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文名为诗名所掩

白居易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在诗,文名为诗名所掩,但他的文章亦有特征。其诗有讽谕和闲适两类,文章也有直言极谏和抒情述志两类。其直言极谏之文,《论制科人状》可以为例,其中有云:

臣伏见内外官近日除改,人心甚惊,远近之情,无不忧惧,喧喧道路,异口同音, 皆云制举人牛僧孺等三人以直言时事恩奖登科,被落第人怨谤加诬,惑乱中外,谓为诳妄, 斥而遂之,故并出为关外官。⋯⋯直道者疚心,直言者杜口,不审陛下得知之否?凡此除改,传者纷然,皆云裴垍等不能委曲顺时,或以正直忤物,为人之所媒蘖,本非圣意罪之。不审陛下得闻之否?臣未知此说虚实,但献所闻。⋯⋯虚之与实,皆恐陛下要知。臣若不言,谁当言者?臣今言出身戮,亦所甘心。何者,臣之命至轻,朝廷之事至大故也。

这篇论状的特点是详述事件的原委,直陈自己的观感,不为耸动之辞, 不发过高之论,指事造实,平铺直叙。唐初以来,魏徵、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都有直言极谏的文章,相沿而下,已经形成一个传统。居易此文,有所继承;质朴温厚,是其特征。

居易的抒情述志之文,多存于书札和记叙。这类文章大半写于贬官江州以后。《江州司马厅记》可以为例。其中有云:

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 执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

按《唐[六]典》:上州司马,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庇身, 食足以给家。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官责,无事忧。噫,为国谋,则尸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予佐是郡,行四年矣,其心休休如一日二日, 何哉?识时知命而已。⋯⋯

此文称司马之职,乃“吏隐”之最佳位置。无功,无罪,无责,无忧, 关键在于“识时知命”。话说得和平宁静,其实语皆涉讽。居易以直言被黜, 中心自然不平,不平而言“知命”,当有不可明言的苦衷。

与此文同类的文章还有一篇《草堂记》。其中有云:

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视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 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乐天身为迁客,随遇而安,出处行止,得之自然。这样的作品,颇有个性特点。

居易抒情述志之文,见于书札者,亦颇见个性特征。几篇书信,都有深情。例如《与元九书》、《与微之书》,历来传诵。其《与杨虞卿书》,也有类似的内容,如云:

师皋足下:自仆再来京师,足下守官鄠县,吏职拘绊,相见甚稀。凡半年余,与足下开口而笑者,不过三四。及仆左降诏下,明日而东,足下从城而来,抵昭国坊,已不及矣。走马至浐水,才及一执手,悯然而诀,不及其他。迩来虽一二书札往来,亦不过问道途、报健否而已。郁结之志,旷然未舒,思欲一陈左右者久矣。

⋯⋯凡人情,通达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仆则不然。⋯⋯今且安时顺命,用遣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此长往。死则葬鱼鳖之腹,生则同鸟兽之群, 必不能与掊声攫利者榷量其分寸矣。足下辈无复见仆之光尘于人寰间也。

这篇文章可与《江州司马厅记》、《草堂记》合读。从中可以更明显地看出居易之所以知足保和、闲适而不返者,乃是积愤太深、决心不与“掊声攫利者榷量其分寸”了。

白居易临终之前,又曾自撰一篇《醉吟先生墓志铭》,其中有云:

启手足之夕,语其妻与侄曰:吾之幸也,年过七十,官至二品。有名于世,无益于人。褒优之礼,宜自贬损。我殁,当敛以衣一袭,送以车一乘,无用卤簿葬,无以血食祭, 无请太常谥;但于墓前立一石,刻吾《醉吟先生传》一本可也。

这篇文章可能即是绝笔,至少反映了诗人临终之前的心绪。自撰墓志铭, 历代多有,居易此文,亦率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