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位朋友曾跟我发牢骚,说他从小时候起就不断设想未来的生活会怎样美好,并一直在为此奋斗,可现在竟发现生活是那样的平庸、停滞,于是十分失望。明明知道生活不应该这样,但它毕竟该怎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只能让岁月在这种平庸的反复中一天天流逝。

朋友的话引起了我的深思,不禁想每一个人都遗憾不能过其他的生活。起从前看过的一篇小说《生活在别处》。当时,我刚上大学,学校里很流行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我凑着热闹读了一些,《生活在别处》就是其中的一篇。这篇小说讲述的道理,正如题目所言:人们的周围是没有生活的,或者说我们日常所过的那种生活,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永远在别处。书中说:“你的生活是由你选择的职业和婚姻所决定⋯⋯我们选择了这

个方法正如你选择了你的命运,你我的选择都同样是不可改变的。然而,每一个人都遗憾不能过其他的生活。你也会想过一过你所有未实现的可能性, 你所有可能的生活。”所以,生活在别处。

读这篇小说时,正值青春年少,浑身有挥洒不完的激情,第一次读到对现实生活如此否定的作品,于是激动不已,“生活在别处”也成了我们的口头禅。只要我们需要与学校日常规范闹别扭,就会说出这句话。记得我们寝室有一同学从来不叠被子,多次遭学生会的批评。有一次,大概是看了这本书之后,竟叫喊“生活在别处”,意即如果他真到了那个“别处”,自然会叠被子的。这当然是狡辩,但足见“生活在别处”是多么地受欢迎。

一转眼,好多年就过去了,其间经历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更加明白生活在别处的道理。如果说,以前讲生在几乎可抗拒的平庸现实前,我们大概只能拿生活在别处来自我安慰了。 活在别处是出于一种激情的话,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则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奈了。只要想想我们曾经对生活所作的美妙设想,以及生活让我们的深深失望,就不能不佩服昆德拉的睿智。在几乎无可抗拒的平庸现实面前,我们大概只能拿生活在别处来自我安慰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几个分配不太理想的同学一起喝酒。当时,大伙儿都挺难过,一杯下肚,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曾经有好多幻想的同学似乎终于接受了去一家小厂作宣传员的事实,几乎哽咽着说:我一点都不怕了,生活在别处,我将来天天忙着出黑板报的工作只不过是谋生的手段,我可以在别处还有自己的生活。他说,他可以在工作之余继续过自己向往的那种日子:读书,写文章。即使工作太忙,没功夫照顾自己的爱好,也可以在想象中留一块空间安排向往的生活,坚决不向世俗投降。

这话很让我耳目一新。才明白“生活在别处”虽然是一种无奈的自我安慰,却真能激发起人们拒绝现实、抵抗平庸、为理想而持续奋斗的勇气。

理想与现实总是不可避免地冲突着,所以,追求理想势必受到现实的困扰。这时,生活在别处的意义就是在“此处”实际的生活中,为理想留一块地盘,不让它在岁月的磨蚀中失去光芒。正如书中主人公所言:“最糟的不是最糟的不人世不自由,是人们忘却了他们的自由。人世不自由,而是人们忘却了他们的自由。假如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我们至少应该改变我们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活着。”

虽然在“别处”的生活是美好的,但我们无时不处在“此处”平庸、枯

燥的生活中。这是一种无奈,这时需要抗争。昆德拉在书中举出了很多例子, 比如兰波(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为了逃离家庭,从家乡跑到巴黎;莱蒙托夫为了逃避上流社会,投身军营来到高加索;雪莱为了宣传自由解放,带着传单前往爱尔兰。他们勇敢地与现实对抗,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生活在别处, 必须向那个“别处”奔跑。

环顾周围的很多人,那么轻易地将日子打发,一任激情和冲动被岁月一点点磨蚀,总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们没有理想吗?这时,我方明白其实他们都曾有过美好的理想,或许还曾为此奋斗过,只是后来在生活的一轮轮重复以及与现实的妥协中,让理想泯灭了。

前几年,《读书》杂志发过一篇反响很大的文章《思想史的失踪者》。作者朱学勤先生已经是我国很有名气的学界精英了,他在文中却以一种相当惋惜的口吻追寻他的那些同道——“六八年人”。1968 年前后,小学才毕业的他在上海曾与一些高中生有过交往,这群人较早地对

这群人较早地对“文化大革命”产生怀疑,由此开始思考,发展为青年中一种半公开半地下的民间思潮。“文化大革命”产生怀疑,由此开始思考, 发展为青年学生中一种半公开半地下的民间思潮。他们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激烈地辩论在正常年代通常是由知识分子讨论的那些问题,有时竟会争得面红耳赤,通宵达旦。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当年上山下乡的背包中,都带有一本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汉译本。从此,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难摆脱这样一种精神象征,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思考知识分子的问题。这无疑令人羡慕,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却过着一种很充实也很有意义的精神生活。他们之能坚持下来,无疑是因为有了“生活在别处”这一信念支撑。

然而,时过境迁,在世俗的沉浮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屈服了,放弃了那种在“别处”的生活,向“此处”的生活投降,进入小官员、小职员状态, 开始抱怨生活的不公,要求生活给予补偿。他们当年的思辩能力很少转化为思想史上的精神资源,而是沦为在社会层面上夺取权力资源和生活资源的世俗经验。朱先生为此感到深深的悲哀,只能无奈地怀念当年的“六八年人”。

生活在别处,是一种多么令人幸福又多么容易让人感伤的境况!记得中学时读陶渊明的诗,经常不解:怎么他笔下的农村生活那么美,一点不像《历史》课本中所描述的魏晋那样多灾多难?比如“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生活在别处,意味着我们永不停留,永远在寻找。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有那篇引起无数人遐想的“桃花源”,简直是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恐怕现在都很少有这样的农村了。

老师们对此的解释总是千篇一律,那便是“这样写仅表达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多少年都是这样,以至耳朵都听起了茧。应该说这话没错,但我总觉得诗人们的动机并不如表达一种向往那么简单,老师们的解释似乎没有讲到点子上去,就像是隔靴搔痒。

现在懂了,其实陶渊明是在讲他在“别处”的生活。它不似向往那么空幻,而是一种在他看来很实在的生活。

生活在别处,意味着我们永不停留,永远在寻找。正如泰戈尔所唱的那样:“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