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就是“非理性的主观体验”

克尔凯郭尔是第一个赋于“存在”以特殊意义的人。他把“孤独个体” 看作是世界上的唯一实在,把存在于个人内心中的东西——主观心理体验看作人的真正存在,从而为存在主义哲学的最基本的概念——“存在”概念奠定了理论基础。

克尔凯郭尔认为,哲学研究的对象只能是人,并且不是普遍的、抽象的人,而是个别的、具体的、孤独的人类个体,即所谓“孤独个体”,或称作“唯一者”。在《致死的疾病》一书中,克尔凯郭尔对作为孤独个体的人下过这样一个定义:“人是精神,但是精神是什么呢?精神就是自我。自我又是什么呢?自我是一个与它本身发生关系的关系,也就是说,在自我所处的这种关系中,自我与它自己发生了关系;因而自我不是关系,而是一个关系把它和它自身关系起来了这一事实。”①根据克尔凯郭尔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孤独个体”是指精神个体和主观思想者。这个精神个体就是他所说的“单独自我”,就是那种“与它本身发生关系的关系”,也就是一种自己领会自己、自身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主观内心体验。这种心理体验是不可能被思维所掌握,不能为理性所说明,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它的特点就是非理性。而且这个“单独自我”是孤独的,是只和自己发生关系的,是唯一者,是绝对排他的。“孤独个体”的基本特征就是精神性、非理性和排他性。这样看来,克尔凯郭尔所说的“孤独个体”,其真正的涵义是指一种孤独的非理性的主观心理体验,这种体验是与超验性相联系的个人在自己的存在中领会和意识到的。实际上,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种孤独的非理性的主观心理体验, 也就是后来的存在主义者所明确表述的“存在”概念。他认为,只有个人才能亲自在有限的内心中去无限地进行体验,只有个人才能在体验中领会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其他物是没有这种能力的,所以只有个人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其他物只是存在着而已。

克尔凯郭尔认为,“存在”只是一种个别的、瞬间的“存在”,也就是每一刹那个人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常的、生死攸关的颤抖、痛苦、绝望等心理体验。它不能为科学知识所掌握,而是一种超出概念范畴的、不可思维、不可定义的东西。在他看来,正是这种瞬间的“存在”,把现实的各个环境截然分开了。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个瞬间的“存在”组成的,所以人生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人只能经过或此或彼的自由选择才能实现自己的存在。“存在”就是怀着忧郁向超验前进。人只有经过内心的痛苦体验,才能达到真实的境界。

克尔凯郭尔把“存在”看作是生成,看成是孤独的非理性的主观体验的具体过程,亦即主观思想者所体验到的恐惧、厌烦、忧郁、绝望和死亡等一系列的神秘的思想状态。克尔凯郭尔把人的存在认作一种转瞬即失的瞬间存在,因此在他看来,“自我”的实现就有种种的可能性,它既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这就使人在创造自己的过程中,在生活的实践中总是处于一种不安定的状态,使人生充满了恐惧、忧郁和绝望。但是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 由于失去人性,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经过这些激烈苦闷的意识

① 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克尔凯郭尔选集》,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1951 年版,第 340 页。

上的震动,人才意识到自我并体验到自己的存在。因此,克尔凯郭尔把恐惧、厌烦、忧郁和绝望等内心体验看作是“存在”的最真实的表现,是原生的实在,是人生的基本内容,也是他哲学的研究内容。他对内心的主观体验作了详尽阐述,把它们看作是哲学的范畴并赋于它们以特殊的意义。

克尔凯郭尔认为,恐惧是“孤独个体”最基本的存在状态,是人存在的本质。在《恐惧和战栗》以及《恐惧的概念》两本书中,他对恐惧进行了描述。

他首先指出,恐惧与畏和怕是不同的,畏和怕是有对象的,但是恐惧这种潜藏深内的特殊情感既没有确定的对象,也说不出明确的危险和威胁,它来自于各个方面,弥漫于人的整个心田。人既无法防卫它,也无法躲避它。这是一种深奥莫测的、无法言传的、战战兢兢的精神状态。当人处于这种状态时,他感到自己与外界隔绝了,自己被异己的力量包围着、挤压着。这意味着人被带到了虚无之中。实际上,恐惧就是对虚无的恐惧,是由于对原罪缺乏意识的结果。

在《恐惧和战栗》一书中,克尔凯郭尔生动地描述了亚伯拉罕奉献儿子以撒给上帝作为祭品时的内心体验。“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而对他说:带上以撒,你的独子,你的最亲爱的人,进入迦南地区,在我将向你指示的山上奉献他作为祭品。”于是亚伯拉罕带着以撒向摩利亚走去。一路上,亚伯拉罕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他爱以撒,他不忍心向上帝献出自己独子的生命; 但他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为了爱上帝,对上帝表示忠诚,必须献出以撒的生命。他在矛盾的精神状态中争斗着。他孤独,无依无靠,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但是最终,宗教信仰战胜了道德戒律,对上帝的忠诚战胜了一切,他向以撒举起了尖刀。恰在这时,上帝通过天使拉住了他的手,用一只小羊来做替代而将以撒还给了他。上帝因为亚伯拉罕听从他的吩咐而褒奖他,而亚伯拉罕则痛感自己对上帝的不忠,他为自己曾有过犹豫和动摇产生了“罪” 的意识。面对全知全能的上帝,面对冥冥的天际,他在思想上战栗了,他真正体验到了那种恐怖的情感。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这时的亚伯拉罕不仅陷于罪恶感之中,而且处于犯罪后的胆战心惊之中。恐惧就是这种精神上的“双倍的跳跃”。

克尔凯郭尔认为,恐惧不仅是痛苦的体验,而且是人醒悟的早期表现。他认为,人由于失去个性和沉缅于世俗生活而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正是恐惧,使人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使人开始意识到“自我”,并用那种为了自己的真正存在所需要的强烈情感去选择自我存在的可能性。在他看来,一个人越感到恐惧,他就越醒悟,这种情况可以变成力量的源泉。人的自我选择是自由的,恐惧是自我选择的动力。所以,“恐惧是自由的可能”, 是自由的开端。克尔凯郭尔认为恐惧对可靠的选择和人的存在来说是一种手段,它是通向自由的一种狭隘而痛苦的方式。

克尔凯郭尔把厌烦、忧郁和绝望都看作是恐惧的表现形式。

克尔凯郭尔认为,对一切的厌恶都是厌烦,但意义最为深刻的,则是那种厌烦自己,认识到人生是虚无的厌烦。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虚无,一切都沉没在虚无混沌之中,但人们往往由于失去理性而对此毫不理会,人沉湎于世俗的享乐之中,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但是无论如何,人都无法驱除笼罩在内心深处的莫名的厌恶和沉闷。人必须做出选择:或是继续沉湎于世俗的享乐以求暂时忘却烦恼;或是挣扎奋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寻求精神

上的安宁。人们在虚无混沌中努力去探索新东西,试图以投身于忙碌的工作之中来忘却烦恼和苦闷。克尔凯郭尔指出,一切伟大的成就往往就开始于这种探索和努力。

当厌烦达到一定的程度并使人更加心烦意乱时,就成了忧郁。他认为, 人们所忧郁的东西不同,忧郁是有差别的,差别的关键,在于生活方式的选择和确定。选择美学和伦理生活方式的人,只能为某一件事或某一原因而忧郁,只有选择了宗教生活方式的人才会为人生的处境而忧郁。而真正的忧郁, 正是对人生处境的忧郁。人生的基础是虚无,而对虚无人产生一种无法躲避的恐惧感,人为此而忧郁。他说:“很明显,忧郁是一种对处境的恐惧。”① 正是通过这种恐惧的媒介,人才在思想上逐渐转变,最后发现宗教的宁静而达到永恒的安全。所以他得出结论:“忧郁必须随着人的存在而被描述。”②

当人被恐惧、厌烦、忧郁等情感包围时,实际上已处于绝望。在《致死的疾病》一书中,克尔凯郭尔指出:“绝望是一种精神上的表现,它与人的内在永恒性有关。”因为人是一个由上帝创造的介于有限与无限、自由与必然、暂时与永恒间的综合体,所以,人永远也无法排除他心中的永恒成份。但人又往往要以自己为人生关系的中心,妄想排除永恒,而这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人就为此而在精神上感到无限的绝望,绝望是一种精神上的表现, 是种普遍的病症。

他强调指出,人对某事的绝望并不是真正的绝望,这只是绝望的开始。他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他说,有一个少女因爱情而绝望。表面上看,她是对她所爱的人的绝望,因为他死了或不肯钟情于她。但是,对所爱的人的绝望并非真正的绝望,那真正的绝望,乃是她对自己的绝望。因为如果她成了他所爱的人,那么她的“自我”就得到了美满的安顿。但是, 如今这一切对她都成了空虚无聊,给她带来了痛苦,使她一想到自己的心事就感到厌憎。所以你如去规劝那个少女,说她这样是毁灭自己,那么她一定会回答说,她的痛苦,正是因为她无法毁灭自己。这例子说明了,少女之所以绝望,是因为她无法忍受那得不到所爱的人的“自我”。说得更确切一点, 那使她忍受不了的,正是她不能摆脱自己。所以真正的绝望,那就是对自己的绝望。

克尔凯郭尔认为,绝望孕育于人自身之中,它是一种精神的病症。这种精神的病症具有极大的隐蔽性,它往往隐藏在人的身上而不被人所觉察。大多数人因为意识不到自己是个精神个体,所以他们感到安全和满足,都不知道他们正因为没有意识到“自我”,而患着绝望的病症。相反的,感到自己是在绝望中的人,必然意识到自己是精神个体,或者是经过人生的“厄运” 而认识到了“自我”,并对这个“自我”而绝望。人不属于前者就属于后者。所以克尔凯郭尔说,“世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多少在绝望之中”①。“绝望乃是十分普遍的病症”②。

克尔凯郭尔提出:“绝望是致死的病”③。从字面上讲,致死的病也就是

① 克尔凯郭尔:《人生道路诸阶段》,普林顿大学出版社 1945 年版,第 390 页。

② 克尔凯郭尔:《人生道路诸阶段》,普林顿大学出版社 1945 年版,第 390 页。

① 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克尔凯郭尔人生哲学》,香港 1963 年版,第 89 页。

② 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克尔凯郭尔人生哲学》,香港 1963 年版,第 93 页。

③ 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克尔凯郭尔人生哲学》,香港 1963 年版,第 79 页。

“病致于死”。根据这一意义,绝望不能算致死的病,因为绝望并不能使人达到肉体上的死亡。他认为:“病致于死”这一概念应从特殊的意义来理解。从基督教的立场来说,“死”本身乃是过渡到生命的一个过程,因而在人身上就没有致死的病。死固然是病的最后阶段,但不是生命的最后之事。他认为,生命的最后之事就是绝望。绝望的痛苦正在于它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让人活着而体验死,使人处于一种最痛苦的矛盾处境。正是根据这种意义,克尔凯郭尔才说“绝望是致死的病”。

把“存在”归结为“非理性的主观体验”,又把这种体验归结为恐惧、厌烦、忧郁和绝望等痛苦情感,对它们作现象学的描述,是克尔凯郭尔的独特之处。这对后来的存在主义哲学都把人的存在情态作为哲学研究的内容, 无疑具有重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