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梦共舞的时候

我以前常常想,人这一生在什么时候最有资格谈理想?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1996 年,当我结束了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匆匆走出校园的时候,才发现真正可以谈理想的,还是学生时代。

我跟几个大学同学谈过这一观点,他们也深有同感。仿佛就在走出校园的一刹那,理想便倏地离我们而去。曾经在理想的鼓舞下,激动地指点江山、粪土诸侯乃至愤世嫉俗的一幕幕往事,都伴随着走出校门时的那一丝淡淡伤感而永远消逝了,消逝了,代之以永远也干不完的工作和永远也跳不出的重复,再也无暇顾及自己“对人类解放所负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和虚无飘渺的所谓终极关怀。

虽然理想的实现需要靠现实中的奋斗,但理想这一词汇也不能与现实联系得太紧,这是一个很让人无奈的悖论。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理想是一个抽象的否定,是一个永远的“不”,所以它最好是只被遐想,而不要被选择。在想象中拥有整个世界,不去与现实联系。

比如,学生时代可以在今天想干这个,明天又想着去干别的,这种改变很容易,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而且,你还会觉得这些改变后的念头绝不是妄想,它完全有可能成为现实,虽然你不一定真的要实现,因为明天你又可能马上改变念头。这种轻易而且每一次都觉得有可能实现的念头的改变,会让你觉得生活是那么的美好,你是那么的自信!回到现实中就不同了,它意味着你首先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然后才能去想点别的。久而久之,会发现现实中限制自己想法的因素太多了,于是不敢去遐想了,因为那不可能实现;或者不屑去想了,因为它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高一时,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他似乎曾经有过许多美好的梦想。有一次,跟我们谈心,他说了一句给我印象很深的话:“你什么人都可以瞧不起,但唯独不能瞧不起学生,因为他们有各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最令人羡慕也最不可轻视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可又不大理解是什么意思。直到我也大学毕业的时候,才终于明白。所谓可能性,其实就是我上面讲的那意思,学生的可怕力量就在于他今天可能成为这种人,明天又可能成为另外一种人! 他不需要什么代价,就可以随时随地否定先前的想法和做法,而来一套全新的东西。

由此可见,从某种意义上讲,理想是一种遗憾,在现实面前,你只能选择一种。人生的深沉悲剧,也在这里。我们只有一次生命,只能选择一条道路,只能从事一种职业⋯⋯什么都是一次,而这一次又是不可验证和重复的, 你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一次选择是对还是错,或者比别的更好还是更糟。更令人伤心的是,你明明对面前两个或多个东西都喜欢,可现实只能让你选择一种,于是你束手无策。这时你的选择,其实就是放弃。你选择了一种职业, 意味着你放弃了无数五彩缤纷的职业。

所以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永不选择、只去遐想,在想象中拥有整个世界。而这恰恰是学生时代的专利,除了学生谁也不能这样。我发现,学生时代其实是一个与梦共舞的时代,在人的一生中永远是那么的美好。

与梦共舞的时候,总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生中最美的时光。记得高中分科时,很为读文还是读理苦恼,经常搬着课桌在文科班教室和理科班教

室之间跑动。最多的一次,竟在一天之内调换四次,当时自己急得快要流出眼泪了,而我那个说“学生最不可轻视”的班主任却在笑。当时,我很不理解,甚至还在心里怪他怎么可以这样幸灾乐祸。多年以后,当我发现更换一个哪怕很微不足道的想法也要鼓足十分的勇气时,才明白当时自己是多么的幸福,班主任正是笑我与梦共舞的精彩场面。也许他因此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与梦共舞的时候,尽可以狂妄,尽可以不知天高地厚。1995 年,世界兵乓球锦标赛在天津举行的时候,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念大三,也算与梦共舞的年纪,但那梦已差不多要完了,我渐渐觉得自己不再是轻狂少年了。看着刘国梁、孔令辉等与自己差不多同辈的小伙子横扫千军,把一个个兵坛老将拉下马,属于我的已不仅仅是高兴了,更多的是一种梦将远去的忧伤。作为一个乒乓球爱好者,在小学和中学时代,我都觉得刘、孔等人和自己并无两样,我觉得自己完全有可能超过他们,我可以在课余时间苦练,可以在寒暑假苦练。但就在这样想着想着时候,时光倏忽一下流出老远,他们以难以想象的实力告诉我们,自己以前所做的真是一个梦。今天看来,或许可笑,但在学生时代一点都不要紧,反正自己有一大把时间和机会,这是一个永远让人感到幸福的盼头。

就在我写作本书的这个春天,一个围棋新秀再一次让我体会了以前与梦共舞是多么的幸福。常吴终于将马晓春打败,坐上天元宝座。作为一个与常昊差不多同时学棋的棋迷,学生时代对他总是感到亲近,对马晓春则更多的是崇拜。曾不止一次为他们走出的一步好棋而激动得上不好课,也曾为他们走出的臭棋而痛心疾首,仿佛走棋的就是自己。那时,和一些爱好围棋的同学一样,我并不觉得常昊多么了不起,对他总是哥们儿般的亲密。但现在, 他将中国顶尖高手拉下了马,他成功了,我却还在原地,再也不敢狂妄地以为他并不怎么了不起。一个个和自己同龄的人都离自己远去,取得了自己当初也梦寐以求的成功,而自己并无多大的改变,才明白当初生活在遐想中的那段日子是多么的狂妄,同时又是多么的幸福。

不知与梦共舞的幸福,也就不懂得珍惜。现在觉得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学生时代总以为学校亏待了自己,对学校充满厌恶,迫切地要走出校园。记得很清楚,大学毕业时,我们不止一次向学校反映要早点派遣,理由是“我们受够了”。直到快要离校的那几天,才慢慢意识到这一次告别意味着什么。一个夜晚,我看到几个男同学抱着吉他,坐在女生楼前的草地上,对着女生宿舍的灯光,唱着忧伤的《毕业生》,差一点流出了眼泪。我知道他们只要表达一种情绪,一种对发生在这所学校忧伤或者幸福的往事的留恋。也许是最后一次对着女生楼唱歌了。与梦共舞的时代,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