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一百多岁的黄埔老兵
1. 弯转多变的身世家庭
1914 年农历4 月5 日,长沙县金井镇一个饶姓贫苦家庭诞生一个女儿,这就是后来的郑淼(又名郑慧庄)。
因为贫穷,郑淼在孩童时被送到当地大户郑家当丫鬟。这个郑家有个女儿参加了中共的地下党,搞学潮,被逮捕入狱受到摧残,出狱后觉得自己命将不久,就叮咛自己的母亲,让把这个饶姓丫鬟当女儿培养, 以代自己侍奉母亲。这样饶氏就改姓郑了,这就是郑淼。郑老太太将郑淼视若己出,供郑淼读书识字。从饶家女变成郑家女,这是郑淼生命的第一次转弯。
2. 作为黄埔学员,参加了湘北保卫战
23 岁那年,国民党统治时期,开始恢复实行乡保甲制度,并将乡保甲作为县以下的基层行政组织。郑淼曾在村里当过保干事,从事文书工作。为打仗需要,国民党从村民中抽壮丁,家有三个孩子的得抽一个,五个孩子的抽两个。郑淼就设法将一些儿子多的家庭的孩子写到其他没孩子的家庭名下,这样当地一些家庭就躲过了被抽壮丁。
有一次,国民党某部队路过金井,在郑家大屋驻军休整,有个连长见郑淼懂文化,又年轻,有培养前途,就鼓励她去考军校。郑淼很感兴趣, 就报考了战时干部训练三团,在江西于都编入政训总队女生队,随后在瑞金编入黄埔军校第三分校16 期。经过两年的学习,郑淼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黄埔军人。毕业后被分配到36 军2 师政治部,担任宣传保密干事。她于1939 年9 月参加了湘北会战。
这次战役是继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后,日军对中国正面战场的第一次大攻势。日本为达到对国民政府诱降和军事打击,集中10 万兵力从赣北、鄂南、湘北三个方向向长沙发起了进攻。第九战区代司令长官薛岳为保卫长沙,采取以湘北为防御重点,“后退决战”“争取外翼” 的作战方针,调动30 多个师和3 个挺进纵队,共约24 万多人参加此次战役。战役中,中国军队共毙俘虏日军2 万余人,炸毁日军飞机20 余架, 中国军队伤亡3 万余人。郑淼在战役结束后,从少尉升为中尉。
1942 年,郑淼被调到衡阳的后方医院,从事宣传工作,同时也协助救护伤员。在医院工作期间,她介绍老家一些村民到医院工作,既满足了医院的招工需要,也为当地人谋了出路。
郑淼在衡阳的医院工作时,认识了中央直属手术医疗队第二手术组
的外科医生易泰临,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
1943 年生下儿子易岳衡。
3. 回到家乡当农民种地
1944 年,衡阳失守,医院撤离。因丈夫后背受伤致残,无奈,夫妇俩几经辗转回到老家金井。为解决生计,郑淼开办私塾教书,一来可有些收入养家,二来可为村里孩子普及文化。
1946 年生下女儿易俊超。郑淼共怀过六胎,除了一儿一女,其他均夭折。儿子易岳衡,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1949 年新中国成立,老家开设公办小学,私塾就停办了。公立学校让郑淼去代课,但工资低,不够养家,她就回家专心种地了。由于丈夫抗战期间受伤致残,无法从事繁重的农业劳作,家庭劳动的重担就落在了郑淼的身上。
由于以前曾经对村民们有过很多的帮助和提携,以及在教书阶段与村民的融洽交往,积累下很深的情谊,到了后来土改、“文革”的时候, 使她的家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据女儿回忆,母亲郑淼务农非常认真。播种麦子时,郑淼用竹竿量株距和行向,种出的麦苗整整齐齐。别人都觉得这样劳作太费事,但郑淼仍坚持这么做。对女儿的教育也很严格,有一次,女儿易俊超扫地时没把磨盘底下扫干净就出去上学了,郑淼发现后把女儿从半路追回来, 让她必须扫干净了才能去读书。土地改革时,给他们家划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这个比较低的成分可以躲过很多麻烦。
郑淼母亲家有土地,郑淼就说母亲把一半地给自己当嫁妆了,立了
两个户主。这样,两个户主都划成“小土地出租”,不算地主。如果被划为地主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土地改革中,除了土地重新分配,划定成分,还要把以前收的租退给农民。有个叫余旺芝的农民,认为郑淼退租时退少了,就把她绑起来。郑淼发誓自己没有算错,后来余旺芝终于算清楚是自己搞错了,就向郑淼道歉。郑淼接受了道歉,后来两家还经常走动。
“我母亲不记恨人。”女儿易俊超后来回忆说。
“我父亲是江苏南京人,虽然是因抗战致残,但因为身份的问题, 在那个年代,生活中难免受到歧视。被别人欺负时,也只能忍气吞声。可父母告诫我们做子女的,‘让人非我弱,容人德自高’。我外婆没有怎么剥削农民,所以,土改那阶段没有怎么挨整。‘文革’阶段,开阶级斗争大会,是属于陪斗对象。”
因为郑淼的历史背景和成分原因,他们被划为21 种人,而子女是“可教育好的子女”。1962 年女儿易俊超有机会当老师教书,因政审没通过没去成,儿子易岳衡比较能干,村里要清账什么的,会计都带着他去, 但是不能让他当干部。由于表现良好,入了团。
4. 到北京当保姆
1955 年、1956 年这两年间,家庭生计特别困难。经亲戚介绍,郑淼去北京谋生。1955 年去过一次,待了一年。1956 年第二次去,户口也迁过去了,一直到1967 年因为“文革”,被清退回来。
郑淼家庭照(前排左一为郑淼)
在北京期间,她曾在一个食堂当过短期会计,感觉工资低,就不干了, 到亲戚家当保姆,每月领四十块的工资,这对老家人的生计是很好的补贴。她为铁道部工程师郑家沛带大了六个孩子,并照顾了从上海退休在北京前井胡同定居的郑家朴夫妇。从“文革”被清退回来后,就与北京亲戚断了音讯。
在北京做保姆的十多年期间,郑淼与女儿经常书信往来,她会在女儿的来信上做批改,要求语句通顺,连标点符号都不能错,就当批改作业。
1977 年农历四月初三晚上,老家房屋倒塌,儿子易岳衡被砸死。四月初五是郑淼63 岁的生日,也是她儿子出殡的日子。遭受丧子之痛,郑淼好长一段时间悲痛哭泣,视力受到极大影响。一年后,她儿媳带中间两个女儿也改嫁了,郑淼就照顾剩下的两个孙女、孙子生活,并承担起教育他们的责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张闻天的妻子刘英原名郑杰(革命阶段改的名字),按辈分称郑淼为姑姑。刘英与郑淼的雇主郑家朴是堂兄妹,郑淼在北京照顾郑家朴夫妇时,刘英与郑淼经常见面。后来刘英受丈夫张闻天牵连,被迫害。
1985 年,刘英平反后回乡省亲时找郑淼,但郑淼却带着孙女躲起来不见刘英。郑淼深知刘英新的政治生涯来之不易,她不想自己的国民党身份给别人带来任何麻烦,甘愿过清贫而安宁的日子。
1986 年,郑淼的丈夫易泰临病逝,享年73 岁。
5. 作为抗战老兵被认同和肯定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1989 年,郑淼加入湖南省黄埔同学会。当年的黄埔老兵们通过同学会逐渐联系上了,听说有老同学生活困难,郑淼总尽己所能予以帮助。听说一位新邵县同学年老多病,没地方住,郑淼就住到孙女家,把自己
的家让老同学住了一年多,还给同学所在的地方政府统战部门写信,申请给予同学困难补助,使问题最终得到解决。
郑淼90 岁时还能看报纸,大概在93 岁时眼睛看不清了。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坐上了轮椅,听力也逐渐衰竭。2008 年时郑淼已95 岁高龄, 行动不便了,就随女儿女婿一起生活,由其照料。医生诊断,当时的心跳、肠胃还可以,但嚼不动东西了,吃不了面条、米饭、蔬菜,只能吃流食。
之后的日子里,女儿将馒头做成面糊糊,里面混合十几种东西,用豆浆机打碎,做成流食,维持生命。
2015 年,是中国抗战胜利70 周年纪念,海峡两岸对当年的抗战老兵都给予了崇高的表彰和敬意。郑老也接到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抗战胜利70 周年纪念章和一万元困难补贴。
郑淼(2015 年)
当郑老的女儿易俊超向郑老报告这个消息时,郑老激动得泪流满面,她说“以后再也没人说我是叫花婆了!……”
因为过于开心激动,情绪过度兴奋, 以致精神异常,三天三夜睡不着,住院五天才恢复正常。过了几天又第二次发作, 又经五天五夜没睡觉,再次住院九天。女儿易俊超说,医生认为这不是神经错乱的精神病,而是脑衰后过度兴奋引起的精神病,不能过度用药。于是就是给母亲吃一些安神的中药饮剂,每天一支,每月两盒。如果发作厉害了,就给吃点安定片。一直坚持,慢慢情况有所好转,不再轻易发作了。
2017 年,郑淼双目失明,听力也严重障碍,几乎无法与外人交流。
郑淼年轻时喜欢吹笛子,也爱写文章。但如今家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在“三反五反”“文革”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作为留在大陆的国民党员身份的郑淼,为了不给家人惹祸,将自己几乎所有的资料、证件都销毁了。她平时也不跟子女说以往的事情。到女儿结婚时,她才拿出珍藏的一把中正剑,交给女婿做赠物。但女婿胆子小,不敢保存,就扔掉了。
家里唯一留下的历史文字,是1990 年她在丈夫遗照背后,用毛笔写的丈夫易泰临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