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了一辈子漫画的人

1. 孙中山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在广东省靠珠江口的地方,有个香山县,这里出了个推翻清朝皇帝的孙中山先生后,香山县就改名为中山县,1992 年改为中山市。方成的祖籍就在中山县的左步村,原名孙顺潮,父亲孙桥芳,母亲方云彩。左步村居民主要是三大姓族:欧姓居右,孙姓居中,阮姓居左。著名影星阮伶玉是阮家那边的,她家离方成家不远。欧姓出过一个抗日英雄叫欧初。

方成听父亲说过,孙家人来自粤北南雄珠玑巷。早年孙中山先生任总统返家乡祭祖,就是在左步村祭的,看当年照片合影中,方成父亲立在后排。因父亲当时在北平(即北京)平绥铁路局任文牍课教员,所以方成1918 年出生于北平,那时中国人口只有四亿。父亲因身边子女多, 工作生活难以兼顾,就在方成四岁时由母亲带着他和弟弟们回到左步村和祖母生活。中山近海,乡间外出打工的人很多。方成的祖父很早就带着伯父去美国旧金山打工。那时在那里修铁路和开金矿的华工很多。祖父伯父在乡间留下祖母和伯母,汇钱回来买了房子和80 亩田出租供养他们。方成母亲带他们弟兄三人回来后,父亲也汇钱来。祖父伯父都是年老才回村养老,方成都没见过。伯父返乡时,他曾托人带给方成一支派克钢笔。那时方成刚上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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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两个算命先生都说,这个孩子是个败家子相

从四岁到九岁方成是在左步村里度过的。整天光脚到处跑,和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男孩儿女孩儿没受什么教育,在一起的时候,还会

脱下裤子相互观摩。方成最爱随大些的孩子到山边去捉蛐蛐、斗蛐蛐。有时候还会打下蜂窝,掏里面的幼虫吃。有一次被马蜂在脸上蜇了一下, 痛得满地打滚。身旁一位大叔见了,立即要他自己撒泡尿在地上,然后用尿湿了的湿土敷伤口,很快就止痛了。

乡下没什么娱乐活动,孩子们最爱看串乡的木偶戏表演。一个人挑担子或背着道具来,找个空场,架起饺子形状的小戏台,人钻在里面, 上部是敞开一面的小小舞台样子,木偶露出上身,人藏在里面做木偶活动。方成记得有一次是演一个人打老虎,打着打着,被老虎吞掉,后来被救出, 从老虎口中钻出来。人一边表演一边唱。

方成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喜欢捡块砖石在墙上画,画房子,画篱笆。孙家人到美国和南洋各国去打工的很多,年老返家乡养老的有几户, 比较富裕,可能方成是在他们家里见过墙上挂的山水画,就学着画起来。当时的小孩子也没有什么玩具,没事的时候,就独自画一会儿,画的次数多,看出有所进步,觉得很有意思,自得其乐。

村里有夜校,请一位老师教书,方成见别人家孩子在那里上学,也跟着去。他没有书,只是去听讲。这事儿他没告诉母亲,晚上他就从家里的栅栏门钻出钻入。后来被母亲发现了,但并未阻拦。方成的母亲识字,常读书,人很和气,方成从没见过她发怒,不怕她,可也还算听话。她人缘好,村里妇女常和她在一起。

方成还记得母亲让他带个瓶子到小铺去打酱油,回家路上,一位大叔开玩笑对他说:“哎,这瓶底是漏的!”方成一听,忙倒过来去看瓶底, 酱油洒了一地,逗得人哈哈大笑,叫他小傻瓜。

大约八岁时,有个看相的人到村里看相,看了方成就对他母亲说, 这孩子是个败家子相。方成母亲不信,带他到集市上请另一个相士再看

一回,他也说方成是败家子相。每逢过年小孩子们会在一起打牌九赌钱。方成老远就跑来向妈妈喊:“妈,给我点钱,我输去。”妈一听就乐了说: “看相的真灵,真是个败家的。”

3. 关于老北平的一些珍贵记忆

九岁时,方成被父亲带回北平上学。方成的二哥开始教他用北京话读书。方成的哥哥还教他学英文,很快就学会了26 个字母,他就一个个字母朗读起来,读完了全本书,就以为学会英文了,很高兴地说,原来英文这么容易,这么快就全学会了。四年级时又有英文课,学完字母学单词,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英文不是光学字母的。

十岁时插班上小学四年级。那时方成家住在西四牌楼北第一条胡同, 记得叫礼路胡同。学校是在第二条胡同,记得叫帅府胡同,学校叫铭贤小学,是英国人办的。离家很近,来回自己走。管学校的英国人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女士,叫密池小姐。课本是英国出版的,全英文,少年方成看见书上插图画得很好,就经常临摹,画着玩。

密池小姐教的英文、图画、手工,都是方成最爱上的课。她上图画课有时会讲个小故事,让大家画故事里的情节。有的同学画不出来,要方成帮他们画。下午放学,他们就在学校院里踢球玩,傍晚学校关门孩子们才回家。后来知道有个同学会讲孙猴儿、猪八戒的故事,几个人一下课就缠着他讲。

那时方成的父亲见孩子爱听故事,就买了一部线装的《西游记》要他看。方成翻开几页,看不大懂,也没兴趣,就偷偷扔到床底下不看了。后来知道同学讲的孙猴儿、猪八戒就是《西游记》的故事,才想起被他

扔到床底下的书来,回家找出这部书,多翻几页,就看见有插图,再往后看,一看就懂。原来他开始看时,只翻开前几页,看的是《序》,文言写的,看不大懂,就扔下了,没再看下去。看到了原版的小说,才发现同学讲的那些故事全是他自己瞎编的。

那时方成很贪玩儿,玩的是用石片拍洋画儿(香烟里带有的画片, 画的是旧小说中的人物),或是趴在地下弹球儿,弹的是小玻璃球儿。比输赢,赢的就是对方的球儿。方成的口袋里经常装满了洋画儿和大大小小的石头片。还斗蛐蛐,到市场听相声、评书,看皮影戏,看变戏法。晚上父亲在家,才不得不坐下来温习功课。父亲看当时的报纸,也命令方成看报。至今方成还记得一段报上的数来宝:“说实事,道实事,先说傻子我自己。七岁时,入学校,不念书,瞎胡闹。到如今,不得了, 拿着罐子把饭讨。把饭讨,不害臊,您给钱,我就要。扎吗啡,吃黑药(即鸦片烟丸),一针扎,一毛钱。瘾头大,不周全,由此坑蒙又拐骗。小学生, 别学我,将来没有好结果……”

4. 当年的民间文化市场是这样的

小学总算毕业了,方成考上市立三中读初中,全家搬到西四牌楼路东大拐棒胡同1 号。方成放学玩够了,回家就埋头看《西游记》,看上了瘾。看完这部书,父亲不再买新的给他,想是怕他看得迷了会误了功课。

离家不远有个“西安市场”,里面有各种曲艺和杂技表演,还有个买卖新旧书的小书铺。他就用这部《西游记》去换一部比较便宜的小说看。看完花不多钱再去换另一部看。其中有不少是按原价打七折、八折的武打小说,很便宜。

从上高小到上初中这三年多,他把这家书铺里几十部小说看了个遍。都是打仗的和有趣的旧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七侠五义》《聊斋》《济公传》《儒林外史》之类。

他开始近视就是在那时候。小说里大都有插图,因为从小就爱画画, 常把喜欢的插图照着描下来。画得兴起,就按小说的情节自己想象着画, 画骑马打仗,投飞镖,祭法宝。上课时不听讲,偷着画老师,对课程都不怎么喜欢,但对几何这门课颇感兴趣,因为算的时候要画图。对地理课也喜欢,也是因为要画地图。

年终考试,代数得零分,几何得一百分,数学平均不及格。化学也不及格,幸亏其他几门课都在六十分以上,否则就得留级。留了级回家要挨打,吓得他头脑清醒了很多。到了初二就没有不及格的课了。后来的漫画创作中,他的一些文学知识和历史知识就得益于这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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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初中的方成还是爱跑爱闹,见人骑车,也借来学。当时没有学捏闸刹车,骑上就飞驰,来回奔跑。一次正骑得高兴,对面来了个骑车的, 把他吓得一下慌了,他不懂骑车规则,不知道往哪边躲,一瞬间,咔嚓一声, 倒下就失去了知觉。醒来一看,他倒在一棵大树下,车梁都弯了。

西安市场离他家很近,又有很多吸引人的表演,在假期间他就常去看,还很爱听相声,演员外号叫“大头鱼”。听说在西单商场有更好的相声表演,艺人是出名的高德明、张傻子(张杰尧)、汤瞎子(汤金澄, 近视)、绪得贵、大面包(朱阔泉,很胖,侯宝林的师傅),他就骑车去听。后来他终于以漫画为业,就和他这几年里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当时的这种“市场文化”对年轻人有很大的影响力。

初中有图画课,图画老师叫衡平先生,常收集方成的图画作业,拿去展览,说是“留成绩”。图画老师还特地赠送方成一盒水彩颜料以示鼓励, 方成珍宝似的捧着回家,至今也忘不了这位老师。

上图画课时,校长有时候会给大家讲个童话故事,要学生们想着其中的情节,然后画下来。有的同学不大会画,就要方成帮着画。那时的报纸每天登载一套连环漫画,叫《毛三爷》,引起方成莫大的兴趣,可以说是方成漫画的启蒙老师。父亲吸的香烟盒里有洋画儿,画的有《三国演义》的人物,有《西游记》的人物和其他的人物。为了凑成整套人物, 假期他总爱去白塔寺、护国寺庙会小摊上去收罗,也照着画,几乎天天画, 把满意的作品贴在墙上,父母看了高兴,亲友看了也夸奖,他画得更起劲了。但上课时不敢再画,初中毕业考试成绩还不错。

那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了中国的东三省。全市

同学们组织抗议宣传,并在市内募捐,支持抗日作战的马占山将军。

5. 游行中被军警用刀砍伤

方成初中毕业时,父亲失业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铁路局有的领导换了,新领导带了他的亲友进来,一些旧职员就被迫让出位置给他们。父亲找不到新职业,只好携家人回广东乡下,单把读大学的大哥留下了。

叔父知道后,劝父亲把方成留下来继续升学,父亲不肯,因为方成会“败家”,学多了也没用。叔父是虔诚的佛教徒,不信看相的,坚持要方成留下读高中,并愿意提供一切费用,就这样方成留在北京继续读高中,因为家人都回乡了,于是转到一所带宿舍的中学,可以住校,校址和宿舍就在月坛内,叫弘达中学。

方成初中毕业前不久,父亲曾托他的同事,也是位画家,介绍方成到国画家徐操老师家,请他教方成画画。每周上午去一次。他交一幅他的人物画给方成,要他回家临摹。临摹了的画,下周送给他看,方成只去过几周,因父亲的失业,付学费困难,不能再去学了。

如今方成学一些人物画,用笔就是当时这位徐老师教的。1957 年, 徐老师不幸遭“扩大”成右派分子,只能上班画连环画了。现在很少见他的国画作品。他是在北方最著名的传统人物画家,据说在这方面有“南张北徐”之称,“南张”指的是张大千。父亲携家返中山,临行时嘱咐留在北京的方成说:今后你的前途, 就靠你自己努力了。

1935 年,方成读到高中二年级,学校正放寒假,北平学生开始反对国民党当局以及日本人建立所谓“华北自治区”,同学们又集会成立“北平学生联合会” 作抗议宣传。“ 学联” 从12 月9 日开始,发动抗议游行示威宣传。后来被称为“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同学知道方成会画画,就分派他画宣传画。他就仿照当时上海出版的《漫画》杂志中的漫画作品, 画了多幅送到“ 学联”。一九八〇年方成举办漫画展后,记者来采访,问他何时开始画漫画。回忆时才想起,在那些宣传画中,有的就是漫画,贴在学校大门外那张,方成一直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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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的绘画形式相比,漫画,在某种程度上与社会现实有着更为紧密、深刻的联系。也因为如此,中国漫画的出现,比欧洲晚了整整两百年。清朝政府不允许发表漫画,直到20 世纪初年,辛亥革命时期,漫画才从西方传过来。民国建立后,政府同样禁止漫画,除了用于反对侵略的宣传外,鲜有它的身影。

时隔多年,很多内容方成都忘记了,只记得曾贴在学校大门外的一幅,画的是一把29 军(宋哲元的军队)使用的大刀,刀上鲜血淋淋,标

题是“中国人的刀,哪国人的血?!”

这是方成平生第一次创作的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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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16 日,学联组织第二次游行,方成也参加了。因为国民党中央军那时已南撤,中国北方由29 军“治安”,称“保安队”。

“保安队”用高压水龙喷射游行的学生们,也用大刀镇压。游行队伍走到宣武门外东西向的石驸马大街时,许多学生遭受刀伤。保安队冲进学生中, 挥刀乱砍。学生们四散躲避,方成跑得慢一点,被追上,腰脊挨了一刀, 流了很多血,透出毛衣和棉袄,他怕感染,匆忙跑到警尔胡同3 号父亲的同事家包扎伤口,至今伤痕仍在。

石驸马大街现已改名。

6. 很少有人知道的抗战时期的武汉大学往事

方成虽然爱画画,但是受信佛的叔父影响,一直想学医。1936 年高中毕业考燕京大学,想考医预系,没考上,通知是两门课不及格,其中一门是智力测验。只好考化学系,考上了武汉大学,也是准备读制药的。

方成回忆说,当时武大和河北工学院全都考上了,全都靠碰巧。考

武大时,因吃中午饭被婶母强留,下午迟到了,不准进入考场。恰好武大请来的监考老师是方成的中学老师,私下放他入场,否则就不能参加考试。他平时只读课本,课外书很少看。有一次偶然看一本科学杂志, 有一道物理的数学题很有趣,是用一把卖菜的小秤来测一根很长很粗的铁轨的重量,方成看了才知道算法。河北工学院的招生试题中恰好有这道题。他不但做出来,还画上了插图。不仅被录取,还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的。

1937 年方成正在家乡左步村休假,“七七事变”爆发,日军南下, 很快逼近武汉,学校势必远迁。国民党在乡间到处“拉壮丁”补充队伍, 方成的父亲非常恐慌,要方成到香港投奔舅父家,申请停学3 年,获批准。

1939 年方成从香港经越南海防到广西省柳州市,方成的二哥在那里, 为他安排乘便车顺公路经贵阳到重庆,经友人协助,乘江上渡轮西行到乐山县,返校复学,读二年级。

武汉大学已经迁到这里。

当时武大条件很艰苦,但课外活动如歌咏、话剧、出壁报等很活跃, 方成都积极参加,和任话剧导演的同学季耿相识。他善画,会木刻版画, 年长几岁,有生活经验,方成很信任他,两人成为挚友。那时文法学院同学们常出壁报评议时势。

“一二·九运动”中方成无意中创作了人生第一幅讽刺时政的漫画, 游行中又被军警砍伤,这个经历激发了方成的斗志,当他拿起画笔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名战士,要用漫画为理想而战斗。漫画, 从此成为他生命的重要内容,甚至主宰了他的命运。

季耿倡议几个人合出文艺壁报,名《黑白》,每周出版一期。他们看过方成的画,知道他在“一二·九运动”中负责画宣传画,其中画过漫画,

就让方成负责漫画专栏,要他主持集约壁报上的漫画稿,但全校没有人能画,方成只得每期自己画一幅。漫画他画得少,没有经验,下课后到处找题材,想表现方法。于是就将同学们在学习和生活中遇到的有趣的事情画出来。

战争年代,大家都失去经济来源,生活很清苦,靠国家分配的“贷金” 支付饭费;全校办公和师生生活用费都非常有限,所有种种用具都是在当地借来用的。当地环境潮湿,蚊虫老鼠多,老鼠常常跑来把鞋和衣扣咬坏,咬开棉被吃里面残留的棉籽,食物更需要挂起来,不然就会被老鼠偷吃掉,因此老鼠就成了漫画题材,也较容易画成有趣的漫画。

方成记得刚到学校,睡的是两层的木床,借来的木床上藏的臭虫也多,头一个晚上被臭虫咬得无法入睡,只得爬起来先抓臭虫,抓到掐死, 放在折成的纸袋里,一看真多,到天亮一数,有足足六十只。想起这件事, 画成《一觉醒来》,有漫画艺术特色。

在日常生活中,他时时注意,随处都用心发现有趣的情节,画成漫画。他常看上海出版、黄嘉音办的《西风》杂志上转载的漫画,主要是从美国《笨拙》杂志和美国《纽约客》杂志转来的连环漫画。看得多了, 从中学到一些表现技法,渐渐也开始画讽刺性作品以及根据故事创作出连环漫画。

一开始画得像速写,渐渐熟练了,就像漫画了。因为壁报上每期必须创作一幅漫画,壁报出了两年多,画得多,方成的漫画也渐渐就更加成熟了。

漫画可以说是一种语言形式,想说什么就画出来,但表达是讲究谐趣和幽默的,这是漫画艺术方法的特性。因为漫画创作涉及的社会知识非常广,不易理出普遍作画的规律,至今未发现漫画教育的规律和程序,

无法编成教材,只能从名家作品学习借鉴。

方成就是看了报刊上发表的漫画学来一些表现方法,并不断在创作实践中改进。

7. 第一次恋爱就这样失败了

1942 年秋,方成从武大化学系毕业。

毕业后进了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工作,一家当时很著名的化工研究所,这是当时著名民族企业家范旭东创办的工业集团中的研究机构,与其他两个机构,制碱制酸的永利公司和久大精盐公司三者合称“永久黄”, 是从天津迁到四川来的。方成在那里从事无机化学分析,还曾一度做有机化工分析,方成写的研究论文发表在当时的专业刊物上,至今还被保存着。

1945 年,方成被调到在同一企业中的永利川厂碱厂任技术员。“永利”设在郊区,公司人多,业余活动有京剧团、话剧团、歌咏队、球赛, 等等。方成参加歌咏队和话剧团的活动,结识了来这里休假的川大外文系毕业的郭小姐,常常会面。

她是带有西方风度的女孩儿,是话剧活动的积极参加者,会画画, 会粤语,很聪明,对方成很友好。有一天晚上,郭小姐说家里没旁人, 约方成去互相画像。她画得很像,方成因为心不在焉,总也画不成,但这一次的约会引起方成的遐想。因此有一天特地约她到后山明确表态, 郭小姐却借口两人同龄,不太适合而拒绝了他。方成是初恋,自尊心被大大挫伤,后来虽然她还特意约方成一同去乐山旅游,却一路无话。为此, 方成苦恼难眠,魂不守舍,严重影响了工作和生活,决定远离这个伤心地。

这时抗战形势已经逆转,日军已经开始败退,在四川能看到上海报纸。他从上海出版的英文报刊中发现大量西方政治讽刺画,过去从未注意, 也从未画过,很新奇,于是都剪下来保存。后来在上海画单幅,就是仿照这些作品画的。

他决心离川改行,业余时间加紧复制自己的作品,也靠记忆为同事们画像。他的画曾在乐山展览,之后在自流井(后与贡井合为自贡市)展出, 自己跑到重庆展出过一回,用门票收入支付路费。

1946 年,为疗愈失恋创伤,方成决意离开难舍的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目的地是上海。辞职赴上海时,黄海的孙社长很为他担心,因为去上海的人很多,求职不易。他嘱咐说,如果上海混不下去,可以回来。

8. 那个年代关于上海滩的媒体记忆

秋冬之际,方成先搭乘“永利”赴南京的拖船,然后到上海。抵达上海后,方成先是住在“永久黄”办事处,晚上搭行军床睡,这里不能久住,就联系了一位叫王世封的同学。在王世封的集体宿舍借住了几天, 同屋的人提意见,只好搬出去。

方成喜欢看黄嘉音办的《西风》杂志上转载西方的连环漫画,就去拜访黄先生。黄先生看了方成画的漫画后,将这些画拿去在《前线日报》他主编的副刊上连续发表,使方成得到了一些稿费,难得的是让方成的作品在上海亮相。方成原来署名“利巴尔”,在学校发表作品时一直用这个名字。黄先生说这署名像外国人,建议改名。他改名“方成”,因为母亲姓方,成字是随便起的,两个字儿笔画都比较少,没想到以后这个名字用得比本来的名字要多得多,成了后来大家熟悉的漫画家的名字。

有一天方成看见报上有广告公司征聘绘图员的信息,便起早去应聘, 招聘接待人是绘图室主任美籍犹太人皮特先生。方成从没有画过广告, 只能画几个漫画小人儿给他看。皮特看过,马上就同意留下方成了。他趁机要求在公司里住,皮特一时找不到地方,就让方成住在办公室边堆放纸的小屋里,方成就以纸当床住下了。这里给了他很好的创作环境, 白天在楼下上班,晚上在皮特的办公桌上作画。

当时的社会问题层出不穷,都成为漫画的创作素材,针砭时弊。诸如国民党发行的“法币”不断贬值,米价连连高涨,人民贫苦,国民党军到处拉壮丁等等,方成根据这些素材创作了《拾米》《征粮》《赶地摊》等。这些漫画虽然对当局不利,也让当局不高兴,但当时国民党上海当局对方成的画保持了一定的容忍。

一天晚上,方成根据当时目睹的社会现象画了一幅漫画《得来全不费工夫》,讽刺美国大兵在上海街头横冲直撞、胡作非为的恶劣行径,画完后方成正在那里仔细端详, 碰巧皮特进屋,看见了漫画上的英文“美国兵滚出去!”,非常愤怒,他冲上去要抢漫画,方成怕他把漫画撕了,顺手把桌子上的啤酒瓶抄起来,高高地举起。那架势就是你要敢来抢,他就敢一瓶子砸过去。皮特很吃惊,没有再抢,保持了克制。后来这幅漫画在上海《评论报》上发表了,引起了很好的社会反响。但是也在意料之中的是,方成被皮特开除了,他不得不又搬一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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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在上海(1947 年)

没多久,方成的广东同乡、老漫画家余所亚先生邀请他住在他和老版画家李桦先生家里,这样,方成就能长期而稳定地在上海落户了,创作更加方便。

方成投稿到著名的《大公报》和《观察》周刊,均被收录刊载发表, 其他报刊也都收录了。《观察》主编储安平先生还聘方成主持漫画专版。《观察》是当时最受读者欢迎的杂志。因为所载内容都是人们所关心的,其中有不少是难得的内幕新闻和名家的政论与文章。在方成保存的《观察》第二卷第二期的周刊封面上印着七十多位撰稿人的名字,其中有季羡林、马寅初、曹禺、冯友兰、傅斯年、费孝通、杨绛、钱钟书、萧乾、胡适,等等。

在这期间,方成的漫画创作得到不断改进和提高。平时还把漫画投稿到香港《大公报》,以此为生,每天画一幅幽默漫画《康伯》,得每日8 元稿费,足够生活。方成的作品主要是借夸张法表现物价波动、民众受难之类的社会问题,技法运用浅近易行,很受读者喜爱。

在上海方成结识了一批和他一样喜欢漫画的朋友,又参加了全国漫画家协会。方成在上海期间受到好友丁聪的影响很大,开始更多地关注时政。抗战后期,方成等人的作品都在揭露当时社会中种种不安和腐败现象,讽刺尖锐,对国民党很不利。

1947 年底,国民党军在解放战争中面临崩溃,为安定其后方,对政敌开始大肆追捕。上海局势很敏感,很多画家们渐渐离开上海。漫画家们纷纷逃避到英国统治下的香港。方成也是其中之一,他也来到香港避

险。在香港,方成参加了流亡画家组成的“人间画会”。在这里,丁聪、米谷、关山月、黄永玉、郁风、张乐平等一群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聚集一起。共产党报纸有《华商报》和《星期报》,画会组织漫画向那里投稿。

香港原来没有或极少见政治讽刺画,他们这些人一来,都创作针对国民党的讽刺画。方成画得很努力,稿酬足够交房租和零用,还买了一块司马牌手表,在此之前,方成从没有戴过手表。

大约1948 年末或1949 年初,黄永玉打电话约方成到九龙荔枝角的九华径村和他在一起住,那边的房租比香港便宜很多。方成就搬了过去。在九华径方成过了一段世外桃源的生活,和黄永玉、楼适夷和巴波几家人生活在一起,远离喧嚣的城市。白天各忙各的,读书、学习都很专心, 志同道合,有着共同的理想和希望。晚上几家人凑在一起就热闹了。其中最活跃的是黄永玉,他最年轻,爱说爱笑,还有编笑话的天才。这里不时吸引着“人间画会”的其他作家来做客。

9. 当年中国最火爆的漫画是这样画出来的

1949 年,新中国成立,方成回到了北平。没过几天,经作家端木蕻良介绍,进了《北京日报》的前身《新民报》担任美术编辑,延续自己的“民间故事”和批判漫画。

他是1949 年9 月30 日那天上班,仅以一天之差成为新中国成立前的干部,后来享受了离休待遇。更体面的是10 月1 日北京天安门国庆大典那天,方成、端木和香港回来的大批民主人士都被邀请到金水桥旁的观礼台上,作为嘉宾参加国庆庆典。12 年后重回北京,从此要过上新的生活,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激动心情。

《新民报》是一家很有名气的民间报纸,方成入职后, 担任美术编辑,整天很繁忙,要画漫画、画插图、画刊头、写美术字,每周还要出一期副刊,虽然忙碌但心情愉快。他还创作了两组新的连环漫画,一组是《王小二》, 一组是《王小青》, 都是歌颂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新气象和新生活的。

1951 年的一天,经上海《西风》杂志主编黄嘉音介绍,方成去人民日报社拜见老漫画家华君武。华君武是延安成长起来的漫画家,他对方成早有耳闻,他多次在报刊上看到方成的作品,很喜欢这位比自己小三岁的同行。那时华君武在人民日报社任美术组组长,不久方成就被调到人民日报美术组工作。时逢抗美援朝战争,他把编辑和创作这方面的漫画当作当务之急,和钟灵的合作也始于那个时候。钟灵也是延安来的老文艺战士,早年也画过漫画,新中国成立后在政务院任接待科长。方成和钟灵在俄文补习夜校相识,由于两人都喜欢漫画,后来在一起创作, 以方灵的笔名在《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抗美援朝的漫画作品。当年著名的《两个大耳光》漫画作品,是两人合作的代表作。几年间,两人合作了几百幅作品,后来结集出版了三本书,在国内漫画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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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在北京 (1949 年)

每念及此,方成总要深深感谢钟灵。钟灵是齐白石的“关门”弟子, 当时的大画家许麟庐是齐白石的入室弟子,在国内外很有名气。由于是师弟的关系,钟灵常带方成去许麟庐家做客。时间久了,许麟庐就教方成用毛笔作画。每到许家,许麟庐夫妇热情款待,还亲自做示范,每次都把示范之画赠给方成。从那之后,方成和钟灵就不用钢笔作画了,而是用毛笔画在宣纸上。毛笔的线条变化多,有美感,画出来效果好,且宣纸有透明度,可直接把宣纸铺在草稿上一次就能完稿,底稿容易保存, 不怕折,不怕揉,裱一下就很好了。方成大量漫画能完好地保存至今, 也和他使用宣纸作画有关。钟灵是方成一生在生活上和工作上的挚友。

10. 毛主席让大家看看她画的漫画

方成在办美术副刊时,为组织画稿,须向画家约稿。当时画漫画的人很少,方成认为几位有名的画家不太容易请,他太年轻,不敢和他们联系,就约一些年轻的画家,也包括当时中央美院研究生陈今言。

陈今言父母是辽阳大地主,是早年的一位“阔小姐”。她弟弟妹妹是共产党地下党员,今言和他们一起从事地下革命活动,曾去过西柏坡革命根据地,因此和后来曾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刘仁熟悉,她的家(今东四连丰西巷五号)因此成了中共城工部在北京的-个地下联络据点。

陈今言毕业于辅仁大学美术系,曾师从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方成请她给一些文章配插图。她很聪明,在辅仁大学学的是油画,没接触漫画, 但很快就领会漫画的一些艺术技法,兴趣很高。方成常常请她到宿舍去,

作画之余,也谈一些生活和家庭的事情。几个月后,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陈今言在事业上和方成也很有共鸣,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个女漫画家,从中央美院进修班毕业后先任教于贝满女中(后改女十二中), 1951 年调入《北京日报》任美术组组长,为报纸版面设计刊头,写美术字,画插图,创作连环画……需要什么她画什么。午餐后她不休息,常继续工作。她画的一幅批评在建筑中乱用大屋顶的漫画发表在《北京日报》上,引起毛泽东主席的注意,在一次讲话中提及,要领导同志们去看看。她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漫画《无情的天河》以及发表在《北京日报》上的一些讽刺画和幽默画,也引起了读者们的兴趣。

方成和陈今言结婚时,人民日报社分给他们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平房。婚礼是由钟灵操办的。钟灵爱开玩笑,他说和方成以方灵的笔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好多漫画,有的读者还以为钟灵是方成的夫人呢!今天可以为此正名了。婚礼那天吃的是西餐,每人五角钱,大家随礼也是每人五角钱,等于婚礼方成没花钱。婚房的家具、被褥等都是从今言家拿的,方成一分钱没花白得了媳妇。

婚后两人陆续生了三个男孩儿, 家务日益繁重,但依然忙于各自的工作,后来,请来一位保姆赵阿姨,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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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与陈今言

11. 那个年代经历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20 世纪50 年代的反右派斗争中,很多知识分子被打倒,关入牛棚, 沈同衡、丁聪、廖冰兄等漫画家都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劳动二十多年, 环境恶劣,非常艰苦,多遭妻离子散之难,非正常死亡的不少。 1957 年, 方成发表了第一篇杂文《过堂》,险些被划为右派。华君武知道了后说, 这是内部问题,要不是华君武把方成保下来,他就划成右派了。

方成虽没被打成右派,但也受到了攻击。报社规定,编辑部派人轮流下放从事农业劳动一年,方成在美术组是唯一四年毕业的大学生, 已定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思想改造的头号对象,自然先派他去。

1958 年,他们八人一组,被派到广东省阳江县农村。那时候方成四十岁,身强体壮,和村里人一起干农活,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吃饭在社长家里。早晨喝粥,有红薯。午饭、晚饭都是米饭,每天分配白米一斤, 老是吃不饱。平时吃饭时饭里总有几个苍蝇煮在一起,方成用筷子的上半截把苍蝇挑出来扔掉,继续吃。后来习惯了,就和夹菜一样,把苍蝇夹出来扔掉,接着扒饭吃。晚饭时天黑,看不清楚,挑出几个算几个, 剩下的也就和社长家人一样扒着吃了。后来实行公社食堂,农家各户把米和菜放在几个碗钵里,都交给食堂蒸,蒸熟后一排排放好等各户来取。过一会儿再看,钵里一片黑,人来取时,黑压压的苍蝇飞走了,才出现白色的饭。

这时报上不断登出农业高产数字,各处以此争 “放卫星”。从《人民日报》上见到一个女孩儿坐在地里成熟的一片麦尖上的照片。县里号召种亩产二十万斤的水稻田,种植方法也印在报纸上。

方成和村干部看了,认为田里为使禾苗通风透光需要很多日光灯和电风扇,村里拿不出这么多钱,也没有足够的劳力。他们商量改用亩产十万斤的“配方”,只种几分试试。禾苗长出时又壮又高,是苍绿色的, 没多久因为密植不透风,他们将长禾一把把用细绳捆起,过后仍不见起色, 又没钱买电扇,只好眼看着都枯死了。

方成没有机会参加当时的大炼钢铁,下放结束后,他回北京路过中山乡下,去住了一两天。他的村对面不远是一片山林,他小时候去拾过柴。那里的整片松林不见了,光秃秃的,都是在“大炼钢铁”时砍伐掉当燃料烧光了。许多家天井上的铁栅栏不见了,是当一种原料投入炼铁炉烧成铁渣了。回到北京,见大街上有的路砖也被挖去,听说是充当炼铁炉里的耐火砖。有一次听说广西某县发明用山洞当炼铁炉炼出钢铁来,对这种做法他不信,因为读过炼钢铁工业的书,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还有朋友听到消息告诉他说,这样发展上两三年就达到共产主义了。方成回到报社时,发现报上发表很多歌颂“大跃进”的漫画,画出的猪如象大, 花生壳可以当小船。许多漫画家都投入到歌颂“大跃进”运动的创作中, 那时他不在北京,没赶上去画。

在反右运动中,陈今言领导的美术组,除她和另一位同事外,其余人均被划为右派分子。一天,她把被批为“毒草”的李滨声几幅漫画带回家。方成看了说,不能说全都是“毒草”。第二天,她下班回家时,眉头紧皱, 哭了起来,说批判会上也批了她,说她袒护“右派分子”,也要把她划为右派。原来她同意方成对那几幅画的看法,当作她的意见说了出来。

幸运的是,可能因为美术组里划右派的人已经远远超过了名额,她被放过了。

12. 人生总是要有困境的,看你是不是能坚强到最后

在《人民日报》工作期间,方成有充分的时间研究创作问题,同时也写杂文,因为杂文和漫画都属评议性文艺手段,也都重幽默。从1959 年开始,方成改坐前夜班。晚上9 点钟,到国际部夜班编辑室参加编前会, 决定漫画题材后,立即回自己的办公室动笔创作,12 点钟交稿,审定后, 即送去制版,次日与新闻同时见报。每天只用3 个小时画一幅漫画,紧张程度非同一般。

1966 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政治运动造成社会各阶层极大的混乱,社内各部门群众开会批斗本部门领导,以“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罪名,划为“牛鬼蛇神”押进“牛棚”进行批斗,监督劳动。

方成一家在反右派时躲过一劫。但他不知道,厄运并没有远离。“文革”开始,方成时年48 岁。方成所在的《人民日报》各部门的领导一个个被“造反派”“揪”了出来,谴责他们是执行新中国成立以来党中央一部分领导人的“文艺黑线”,是国内“资本主义复辟”,加以批斗。由于组里的领导和同事都是资历较浅的年轻人,而方成在社内的级别、地位、工资、社会影响等都比较高,但不是党员,所以理所当然地就处于异己地位。在党员小组长带领下,从1957 年报上找出方成发表的一篇讽刺教条主义的杂文《过堂》来,指为反党,便以“漏网右派”“反动文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罪名,也把方成划为“牛鬼蛇神”赶出小组, 押进“牛棚”。

很多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年轻人都以为“牛棚”是乡下养牛的棚子,其实不是。当时《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社论,标题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很多人被划定为牛鬼蛇神,关押他们的地方就被称

为“牛棚”了。 他们被押去监督劳动,然后再一起被关进监狱似的地方。当时各编辑部和工厂、行政部门的人,纷纷起来当“造反派”,成立各种名目的“战斗队”,臂上戴着印有队名的红袖箍,管理、监督劳动。方成他们住的“牛棚”设在房山县农村,在空地上挖出个大窝棚,里面高处铺上麦秸当床,几十人挤着睡。

妻子陈今言在《北京日报》是个副组长,也被“揪出”押进“牛棚”。夫妻俩都在“牛棚”关押期间,家里的保姆被红卫兵赶走,三个孩子没有大人管,老大刚上初一,就被当成“黑崽子”遭到批斗。老二才念小学一年级。最小的孩子叫晓纲,才四五岁,在报社幼儿园。

1968 年底,初中都还没毕业的老大,被下放到内蒙古“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就只剩下了老二和老三独立生活。四五岁的老三由七八岁的老二照料着, 老二自己生活自理都还困难,连脸都还不会洗, 他怎么会照料弟弟,让方成和陈今言非常揪心。在“牛棚”里每天牵肠挂肚。多亏幼儿园食堂里有位心地善良的张师傅,怜悯这两个无父母照料的孩子,平时管着两个孩子的饭,这两个孩子才没有饿死。这样维持了一年左右。

那时候白天干活,晚上写“悔过书”,被说什么就承认什么,不许还口, 不准解释。

就这样,方成在“牛棚”里度过了五十岁生日。

1970 年,“文革”越来越激烈,上面人下指示,把“牛鬼蛇神”都赶出北京,户口也带去。宣布的会上,方成举手申请离开北京,因为这些经历,内心里对报社、对北京已感觉无可留恋。他们一家人被“驱逐出京”,下放到《人民日报》社设在河南叶县刘店的干校。“边劳动边接受思想改造”,方成被安排在干校食堂里劳动。陈今言被分派去干农活。

两年后,发生了“林彪叛逃事件”,中国政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一家人才从河南搬回北京。“文革”后方成和妻子陈今言也得到平反, 恢复工作。方成仍回《人民日报》,陈今言不愿意再回原单位《北京日报》, 而是主动要求到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

原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这样的日子只过了5 年,方成便陷入了人生最大的困境。经过“文革”10 年的残酷批斗,陈今言的精神、体质遭受严重损害,面色变得焦黄,一回到家就一言不发,只找活干,以此忘却内心烦恼。她睡眠一直不安稳,稍有响动就会猛然惊起。她曾说,梦里一听到响声,以为又有人来抄家了。有时想到关“牛棚”的那段时间, 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就不得不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时,就不禁潸然泪下。想起那些诬陷的大字报和十年来受到的折磨,更是气闷难忍。1977 年6 月17 日,陈今言因心肌梗塞,送往同仁医院抢救无效, 离开人世,年仅53 岁。

方成和陈今言在一起共同生活了25 年,相亲相爱,连一句嘴都没吵过。妻子去世后,方成每日借酒消愁,痛苦不已。幸而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 才走出伤痛,重拾画笔。

13. 被禁止过的漫画,观看的人格外的多

1978 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政治发生了根本变化。方成获平反,恢复原职。他立即申请离开美术组,转到国际部上班,获批准。方成写的那篇当年被党员小组长诬为“反动”的杂文《过堂》,被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中国当代杂文经典》《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等多部文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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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自己在美术组遭迫害并被赶出长达十年的经历,方成创作了当时很有影响的漫画《武大郎开店》。武大郎这个人物在《水浒传》中以矮丑出名,他要开餐厅当老板了,招工面试。遇到魁梧帅气的应聘者,一律摆手回绝。餐厅门上对联写道:“店虽不大,唯我独尊; 人虽不高,有权则灵。”横批“王伦遗风”。1980 年,《武大郎开店》这幅漫画先后在《工人日报》《人民日报》发表后,引起读者强烈反响。之后,它和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一起,入选为人民日报社新闻作品优秀奖。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画中那位高大应聘者的原型就是作者方成本人。彼时的他,曾被武大郎式的店老板迫害得颠沛流离、家破人亡。

1980 年8 月,方成漫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这是当年全国首次举办的个人漫画展览。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方成的漫画展里又有很多过去禁止过的漫画,容易引人注意。因此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此次还展出了方成在“文革”后画的大量讽刺官僚、批评

社会不良现象的漫画。他认为,漫画如果失去讽刺的功能,漫画的作用就没有了。

画展一结束,作品就被山东美协借去,在济南市展出。之后,各省美协纷纷来借,画展在天津、广州、南宁、上海、南京、贵阳、昆明等十几个城市巡回展览。1986 年还在香港展了一回。

我国的水墨画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并留下了不少传世之作, 但缺少幽默的水墨画,也就是说缺少水墨漫画。不记得是哪一年,北京一家茶叶公司向方成约画,要画陆羽煎茶,还要画得大一些,以便在墙上悬挂。方成说他是画漫画的,没有画过传统人物。不知对方是随意说的, 还是激将法,“噢,漫画不能上墙啊!”方成一下来了犟劲儿:“我画!” 于是方成首次运用中国传统水墨画形式作漫画。他画的《陆羽煮茶图》, 茶叶公司很满意。

后来方成又下决心把《水浒传》中的几个人物画好,一个鲁智深就画了100 多张,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画李逵也画了100 多张,还有钟馗、济公、铁拐李、布袋和尚等传统人物。方成很看重水墨漫画的创作,他曾说过,晚年主要做两件事,一是研究幽默,二是水墨漫画创作。早些年方成的漫画多在报纸上发表,从未有人向他要过一张画。自从他创作水墨漫画后,向他讨画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名人。他们把方成的水墨漫画悬挂在厅堂上,和其他国画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还增添了几分情趣,这让方成感到欣慰,促使他画了大量的水墨漫画。2004 年方成还在深圳专门办了一次水墨漫画展,在当地乃至全国美术界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有一次人民日报社社长邵华泽看到方成画的鲁智深,非常喜欢,方成就送给他一幅。邵华泽说,传统国画上都有所题,这样才完整。方成

觉得很有道理,冥思苦想终于仿词牌《长相思》的格式创作了一首打油诗, 从此一发不可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水墨打油风格。

方成的三儿子、著名漫画家孙晓纲承方成之衣钵,历时20 多年,完成50 多本图书创作,创作出我国第一部长篇武侠故事漫画。方成常以此为荣,晓纲的《郎雀》和方成的《武大郎开店》都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14. 和侯宝林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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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与挚友侯宝林

方成先生上初中时就爱听相声,但当时侯宝林还未出师。新中国成立后,相声面临整旧创新的问题。一次方成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写信告诉侯宝林,供他的新相声参考,从此相识,并成为一生的挚友。方成认为,在现代世界上接触的幽默表演艺术家之中,在卓别林之后, 首屈一指的就是侯宝林了。在“文革”时,侯宝林也遭到了批斗,让侯宝林认罪时,侯宝林说:“我罪恶深重,一直想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还有一次在体育场批斗田汉、阳翰笙等人时,侯宝林也被一同揪过去。他心里想,能和这些高级官员一起挨斗,太难得了。可后来,斗完那几位后,他正等着喊他的名字,批斗会结束了,没斗他。侯宝林说:“嘿, 我白等啦!”

有一次方成问他漫画和相声的关系如何,侯宝林略一思索,说:“漫画是无声的相声,是平面的相声;相声是有声的漫画,是立体的漫画。”

1979 年的某日闲谈时,侯宝林感叹现在演员不懂什么是幽默,不会抖包袱,同时反问方成“幽默到底是什么”。结果,这一问,也把方成问住了,从此他下决心研究这个问题。

15. 关于幽默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方成搜寻了古今中外学者有关幽默的论著和解释,都没有回答幽默的性质到底是什么。他又查阅了辞海,对幽默的解释是:“美学名词。通过影射、讽喻、双关等修辞方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讹和不通情理之处。”面对《辞海》这样的解释,方成总觉得不尽如人意。他画漫画几十年了,大多数漫画画面上没有一个字,无辞可修,可漫画又是幽默的,这解释不通。

他不知道买了多少书,世界上著名人物包括学者、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外交家等的幽默故事,都成了他研究的内容。他结合

自己的创作实践,对漫画、相声、杂文、喜剧、小品、动画片中的幽默进行比较和对照,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方成出版的第一本研究幽默的书是在1984 年,当时他写了一篇五万多字的研究幽默的文章投给《文艺研究》,受篇幅所限,只采用7000 字。

到2007 年,方成用了八年时间又写了七本关于幽默的专著。

2008 年,方成已经是90 岁的老人,就在这一年他又有三部研究幽默的专著先后问世。

方成在长期研究幽默理论的过程中,深信这样一个道理:幽默源于人们对生活的热爱,而真正的幽默又存在于民间。基于这样的认识,方成把向大学师生和广大文学艺术爱好者普及幽默理论当作自己晚年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他在家做认真的准备,整理教案,先后在十余所大学讲授幽默课。什么是幽默?方成讲幽默就是拐着弯说话,特点就是逗笑, 用22 个字概括:“幽默是一种经过艺术加工的语言形式,是艺术的语言”, “幽默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幽默都出自人的智慧,可见幽默逗笑都不是偶然无意造成的”,“有的话不能直接说,又憋不住,于是就想办法找个空子,转弯抹角地说出来”,“人有不便说出的话,总会用逗笑的话来搪塞”,“幽默的根子是出自人的天性中的‘爱玩儿’”。话语虽通俗浅显,却耐人寻味。

接下来的三年,方成又是每年出版一部研究幽默的书,其中,2009 年出版的《幽默艺术》是中英文对照版,这为国外学者研究中国幽默提供了方便,同时也把中国人特有的幽默传到了国外。

2014 年,96 岁的方成又一部写幽默的著作《方成谈笑录》出版发行。

方成进行创作时,并不是挖空心思去制造幽默,而常常是有感而发, 这个“感”就是“幽默感”。方成是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人,在他待人

处事的过程中,总能迸发出一些幽默的火花。譬如,之前看他的画时, 经常看到一枚“多功能厅”印戳,纳闷方老为什么总是在那个饭店的多功能厅作画,原来他把一间既做客厅又做书房、画室、饭厅的斗室命名为“多功能厅”;解释为什么偏爱骑自行车时,他说是因为“上车就有座”; 当别人称赞他是国宝时,他回应“我与大熊猫同级”;有人赞他著作等身时, 他说“我可没有那么矮”。他有一幅照片,是他86 岁那年推着自行车照的,照片下面还写着一行字:“方成,您瞧,我有辆‘专车’了”。

16. 晚年时成了中国十大文化寿星

方成爱收藏,主要收藏名人字画,有的是从北京琉璃厂古董店里买来的,也有的是求来的墨宝。藏品丰富,可家里房子太小,不便于保存, 方成萌生了将藏品捐赠给家乡的念头,想把他的藏品在家乡搞展览,让乡亲们能看到这些来之不易的名家书画。

也有人问方成,为啥不把画留给孩子,方成说:“一般人将名家书画留给后人,是当作财产的居多。我一向鼓励子孙自食其力,也深信他们有出息,不靠祖产吃饭。何况友人惠赠的书画,都蕴含难忘的友情, 不许当商品看待的!”

从1992 年起,方成把自己几十年珍藏的三百八十多幅名家书画无偿地捐给了中山市,不求任何回报。这其中有吴作人、关山月、黄苗子、吴祖光、古元、廖冰兄、董寿平、许麟庐、沈鹏等的作品。更为难得的是, 方成把当年在四川五通桥冯玉祥画给他的画也捐献出来。这幅画是方成的镇宅之宝,“文革”期间那么多次抄家,这幅画都被方成神秘地保存了下来。他自己创作的书画,除捐给国家博物馆159 幅作品外,其余也全部捐给了中山市。方成在一本书的“自序”中写道:“我仍继续收藏,藏品仍将捐献, 使之成为公众财宝,人寿期百年,艺术可望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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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方成

2008 年,在90 岁的时候,他和华君武、丁聪、季羡林、杨绛、黄苗子等10 人被评为“2008 中国十大文化寿星”。有人问起方成的长寿经, 他曾回答一个字:“忙!”还为自己写了一首打油诗:“生活一向很平常, 骑车画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

2010 年10 月13 日这一天,为参加广州亚运会火炬传递,方成一年中第二次回到家乡,并当上了年龄最大的火炬手,坚持跑完了140 米。

92 岁时,方成获得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美协颁发的“首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

93 岁时,方成撰写的自我介绍如下:“方成,原籍广东省中山县, 但生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儿,自谓姓方,但其父其子都姓孙,非学画者, 而以画糊口。虽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但宣读论文是在中国化学学会。一生从事政治讽刺画,但又因不关心政治屡受批评。这段话因为客观, 可以盖棺定论。具体地讲,我1918 年出生,童年时生活在祖居南朗镇左步村,9 岁回北平上学。1936 年入武汉大学化学系。1937 年7 月日本入侵, 我停学两年返乡。1939 年复学,因办壁报忽然学会漫画创作。1942 年毕业, 入黄海化工研究社工作4 年。1946 年因初恋失败,痛不欲生,辞职赴上海, 以漫画创作为业。1948 年国民党战败南撤上海,我避居香港。1949 年新中国建立,再来北京,先后入新民报社和人民日报社任编辑。1986 年离职。人生何其短。活了93 岁,字数不过百十来字。一声长叹。”

如今百岁方成仍每天书写一幅书法,或者创作一幅漫画,继续着他的幽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