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中的真意

令年春节，是我参加工作之后第一次回家过年。那天，我像赴一个重要的约会，简单收拾一下就匆匆融入南来北往的人流中。我觉得我们中国人似乎对过年有一种特别的期待，不管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旅途多么辛苦，这几天都要回到家中——这个一生开始的地方。

在飞机上，我无聊地把一份报纸翻来翻去，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疲惫。我努力想唤回儿时过年时的那份激动，却总也做不到，我为此深深地失望。我原想，这过年该是生命中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理应过得隆重和特别，但没想到自己还没到家就已经倦怠了。看来，很多东西真的永远失去了。

我是腊月二十八到家的。由于旅途疲劳，回家后先睡了一天，接着又和同学说了一天的话，然后，似乎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到了三十。那天一早起来，家里只有我和爸妈三人，我们默默地做着年饭，等着到各自岳父岳母及公婆家吃年饭去了的哥哥姐姐们回来（我们家乡的习俗，男女婚嫁后，过年要到对方原来的家里吃年饭）。我们这么等着，一直到晚上，他们才回来。于是，吃年饭，再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点不像儿时那样让人激动不已，让人难以忘怀。

过年是儿时一件极重要的事儿，似乎到了那一天，能得到什么很宝贵的东西似的。早早地盼望，扳着指头算，终于，腊月到了，便天天有事情干：二十五用火炮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炸蚊虫蚂蚁，二十六要理发，二十七要洗澡，为的是换个来年的清净⋯⋯一直到三十夜里笑嘿嘿。正月，又开始一家家地拜年，一直拜到正月十五。

那时，过年总意味着放不完的鞭炮、敲不完的锣鼓以及串不完的门和笑不完的话题，仿佛一年所有的开心事都在这几天出现。然而，如今却除了平淡，还是平淡。

不单是过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许多自己曾全心期许的日子，曾不断设想它的来临该是多么的隆重和不寻常的日子，最后却总是在平淡中到来，在平淡中结束，只留下无尽的悲哀、失望和遗憾。

大学毕业前的那段日子，我几乎天天想着该以何种悲壮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大学生涯。我想，也许会喝得酩酊大醉，也许会哭得死去活来，还可能是在老师们的一番鼓励和同学之间的相互激励后，斗志昂扬地走向新的岗位。随着毕业期限的来临，我一天比一天激动。我这么盼望着，甚至在酝酿

准备在那一天爆发的伤感。但离派遣不到几天的时候，妈妈给我来电话，流着眼泪要我回一趟家，带点新生活的必需品，另外她还有许多工作须注意的事项向我交待。于是，我请假回家了。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返校，我想去和同学们作隆重的告别。

但回到宿舍时，才发现同学们差不多都走光了，往日热闹的宿舍楼变得静悄悄的，曾留下无数欢声笑语的宿舍也是空荡荡的。我才明白，自己的大学生活已经结束了，自己再也不属于这里了。突然，禁不住想流泪。没想到大学生活结束得那么平淡，它与四年前进这所学校时家里兴师动众送我、师兄们兴师动众接我的热闹相比，是那么冷清，冷清得近乎残酷。

我感到十分的失望。我想，一个人长大的标志，也许不是别的，就是他开始知道去平淡地生活。

周围的人们总是行色匆匆，他们也许是为了生计而奔忙，也许为了理想

而奋斗，但生活的本质，始终是平淡。大家都看得很开，越来越没有人为了一个东西而死去活来，生命中也越来越难有奇迹发生了。

大家毕业前，学校团委要大家买毕业纪念册，同学们群起反对。我当时很不理解，劝大家还是买一本，理由很简单，因为毕竟在这一生中只有一次，结果不但没有说服同学，还遭到了他们的轮番攻击。

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将毕业看得如此平淡，是没有意识到这次分别的特别意味，还是提前参透了生活平淡的本质？我就这么想着想着，一直没弄明白。

一个朋友跟我说，他的女朋友与他分手时，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有时甚至觉得没法活下去。但过了一些日子，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她也可以活，甚至活得更好。于是，分手时那种随时都可能迸发的悲痛欲绝，越来越平淡。现在，几乎忘了曾经还有这宗事。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我相信时间的巨大力量，它能吸干一切愤怒、悲痛、欢乐和激动，还人们以平淡。这是一种很惊人的同化。

记得刚到单位报到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换，整天依然像在学校时一样，悠哉悠哉。后来，就发现了很多不一样，比如，星期天会没地方吃饭，我只好去买一套炊具，自己做饭吃了。

拎着油、盐、菜、米回来的时候，心情十分的沉重。我觉得自己拎回的是沉甸甸的日子。曾经设想还十分遥远的很现实的生活，就这么匆忙地开始了，让我措手不及。好像几天前，我还觉得自己的一切才刚开始，前途正未可限量，至于油、盐、酱、米这些很现实的日子，离自己还那样遥远，以至连想一想都没有。但没想到，一切就这么开始了。那些一想就让人激动不已的所谓终极关怀，与近得不能再近的职称、房子、工资等比起来，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于是，我慢慢明白，这个世界已不大可能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了，一切都是在平淡中发生与结束，不能寄希望于靠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来记住那些自己曾满怀期待的日子。

买回煤气、灶具后，也就开始了买菜、做菜、涮碗、上班这些赤裸裸的日子，不再有所盼望。终于在平淡中也能收获一些意想不到的喜悦，譬如有一天根本没想到能够却真地接到了一个等候多时的电话。但喜过之后，依然平淡，不去激动地设想电话里的承诺如果兑现该是多么的不寻常。总是相信，幸福的来临总无声息。

就这么平淡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