙乙又拿起了书本,白天上班,晚上学习,并尝试着用笔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怀。她的处女作《奶奶之歌》发表于 1988 年 3 月的《巢湖报》上,之后又连续发表了十几篇习作。同时,孙乙报名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高等自学考试,半年通过了三门课程的考试。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完成学业,这年 10 月,她应该到 300 里外的巢湖去考试,可是她再也没有勇气向奶奶要路费了,奶奶为了她付出得太多了。这次是她自己打碎了大学梦。

不久,又有一个机会,西安交通大学要在厂里招收 4 名委培生。孙乙顺利通过了考试,然而,却因“工作年限不够”让别人顶了。

1989 年 5 月,已经调到厂医务室工作的孙乙参加了成人高考,报考中医学专业,并被安徽中医学院培训学校录取。为了凑齐学杂费,孙乙想到了卖血。她避开熟人的视线,一次又一次地从庐江赶到巢湖去卖血。巢湖并不是每天都需要血,为了少花点冤枉路费,她拿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请求大夫: 如果有需要输“O”型血的病人,请马上与我联系。当孙乙激动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厂领导时,却被告知“自费读书需办理停薪留职手续”。这意味着孙乙要靠她自己筹集全部学费。就这样,第四次上大学的机会又从手缝中溜走了。

也许是经受的挫折打击太多了,这一次孙乙没有哭,她变得坚强了。她一边继续自学,一边更加发奋地写作。终于,又一个机会来了,由于她的作品《我也写自己》在“首届全国大学生写作竞赛”中获奖(凭安徽中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报的名),她被推荐到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这一次, 孙乙决心主宰自己的命运,毫不犹豫地与工厂签了停薪留职合同。她说:“我的故事也许是最坏的。但是,只要没有结束,我就绝不放弃努力!”

1990 年 2 月,不满 17 岁的孙乙来到了北京鲁迅文学院。除了交通费和学杂费,从家里带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有些已经是文坛上的佼佼者,他们善意地责备这个连起码的生活费都不能保证的女孩,说她不应该挤这条热闹的文学小路。

不管别人怎么说,孙乙顽强地走着自己的路。 “窗外是浓绿的世界,如线的长春藤像张巨大的网,覆盖在文学院的墙

上,虽然夏季也有落叶,但它是绿色的。”孙乙在自己的散文《一片落叶》中这样描述。

孙乙不是落叶,而是一只孤鸟。在北京的日子里,她天天不倦地飞来飞去,上午听课,下午卖报。为了读书,孙乙开始了艰辛的半工半读生活。100 份报纸,净赚一块六,可勉强维持一天的伙食。

暑假里,她给人当保姆,打短工,挤时间学习和创作。开学前,一部蘸着汗水和泪水写成的 32 万字的长篇小说《叛逆》完稿了(后更名为《女孩的山路》)。

新学期开始了,孙乙的学费还没有着落,仅每月的生活费就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她不愿再向同学们求助,只得暂时忍痛弃学,打工赚钱。经人介绍,孙乙来到北京空军某部驻京招待所当临时工,做些洗被子、帮厨之类的杂活。一有空闲时间,她就大量读书,写文章练笔,向文学界的前辈请教。

这期间,她在《人民文学》老领导楼适夷家帮过忙,楼老抽空就给孙乙讲授文学创作理论知识,帮助她修改书稿;孙乙一边如饥似渴地读楼老的藏书, 一边想着法儿地给楼老做可口的饭菜吃,一老一少相处得和谐融洽。

孙乙不时有新作问世。1990 年 10 月,她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

《没有结束的故事》(署名孙卫华),引起读者很大反响,书信像雪片一样飞来。

“不论将来做什么,一定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像雪片一样飞来的不仅有读者的来信,还有社会的关怀。孙乙的坎坷经历和善良、勤劳,赢得了人们的好感和同情,许多人在默默地帮助她。

1990 年底的一天,孙乙到她当过临时工的部队招待所取读者来信,看到厨房里很忙,便挽起袖子帮着干了起来。当孙乙端着盘子往外送菜时,发现人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一种自卑感袭上孙乙的心头,她红着脸低着头退了出来。她干完活正准备要走,只见招待所所长引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向她走来。

“小鬼,想当兵吗?”一位首长问孙乙。 “当然想了。”孙乙认为首长是在跟她开玩笑,便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办好入伍手续,我们就收你,部队也欢迎你这样好学上进的女孩

子。”

尽管孙乙很羡慕军人,但她却从来没敢想自己能当兵。部队好是好,但几年兵当下来,退伍以后,她又该往何处去呢?她仍然想继续读书。经过反复思量,最后,孙乙还是决定投入部队这个大家庭。漂泊了 6 年,她太想有个家了,在部队招待所当临时工的经历,使她相信部队能够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1991 年 1 月 7 日,在那位空军首长的关怀下,孙乙被成都空军某部特招入伍。部队的首长和战友给了她许多真诚的帮助,成都军区空军黄恒美中将、梁英少将、刘振起少将、朱伯儒少将,成都军区郑贤斌中将、陈世俊少将等将军都曾关心过这位历经磨难的女兵的成长和进步。

在军营,孙乙主动深入连队体验生活,写报道。到 1995 年初,孙乙在军

内外的报刊共发表 480 多篇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同时出版了纪实性文学专集《少女往事》。1994 年,20 岁的孙乙申请赴西藏采访锻炼,采写发表了一组反映戍边将士风采的报道。1995 年正月初三,孙乙连夜赶写的一篇关于甘巴拉雷达站官兵过年的报道《春到甘巴拉》,在《中国青年报》头版刊出。在孙乙的新闻报道见诸报刊的同时,她本人的故事也频频在报刊出现。

她的坎坷身世、她的奋斗经历、她的成长感动了许许多多的人。在南京政治学院副院长张天荣少将等有关领导的关心下,去年 9 月,孙乙被所在部队送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学习,她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为了这一天, 孙乙苦苦追求了整整 10 年!

穿着军校学员军装的孙乙,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在别人看来,我很坚强,其实我只不过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谈及自己经受的 20 多年磨难, 孙乙说:“我笃信自强、自尊、自爱。我觉得,困难是可以战胜的。弱者的可悲在于跌倒后的消沉,而强者的可敬在于跌倒后能重新站起来,不向命运

屈服。”

今天,对于孙乙来说,最快乐的事情仍然莫过于读书、写作,她最大的愿望是让自己的知识更渊博。孙乙讲得很坦率:“以前读书是为了不被别人看不起,不挨欺负,不愿意稀里糊涂过一生。现在读书是想回报社会、回报曾经帮助过我的人,也让自己的心里更充实。”

说起回报,孙乙最忘不了的是奶奶。去年国庆,孙乙曾回到“老家”, 令她不能相信的是,82 岁的奶奶在她当兵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奶奶在弥留之际,叮嘱家人不要告诉孙乙,她不愿让孙乙伤心。孙乙深情地用手捧了一把黄土撒在奶奶的坟上,她哭着说:“奶奶,你为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可是我还没能让您过上一天好日子,您就走了⋯⋯”那个夜晚,孙乙在奶奶临终前住过的防震棚里流了一夜的眼泪。

孙乙的心里装着一大串好心人的名字,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向她伸出了温暖的手。说起这些好心人,不善言辞的孙乙显得很激动:“不论将来做什么,一定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张士柏是一位美籍亚裔杰出青年。他曾喜欢游泳、滑雪、武术;他还喜欢汽车,渴望将来能拿到驾驶执照;他刻苦训练游泳,为了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取得好名次,在一次训练中,由于起跳过猛,头部触及池底,造成颈椎骨断裂,高位截瘫。为治病,他强忍剧痛,任四根铁钉穿过头部。他在病床上学完八年级最后三个月的课程,又用三年时间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完成高中四年的学业。美国总统布什亲自签名为他颁发了“学业成绩奖”。他的成功“秘密”使美国四所大学为他敞开大门。他又用一年时间学完两年大学课程, 越过硕士直接考入斯坦福大学博士班。他在中国建立了“张士柏中心”,用美国最新方法教授英语,他又在自己 18 岁生日那天,宣布将父母给自己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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