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能寐

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我越来越不敢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了,尤其是他的杂文。每次读它们,一种苍凉与悲壮总将我逼得喘不过气来。

我常常想,鲁迅先生以其伟大浩淼的一生,却终生以小品文为业,这是一种多么惨淡的经营啊,惨淡得让人心痛。我一直为他的天才没有用于写下史

诗般的巨著而深深惋惜。

不仅如此,先生越到晚年,文章也越见苍凉,似乎终于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人动怒了。他越来越难心平气和,对他的论敌攻击得也是越来越犀利这与他一代文豪的身份,无论怎么讲都是不相称的。

曾有人撰文,说影响鲁迅先生在艺术上取得更大成就的原因就是他的过分入世和这种难以心平气和。且不说将小品文作为终生的事业怎样委屈了他的天才,单是那种过分屈从论战和政治需要也大大影响了这些小品文的艺术性。实际上,学术界都以为在他的杂文里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并非那些入木三分的激烈的抨击,而是《灯下漫笔》、《春末闲谈》等寓意深广、态度从容的所谓“随笔”或“闲谈”。

先生对此也十分明白。他曾说,他没有好心情,好心情都在别人那里, 所以难以心平气和。他还说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尽早被忘却,倘若有谁以他为是,他就会觉得悲哀。但这并不能责怪鲁迅先生,或许唯有如此,更能见出他的伟大。他分明是一个在无边的黑暗与虚无中,顽强站立着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总是那么持久地感动着我。

几乎从少年时开始,他就对周围人的病态心理和愚昧有很深的感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甚至支配了他对世界的许多看法。他以为,社会的黑暗并不仅仅在于统治者的压迫,更在于普通大众的麻木和怯懦。差不多令他绝望的是这种国民劣根性,除了恨铁不成钢的阿 Q 之外, 还有他曾寄寓了很大希望的知识分子。就个人而言,他在婚姻、家庭和职业选择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上,都不得不与传统观念和社会现实作不同程度的妥协,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悲哀。

这些近乎残酷的现实,死死地捆住了他少年时的梦想,甚至使他对自己的理想有所动摇。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放弃,而是作了种种哪怕是绝望的抗争。他一篇一篇地写,将自己的天才识见一点一点地发表,“对论敌一个也不宽恕”,对改造国民性的希望一点也不放弃,对同黑暗的斗争丝毫也不松懈。他写得很辛苦,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但没有写完。这篇是 1936 年 10 月 17 日夜开始写的,但因当天下午外出受了伤风,至深夜起病,因支持不下去而停笔。先生也许想不到,这一停竟然永远停住了。

他总以为自己还能活 10 年,他说:“总不至于即刻‘翘辫子’了⋯⋯我

在 1927 年住景云里的时候,生过一次现在似的大病,真的昏迷,几乎‘翘

辫子’了,但一愈就 10 年。我不大相信西洋医生的话。今年的病,也和那次

差不多;大概总还有 10 年罢。”有几次,他这样说着,还哈哈笑起来。这于他的理想,永远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后来读了他的《过客》,对他的心境似乎更加理解。他在这篇文章中塑造的“过客”只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

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那是一个“荒凉破败的丛葬”,因为“那前面的声音在叫我走”。这分明是在说他自己。

我常常想,对这种近乎绝望的抗争,他何以能坚持下去?为此,我翻阅了大量资料,但总是找不到答案,有一天突然想起一篇中学时学过的课文, 似乎可以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他的那句名言:“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正如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这种对希望的理解,无疑是十分智慧的,但其中分明透着一种深厚的苍凉与悲哀。

为了理想,鲁迅先生放弃了很多东西,譬如所谓的史诗般巨著。我们知道他一生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也似乎不很有意去写长篇。人们对此的解释是他埋头于现实的短兵相接,而且他还以为就当时的社会实际而言,从事写小品文的批评,比起长篇巨制来显得更加需要。他曾说:“我一个人不能样样做到;在文化的意义上,长篇巨制自然是重要的,但还有别人在;我是斩除荆棘的人,我还要杂感杂感下去⋯⋯”

但他还是曾经计划写一部长篇的。据有关资料,他想描写唐朝的文化, 他还就此讲过几点意见:第一,唐朝的文化发达,受了外国文化的影响;第二,“七月七日长生殿”唐明皇和杨贵纪的盟誓,是他们之间已经感到了没有爱情的缘故;第三,他想从唐明皇的被暗杀,倒叙唐明皇的一生,因为刀儿落在颈上那一刹闪过了他的一生。他还说:“这样写法,倒是颇特别的。”

为了这部长篇,他作了很多准备。1924 年夏,他到西安演讲,特地跑去看了遗迹。不知为什么,他后来放弃了。他又想写一篇反映知识分子的长篇, 1936 年大病前后,他反复讲这个问题,他说:“如果还能够再活 10 年,—

—慢慢写,一年写一本是可以的。”他还同冯雪峰说:“那天谈起的知识分子的长篇,曾想了一下,我想从一个读书人的大家庭的衰落写起⋯⋯”

先生终究没有写成长篇小说,这于他于后人都是一个巨大损失。但谁也不会因此而埋怨他,相反更加觉出了他的伟大。他不是不想写长篇,而是因为对理想的坚持,使他无暇顾及个人艺术成果的完美,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悲壮行为。

曾经有段日子,我被现实否定得很厉害,觉得前途和理想十分渺茫。百无聊赖中,翻开了鲁迅先生的日记,不禁豁然开朗。我在日记里,读到了那么多的无奈和绝望,顿生知遇之感。比如,1917 年 1 月 22 日是这样记的:

“二十二日 晴 。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生之艰难与无奈,以及理想难酬的愤懑,就是这样的折磨着他。我仿佛见到了一个为了理想而夜不能寐的人,如何地辗转反侧。我不再将他当作偶像,他分明和我们一样在理想远去的时候,苦苦挣扎于无边的危机与虚无之中。

从那以后,对越是伟大的人物,我越是留意他们作为普通人的一面,竟然无数次地被他们感动。

前些日子,偶翻大学时的存书,找到了一本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其中有一段是批范仲淹词的,那天是 1957 年 8 月 1 日晚,他在范词边上批了一段对豪放与婉约的看法后,写道:“睡不着,哼范词,写了这些。”我在旁边特地注上“建军节睡不着,哼范词?”我到现在一直在想,毛主席为什么在建军节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