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不

小时候,在课文里念得最多的是理想。那时,老师也经常问我们长大了干什么。我们的回答各种各样,什么工人、农民、解放军、科学家,那摇头晃脑充满向往的神态,至今依然记得。

童年的话是不可能算数的。譬如当年向往当科学家的我,现在却成了一名记者;我的一位要当解放军的女同学,如今却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轮到她问下一代孩子们的理想是什么了;更有一位立志当农民、用机器种田的小伙伴,现在却到外面打工,誓死也要跳出农门。

我的家乡有一个“抓周”的习俗,就是孩子长到一岁时,要让他选择自己将来干什么。办法是在孩子面前摆上各种有代表性的东西,如钢笔、假手枪、锄头、粉笔等,让孩子抓。如果抓到的是钢笔,就说明将来要摇笔杆子, 父辈们自然十分高兴;如果碰巧抓到了锄头,就是要当农民了,父母就很难过。其实,连小学生说的话都不能算数,一岁孩子的举动又怎能当真?

这里,人们是把理想等同于职业了。这是一种误解。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可能今天是这个理想,明天又换成别的了,理想于生命的意义也就要大打折扣。

譬如,我小学时,要当科学家,其实连科学家真的是什么样,干些什么, 我都不知道。初中时,我的数学成绩很好,数学老师对我十分欣赏,我又要当数学家。那个时候,我把陈景润当作崇拜的偶像,甚至还萌生了改名景润的想法。此后的岁月里,我无时不关注陈景润的消息,尤其是他与病魔的抗争。 1996 年春天,他不幸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图书馆准备毕业论文,禁不住泪眼模糊。陈景润于我,着实代表着一段美好的往事。高中时,

职业的选择是一种奇妙、很偶然的行为。我一度迷上围棋,想当围棋国手。我甚至上晚自习还与同桌下棋。办法很简单,在纸上画一棋盘,然后用铅笔画两种不同的符号代表双方走子,吃掉的子就用橡皮擦掉,这种方法欺骗性很强,老师经常以为我们在讨论什么难题。大概高二分科时,我再度在理想面前迷茫,我是物理科代表,作文又不错,始终在文与理之间摇摆。最后,经过抓阄,我才将课桌搬进文科班。从那时候起,我就把当一名优秀记者作为理想了。

上了大学,才知道很多同学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想,如果硬要说有的话,也是一个很抽象的目标——考大学。高考填报志愿,很多人被五花八门、五彩缤纷的职业弄得眼花绦乱,于是就像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那样,随便填一个了事。更有一些人填志愿纯粹是为了上大学,专门填那些冷门专业; 另外,还有人是被负责录取的老师调到那个专业的,并非他的第一志愿。

可见,职业的选择是一种很奇妙、很偶然的行为,仿佛在我们的命运之外有一只手,不经意地一指,我们就得跟着走一生。

今年 2 月,我采访了一个大学毕业生供需见面会。会场的大学生很多, 他们焦急地张望、寻找,希望能被一个好单位相中。一有单位表示同意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签

理想的真正本质,是超越世俗的。约。我常常觉得这种办法实在太轻率了,因为这里面的偶然因素实在太多了,譬如另外的一个更适合他的单位没来;或者来了,他没发现;或者,发现了,又因为一些很偶然的因素(譬如

单位来招聘的人不喜欢他的领带)而没被录取。这和我家乡的那种“抓周” 习俗是多么地相似。看着忙碌的大学生,我陷入了沉思:难道这么匆忙的选择,就是我们曾大谈特谈的理想吗?

显然不是。我常常想,理想应该是某种带有终极性的东西,永远驱使人们前进,因而是相对永恒的。人们常说,理想有高下之分(譬如当科学家和工人就不同),其实,这所谓的高低都还属于同一个世俗层次,只不过水平不同罢了。理想的真正本质,是超越世俗的。

有一位朋友曾这样跟我发牢骚: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生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不是现在这样。

这位朋友其实是很顺利的,从重点小学、重点中学,一直到重点大学, 最后还轻松地找到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在常人的眼里,这是最“理想” 的了,可他为什么越来越迷惘呢?

也许有人会说,他是不知足,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初看,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位朋友是弄懂了理想的本质, 才发出如此感叹的。

理想从来不是任何现实中能追到的东西,它是一个永远的否定词,不停地对你得到的东西说“不”。所以,理想是没有现实物质形态的,只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否定,永远矗立在人类精神的殿堂。它不在此岸,永远在彼岸。由此我想,理想只供追求,它是实现不了的。人们所说的实现理想,其实是实现了追逐理想中的一次次否定,或者说实现了某一阶段所达到的目的。

这在哲学上完全说得通。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事物的发展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但前进也好,上升也好,无一不是通过否定来实现的。

又想起那位朋友,他追求的东西虽然不断得到,但马上又被新的目标所否定,于是又继续努力。所以,这理想就像一个飘在空中的汽球,诱惑着我们去追,但又总是与我们若即若离,不让我们抓到。我们跑快点,它也跑快点,我们跳高点,它也升高点,始终在我们前面。但就在这追逐的过程中, 我们走过了沟沟坎坎或平坦大道,在某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这辈子就在这牵引中走了过来。

所以,人们谈论理想其实是两种:一种是世俗意义上的向往或期盼,另一种则是哲学意义上的抽象否定,一个永远的“不”。这个永远的否定词, 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理想,理想也正是通过永远的否定来实现其价值和意义的。不过这个否定,又是通过世俗意义上的一个个向往和期盼来实现,这样理解就全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