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摩夫》

《奥勃洛摩夫》的出版是农奴制改革前夕的一件大事。自从它的一个片断《奥勃洛摩夫的梦》在一八四九年发表后,人们早就翘首盼望着这部出类拔萃的长篇小说问世了。待至十年后全文出版时,却并不像与它同时发表的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那样让读者兴奋若狂。也许是由于打开小说直到第一部分结束,它的主人公仍然躺在他的柔软的沙发床上,似乎并无引人入胜的情节。然而,我们越往下读,就越能被它丰富的内容和无情而严肃的真实所制服。长篇通过主人公奥勃洛摩夫的一生,反映了在俄国历史的进程中, 贵族的革命性业已消灭殆尽的整整一个时代。它仿佛是一幅巨大的画卷,在广度上它揭示了现存制度的普遍停滞和因循恶习,从深度上它探索出了沉重地喘息着的农奴制的濒临灭亡。因此,当我们掩卷终篇时,会感叹小说在艺术真实上的惊人魅力。尽管《奥勃洛摩夫》的作者仅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在小说中也远未达到革命的结论,但是,他能够在反对专制农奴制度的总的声浪中加进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深沉浑厚,对于它的时代同样足以使人振聋发聩。

今天,住在彼得堡的伊里亚·伊里奇·奥勃洛摩夫一反常态,八点钟光景就早早地醒来了。他心事重重,那是因为他乡下的村长来了封信,又是那些收成不好呀、进益减低呀等等的令人不愉快的唠叨。几年前,奥勃洛摩夫早就为领地上的这一大堆问题拟过整顿计划,不过只是在心里,而且总也不曾想妥过。这会儿村长又来了告急函,得赶快采取些什么措施才好呀,不过, 要拿出什么农事改革的计划来又谈何容易!况且,祸不单行,房东也挑准这个当口催他搬家,都是些要命的事!所以伊里亚不仅破天荒地早早醒来,而且还下决心立即起床。他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向拖鞋望了几眼,甚至还从床上伸下了一只脚来。可是,刚从被窝里伸出来的这只脚,还没落地就立刻缩了回来。本来嘛!离开柔软的床的这种打算就已经使他很苦恼了,何况,该怎样对付那些麻烦事还着实没个谱呢,就这样躺着思考也并不碍事吧。

钟敲九点半,伊里亚·伊里奇猛吃一惊,“是办事情的时候了!”他一边埋怨自己放任自己,一边大声呼唤仆人查哈尔。

从过道那边的屋里先是传来了一阵咆哮声和从炉火后跳下的双脚落地声,随后邋遢的查哈尔慢吞吞地进来了。他又给倒霉的主人带来了不少倒霉的消息:肉店、菜铺、面包店、洗衣房都像串通了似地,全都上门来讨赊账了,房东又说要拆建房屋已限期赶他们搬迁等等。奥勃洛摩夫必须立即核清帐目,必须马上去解决搬家的事,可是他依然仰身躺卧着。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依然什么事也没有做,面对一大堆日常琐事翻来复去地呻吟叹息。害怕生活中任何一点变动的奥勃洛摩夫简直弄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门铃响了,来了个热衷于社交的时髦客。“别走近我,您才从冷的地方来。”伊里亚·伊里奇叫喊起来,一面用他那件特别宽大的旧睡衣裹住身子。朋友脱下帽子,环顾四周,但见满屋布满灰尘,找不到一块干净处所,只好把帽子拿在手里。他一面神采飞扬地让奥勃洛摩夫欣赏身上的新装;一面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如何为了骑马,特意上裁缝处去定制骑装燕尾服,又如何为了捧芭蕾明星赶去花店弄山茶花,还炫耀自己在社交界如何出风头,每星期都排满应邀赴宴的日程,等等。他兴致勃勃地想拉奥勃洛摩夫一块出去,害得奥勃洛摩夫连忙拼命摇头。真是难以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一天到晚在外面

闲逛!这位一阵风似的大忙人走后,奥勃洛摩夫在床上舒心地伸展身子,庆幸自己没有那种痴劲,可以躺在家里享受安逸的幸福。

好景不长,又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冥想。来者是一位满脑袋装着有关公务事项的朋友。当然,他也把外边的冷空气带了进来。伊里亚·伊里奇在大叫“别走近我”的同时,满心可怜起这位“部里的精华”来,觉得那种从早到晚埋头于公文、呈报而忙忙碌碌的生活实在不堪设想。于是,他为自己尽可以安安逸逸地埋身在沙发床里驰骋在幻象中而着实觉得自豪。

“部里的精华”告辞后,奥勃洛摩夫又沉浸在遐想中,竟没注意到又一位客人已经来到了他的床边。那是一位故意穿得落拓不羁的作家,他向着主人慷慨陈词。他,一个专事暴露生活中的黑暗的作家,对于堕落的人素来主张应给予严厉的打击和惩罚。这种论调完全不符合温驯善良的伊里亚的口味,尤其使伊里亚感慨万分的是,像他那样的作家,白天写、晚上写,那不就成了一个轮子、一架机器了!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再激动而安静地休息呢? 对比这位“不幸”的作家,奥勃洛摩夫更其自满自得了,因为他自己可以像初生婴儿一样,一无牵挂地躺卧着。

今天奥勃洛摩夫家的来客真是络绎不绝。他刚送走另一位朋友,突然, 铃声又疯狂地响起来,有人在前室粗暴地喊:“有人吗?”原来是他的同乡塔朗切耶夫。这个人有一套看家狗的本领,这个家伙无论你把一块肉抛到哪里,他都能够抢到嘴里的。他既伶俐又狡猾,他会软硬兼施地向人敲竹杠, 老是耍着无赖在别人家吃喝沾光,而且张口就会恶意地骂尽世上的一切。他那副怒气冲天的架势和肆无忌惮的声调,使伊里亚这间由睡梦和安静所统治的屋子顿时显得闹腾起来。塔朗切耶夫一进屋就冲着伊里亚·伊里奇嚷开了: “快十二点了,还躺着!”伊里亚·伊里奇害怕受“暴力”袭击,连忙坐起身,当塔朗切耶夫得知奥勃洛摩夫要搬家,便拍胸脯介绍维堡区他的叔亲—

—一个年轻寡妇家的房子,而且打保票一定会使奥勃洛摩夫满意。这个人物在伊里亚·伊里奇日后的生活中,竟还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这些便是奥勃洛摩夫彼得堡蛰居生活中仅有的一点“社交”关系。对于这些所谓的朋友,温柔敦厚的伊里亚·伊里奇总是来者不拒的,但那也仅仅是出于习惯而已。唯一能使他得到友谊享受,并在心里十分珍惜的人,是他儿时的同伴希托尔兹。只有希托尔兹还能唤起他一丝对于自己曾经有过的、意趣盎然的美好回忆。

这个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奥勃洛摩夫,温和善良,也颇具教养,而且正当盛年,可是却怠惰麻木,成日蜷伏在布满灰尘的斗室里,懒洋洋地埋在柔软的沙发里,简直就是一条罕有其匹的大懒虫。一个原本也拥有过青年时代的一切希望的人,怎么会形成眼下的这种状态的呢?这还得从奥勃洛摩夫的生活历史说起。

奥勃洛摩夫是三百五十名农奴的主人。他的童年是在离彼得堡一千二百俄里、省城外八十俄里的世袭领地中度过的。在这个庄园奥勃洛摩夫卡中, 人们根据原始的自然经济法则,世代遵循着尚未受到过资本触动的宗法关系,沿袭着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这里,老爷们唯一操心的是饮食:酿蜂蜜呀、制克瓦斯呀、用核桃喂火鸡催肥呀、节日前把鹅吊在口袋里长膘呀⋯⋯ 这些已经够家奴们整天为之忙碌了。而农人们则在烈日烤炙下,像黑土上蠕动的蚂蚁一般,在无休无止的劳动中终其一生。这里,另一件为老爷们关心的事便是睡眠:每天,当午饭吃饱喝足之后,整个奥勃洛摩夫卡就进入了像

死亡一般的睡乡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慵懒的、死气沉沉的庄园生活中,保持了这种宗法社会的生活方式,这就造就了一些丧失一切社会兴趣的懒虫。它使人变成了废物。

与所有的儿童一样,孩提时代的奥勃洛摩夫也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他并不缺乏美妙的幻想和求知的欲望,缺乏的是实际生活的能力。每天睡醒, 就有仆人查哈尔替他穿袜着鞋,为他梳洗穿戴。只要稍有一点不称心,小伊里亚就可以一脚踢到查哈尔的鼻子上去。除了专门侍候他的查哈尔·特罗非米奇之外,整个庄园三百多个农奴都是可供差遣的“查哈尔”。伊里奇只消

◻◻眼睛,就会有三四个查哈尔赶去实现他的愿望,他刚想亲自去做些什么的时候,身后便会同时响起四、五个大人一叠声的喊叫:“要瓦斯卡、万尼卡、查哈尔卡干什么的!”伊里亚仿佛永远生活在婴儿时代,被襁褓紧紧地束缚住自身的发展。只有在午饭后,他才能盼到独立生活的时机,只要那个时辰一到,整个奥勃洛摩夫卡就抵挡不住睡魔的蛊惑,全都沉入了梦境。于是,小伊里亚便偷偷地溜出去,穿过白桦林使劲奔向山谷,尽情地眺望展现在眼前的静寂和平的田野,无拘无束地让自己的幻想自由驰骋。对伊里亚来说,索然无味的白天是漫长的,只有盼到这样的机会,他的这一天才过得饶有兴味,他的心智才能得到滋养。而平时,当他用好奇的眼光观察周围事物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总不外乎是那丝丝叫唤的茶炊、面饼和各色食物。他多愿倾听这个奇妙的大自然里的一切响声。可是耳边却只闻见鼾声、睡醒时打呵欠、伸懒腰的哼哧声和搔头叹息声,以及厨房里剁肉切菜的嘈杂声。小伊里亚就是这样地在这种包围着他的奥勃洛摩夫卡的氛围中长大,并受着奥勃洛摩夫精神的熏染的。

伊里亚也像所有的适龄学童一样去上学。十五岁读完了寄宿学校后,老一辈下了狠心把他送到莫斯科去继续求学。他的冷漠怯懦的性格使他不能在学校里、在陌生人中间充分暴露自己的懒惰和任性。他不得不费力地去学习给他规定好了的功课,把这看作是苍天降于他的惩罚。只有诗人才能拨动他的心弦,触动他的肺腑。他和他的同窗、终生不渝的挚友希托尔兹一起诵读诗章。不仅为了怡情悦性,而且还悟出其中讴歌生活、工作的涵义。这常常使两个青年人激动得流泪,互相庄严地保证要走理性与光明之路。

可是,暖室培养的花卉毕竟是华而不实的。有时他的头脑和心灵豁然开朗了,就按照希托尔兹的指点读起书来。但怎么说也总是懒洋洋地,不论读到的那段多么有趣,只要吃饭或睡觉的时候一到,他就会将书翻转在桌上弃之而去;如果是两卷集的书,他看完了第一卷也绝不会去向人要第二卷;但若有人给他送来了第二卷,他也就慢慢地看下去。

伊里亚在莫斯科学校里听完了最后一堂课,取得了文凭。那最后一堂课, 就标志他学问的终极;那文凭上校长的签字,画出了一条奥勃洛摩夫认为不必再使自己的求知欲跨越过去的界限。

由于希托尔兹的青春热情的感染,奥勃洛摩夫对于人类的苦难和高尚的思想有所理解。在他踏进社会之初,还憧憬着希托尔兹要引导他前往的那个世界,向往那未知而又令人神往的一切,在人生舞台上露一露头角。怀抱这个目的,奥勃洛摩夫来到彼得堡谋得公职,接着,他又想在社交界取得成功; 最后,当他由青年转入壮年之际,未来的家庭幸福又在他的想象中闪现、微笑。不管他在心里如何描绘前途的蓝图,但在他看来,生活总不外乎两种类型:要么辛苦和使人厌烦,要么安静和逍遥快乐。他曾经把公职工作看作仿

佛是一种家务活儿,就像他父亲悠闲地在账簿上记记收支账目那样轻而易举;他曾经以为衙门就如同一个家庭似地亲密友爱,上司会像第二父亲一样关心下属的安宁与快乐。可是,就在他第一天进衙门时,他就已经大失所望了。每天上班是一种强迫的义务,不管你是否愿意,也必得遵守刻板的制度。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不是一头栽在公文堆里,跟着一个个标着“要件”的公文夹子团团转;甚至在夜里,都会被人从热被窝里叫起来,逼着你快步奔向公事房去处理事务;至于那些被奥勃洛摩夫想象为第二父亲的上司长官, 只要他们一到,人人都会诚惶诚恐,提心吊胆。奥勃洛摩夫还算是幸运的。在平易的长官手下办事,他尚且苦于恐怖沮丧,倘使落到了严峻的长官手里, 天知道他将会怎么样了。

奥勃洛摩夫对付着干了两年,晋升官衔已经在望,不料出了一起事故。他把一份紧急公文的投送地址写错了,不但使升迁成为泡影,而且还受到处罚。他本来就受不了天天上班的辛苦,这下可正好,不等到受上司申斥,他抢先递上了一份辞呈,就此结束了他的仕途生活。

奥勃洛摩夫的社交生活,比之他在官场的遭遇要成功一些。初到彼得堡的那几年,他少年英俊,眼里燃烧着生命的火光。在各种社交场合他是个幸运儿,得到过不少美女的温柔热烈的顾盼。不过他还从未被她们俘虏过,他的殷勤风流也不曾演化成为罗曼斯。这是因为他害怕那些面貌苍白、神情哀怨的,或悲喜无常、动不动就会晕过去的社交美人。他的心灵在期待着自己的理想。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期待逐渐变成了绝望,对交际应酬一天比一天感到厌倦了。他懒得每天刮胡子,更苦于穿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作客。只有他的一些单身朋友家是例外,因为他可以在那里解下领带、松开背心上的扣子,甚至还可以躺躺打个瞌睡,倒也逍遥自在。

时光易逝,随着岁月的推移,奥勃洛摩夫嘴上的汗毛早已长成了硬楂楂的胡须,腰粗了,头发开始无情地脱落了。与外界的疏远,其结果必然会反映在他的性格上,使他越来越恢复到孩子似的胆怯情绪中。他在拥挤的人堆里,便会感到手足无措而且窒息难熬;坐进马车里,他就担心马匹会横冲直撞,磕坏车子,把人摔出去;需要坐船的话,他更会对于能否平安驶抵彼岸而产生了疑虑。不习惯于人多、事忙的他,躲避生活和一切活动,只有希托尔兹还能偶尔拉着他到外面走走。但只要希托尔兹外出离开彼得堡,他就又息交绝游,离群索居,哪怕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也不可能将他从他所蜷蜇的一隅吸引到外面的世界上来了。

他在社交界的角色就此扮演完毕了。他懒洋洋地向欺骗了他的、青年时代的一切希望背过身去,向着使有些人到了暮年还会为之心跳的一切温柔、悲哀和光明的回忆挥手告别了。我们所看到、所认识的奥勃洛摩夫就是从他的这一段生活开始的。那么,他往后的生活又将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奥勃洛摩夫在送走那几个“朋友”以后,使他十分高兴的是希托尔兹的到来。是希托尔兹将他从沙发里拉起来,使他离开蜗牛般的生活。他从沉睡中复苏了,迎来了爱情和幸福。

这个对奥勃洛摩夫影响如此深重的希托尔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性格坚毅,对待生活认真,与懒惰而软弱的奥勃洛摩夫适成对照。安德烈·希托尔兹的父亲是位颇具学识的德国人,按照德国方式用实际的劳动教育来培养儿子的独立自主精神。希托尔兹与奥勃洛摩夫是在童年时代由学校与邻居关系联系在一起,可说是两小无猜。小安德烈常常在小伊里亚的俄国式家庭里

受到仁慈而热烈的抚爱。在小朋友面前,安德烈总是扮演强者的角色,而伊里亚天性中的善良无邪,使得安德烈与朋友的那颗纯洁而信赖的心交相应和,并对伊里亚充满深挚的同情,十分看重伊里亚的友谊。

两颗幼芽,在各自不同的土壤中,按照自己的规律成长,一个成了材, 那一个却始终是一朵温室中的花。现在,安德烈·希托尔兹已经是一个经营出口公司的干练的实业家了。三十开外的年纪,宛如一匹纯种马,强劲而有力量。他的眼睛蔚蓝而又富于表情,映现出自信与深沉的内心。眼下他从美国回来,专程看望老朋友,不顾奥勃洛摩夫的抗议、诉苦,决心把奥勃洛摩夫吸引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他决心要改变朋友的那种“奥勃洛摩夫性格”, 唤起他对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那些有关理想生活的憧憬,对于造福人类的劳动的渴望,以及结伴遨游世界的幻想等等,去鼓动他的挚爱的朋友朝前走。希托尔兹认识一位单纯自然、平静安详而毫无矫饰的姑娘奥尔迦。他把奥勃洛摩夫领进奥尔迦的家庭里,让这位具有聪明头脑和敏锐眼力的姑娘用她特有的女性的温柔去感化、启迪奥勃洛摩夫的心智。

落落大方的奥尔迦以单纯自然的方式欢迎这两位朋友。她有一副极美妙的嗓子,她的歌唱使奥勃洛摩夫深深地感动了。他那种已经变得陌生了的朝气和力量油然而生,随着歌声,仿佛要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迸发出热情来。对于这样一位女性,是不由得不让人倾慕的。

不过,在这位曾经把衬衣穿反了、穿两只鸳鸯袜的新朋友初次来访对, 奥尔迦禁不住用好奇的眼光瞧着他,还谈到了他的躺卧生活,等等。这一切, 使他感到窘迫。但逐渐地,奥勃洛摩夫开始觉得对方是在关切自己,是想解除自己的愁闷,便不再拘束了。奥尔迦则对他无所不谈,诉述自己对生活的信心,还谈到自己与希托尔兹兄妹般的友爱。她的目光越来越温柔亲切了, 现在,轮到奥勃洛摩夫用古怪的眼光情不自禁地瞧她了。这期间,奥尔迦每次都送书给他,动情地给他讲述书中的内容,用她的智慧和感情的火花诱使他一同进入书中的天地。有时,她还带他去音乐会、去郊游⋯⋯这位极富同情心的姑娘就好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奥勃洛摩夫如梦的生活,温暖了他的昏暗的心田。每当奥勃洛摩夫瞧她时,她总感到自己仿佛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思想、用整个意志去窥测他那被内心的光芒照亮了的蓝眼睛。奥勃洛摩夫的生活改变了。有一次,当奥尔迦为他唱歌时,他难以自制,含着感动的眼泪激动地上前握住奥尔迦的手,又结巴着对奥尔迦说:“我感受的⋯⋯并非音乐⋯⋯而是⋯⋯爱情。”

奥勃洛摩夫由于一时的莽撞而深感羞愧,对自己的冒失懊恼不已。而奥尔迦呢,更是被那次突如其来的感情表白深深地震动了。她原本把挽救奥勃洛摩夫使他彻底脱离那种生活,视为一个至交的责任,甚至看作是一个医生治病救人的天职。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她感到自己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在奥勃洛摩夫的那次突如其来的表白之后,两人都处在极度不平静之中而互相回避着。有一天他们在公园里邂逅相逢,奥勃洛摩夫胆怯地请求奥尔迦的原谅。没想到他得到的不仅是原谅,而且还受到了鼓励。他的心顿时长了翅膀,真实的生活前景在他眼前以光辉的色彩使他心醉。他想象着与奥尔迦一起去国外,在瑞士湖上荡舟,在罗马废墟上徘徊⋯⋯的生活。

但笼罩着奥勃洛摩夫的那片桃色的云却常常起着变幻。就是在最魅人的热恋中,他也总是在分析着自己。有时他觉得自己对付不了暴风雨,害怕掉进激情的深渊里。他想要适可而止,以求恢复失去了的平静。他甚至还写过

一封信给奥尔迦,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她,说他为她的幸福担忧,应当及早分手。而事后,他却感到只要身边没有奥尔迦,他的生活就黯淡下来,生活中的彩虹全然消失了,自己就像瞎子一样沉入黑暗中。

奥勃洛摩夫终于再度取得了奥尔迦的谅解。于是,那一天来到了,奥勃洛摩夫跪在奥尔迦面前,说出了决定性的话:“做我的妻子吧!”

奥勃洛摩夫原以为奥尔迦会像所有接受求婚的姑娘一样,激动得浑身颤抖、哭泣流泪,立下为爱情而甘愿牺牲自己一切的誓言。可是,奥尔迦并没有作声,朝相反的方向扭过头去,只是在奥勃洛摩夫焦急的追问下,才轻声回答说:“沉默,是同意的表示!”她不感到突兀,是因为她信任奥勃洛摩夫的爱情。她的心早已默许了。奥尔迦不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只有她胸脯的起伏表示她正在抑制自己。奥勃洛摩夫对这个场面感到有点失望,他更没有理解性格独立而深沉的奥尔迦。她是不会去走那条为爱情抛弃生活理想的道路的。而且,奥尔迦深信,如果一旦走上了那条为爱情牺牲一切的道路, 那么,到头来,两个人迟早要分手的。

奥勃洛摩夫应当开始认真地生活,履行应尽的责任了。然而这种新的生活并不尽如他所幻想的那样富有诗意。他必须去找新房子、上法院写证件, 还得跑木器店、裁缝铺、花店、制靴工场等等,他觉得有点疲于应付了。而且,麻烦的还在于现在人人都知道他与奥尔迦的关系。作为一个未婚夫,他再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经常与奥尔迦单独相处了。最可怕的是还要忍受人们的窃窃私语。这使他烦恼之极,重又消沉起来。虽说他那黯淡下去的自尊心和意志力有时也会在奥尔迦的鼓励下重新被点燃起来,但也并不能持续多久。甚至有一次奥尔迦不顾舆论的非难去看望他时,由于害怕别人议论他是个花花公子——一个单身汉居然在家里接待一位小姐——他就惊恐万状。因此, 尽管奥尔迦用自己的柔情费尽心机地一再想把他拉向自己,但是,奥勃洛摩夫由于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天天与奥尔迦相处在一起,他内在的精神更新工作逐渐停滞下来。就连关于结婚的事务和经济上必需去办理的一切,他也无休止地拖延下去。他重又沉睡了,他的屋里又布满了尘埃,连翻开的书页上也蒙上了灰尘。

奥尔迦绝望了。她明白了,支持她一次次地努力挽救他的,只是空幻的理想,受惰性支配的奥勃洛摩夫只会像一只鸽子似地,把头藏在翅膀底下, 在屋檐下面咕咕地叫一辈子。她的性格足以战胜命运中的任何风暴,却战胜不了奥勃洛摩夫的懒惰和冷淡。于是,在最后一次两人相会中,奥尔迦痛苦地问奥勃洛摩夫:“是什么把你毁了?是谁诅咒了你呢?这种邪恶是没有名称的⋯⋯。”奥勃洛摩夫几乎是耳语般地回答说:“有名称的,奥勃洛摩夫性格。”他承认这种奥勃洛摩夫性格注定了他无权享受真正的爱情,他完全清楚自己毁灭的根由。奥尔迦也清醒地承认了自己既无力改造这种性格,又不能牺性自己活跃的生命,去走为“奥勃洛摩夫性格”殉葬的道路,终于痛苦地决定离开自己所爱的人。

遭受爱情上打击的奥勃洛摩夫,他的灵魂更深地陷入了昏暗的深渊中。他曾有过的精神复苏仅似昙花一现。现在是任何什么都不能使他从呆若木鸡的神情中恢复过来了。他的心死了,他的生命也似乎静息了。

心死以后的奥勃洛摩夫大病了一年。

在这以前,奥勃洛摩夫已经搬了家。由他的那位“朋友”塔朗切耶夫介绍,搬进塔朗切耶夫的叔亲、年轻寡妇阿葛菲娅在维堡区的住宅里。是塔朗

切耶夫给奥勃洛摩夫安排了一个新窝———个彼得堡的奥勃洛摩夫卡。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逝了。病中的奥勃洛摩夫受到房东太太的精心护理和照料。房东太太是一位性情温驯的平庸的妇女,对家政料理十分娴熟。她成天捣肉桂、磨咖啡⋯⋯只见她裸露的手臂在不断地挥动,干什么都那么利索,永不疲倦地从食柜到厨房、到贮藏室、到地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没有一样能逃过她关注一切的眼睛。自从这个小市民家里搬进了一位贵族老爷,这一切家务开始对她产生了一种新的意义,有时候她会很自然地在心里把这位温和善良的老爷和她死去的粗俗的丈夫相比较。而奥勃洛摩夫呢,也离不开女房东的关怀,透过现时安逸的生活,他眼前常常会浮现出一幅自童年时代起就深深镌刻在心上的舒适的家庭生活图景。奥勃洛摩夫的热病痊愈了。终于有一天,他向阿葛菲娅提出了嫁给他的请求。不过,这一次, 他的眼中并无爱情的喜悦,不曾饱含幸福的泪水,更没有闪现任何理想的光芒。他只求永久地保持住这种生活享受,这种不论外界发生什么大事,他的餐桌上总会出现美味的烧肉和鲜汤的生活。于是,他安稳地遁入蜗牛壳里而无他求。当然,毋需多长时间,他愈发长得肥胖了,那件宽大的睡衣再也不离身了。而且,整天埋在沙发里的他,说什么眼睛总也离不开阿葛菲娅挥动着的臂膀了。

圣伊凡节,也是伊凡·伊里奇·奥勃洛摩夫老爷的命名日。为了这个盛大的节日,阿葛菲娅足足忙碌了三昼夜,她要为贵人身分的家主准备一席值得夸耀的酒宴。到了这一天,她的哥哥马特威耶维奇、塔朗切耶夫偕同事等三十来人,前来大吃大喝,闹腾得乌烟瘴气。就在这个时候,在门外的狗吠声中,一辆马车驶进院子,原来是希托尔兹为朋友的命名日特地赶来祝贺。作为奥勃洛摩夫田产经营的代理人希托尔兹一到,阴谋趁酣饮之机在奥勃洛摩夫身上捞一把的马特威耶维奇等就溜之大吉了。饭后两个好朋友单独相处时,希托尔兹久久地凝视着气喘发胖的奥勃洛摩夫,痛心地关怀他的境况, 告诉他奥尔迦怎样为了他而痛苦绝望,拒绝了一位男爵的求婚,目前她已去国外,打算秋天回领地去,等等。他这次来看望朋友,受到奥尔迦的托咐, 他要努力遵照奥尔迦的愿望,为把奥勃洛摩夫从“坟墓”里掘出来作最后一次努力。但是,奥勃洛摩夫早已放弃了一切让自己生命燃烧起来的愿望,他推开了朋友的手,现在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当两个朋友告别时,奥勃洛摩夫凄然地垂下眼睛,恳求希托尔兹去向奥尔迦说,他奥勃洛摩夫已经死了, 下落不明了。

再说那两个混蛋马特威耶维奇和塔朗切耶夫,早就狼狈为奸了。他们先是趁奥勃洛摩夫田庄经营混乱、地租欠收之际,推荐了一个他们的人排挤掉原来那个旧村长。待希托尔兹识破他们的阴谋,用自己的名义将奥勃洛摩夫卡租了下来,赶走那个大捞油水的家伙以后,马特威耶维奇又利用奥勃洛摩夫与他妹妹的同居进行敲诈,威逼奥勃洛摩夫在糊里糊涂中签署了一张一万卢布的借据,并背着阿葛菲娅,在借据的债权人一项中填入阿葛菲娅之名。这样,希托尔兹代朋友苦心经营的田产收入,通过奥勃洛摩夫偿还阿葛菲娅借款的途径,源源落入了那两个坏蛋的腰包。而且,他们担心夜长梦多,限债务人在两年之内偿清这笔“自愿”的债务,使奥勃洛摩夫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善良无知的阿葛非娅还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底细,只体会到家中的经济状况已濒临绝境。她暗自承受艰苦的生活担子,勉强地想方设法给胃口始终旺盛的奥勃洛摩夫做可口的饭菜,有时还得用精美的饭食招待她哥哥等人,以

维持家庭的体面。这样的生活足足苦挨了一年有半,才由希托尔兹出面而得到挽回。

在这段日子里,希托尔兹的生活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在巴黎与出国疗养的奥尔迦相遇。奥尔迦在经受了内心风暴以后,早先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神情消失了,整个脸庞仿佛笼罩着一片悲哀迷惘的浮云;她的眼睛似乎在诉说许多从前所不知道的和没有说过的话,失去了过去的坦率、开朗和安祥。希托尔兹爱怜地为奥尔迦解愁,给她带去书籍、乐谱和画册,在她身边堆满了鲜花,有时带她上各处走走,接触外界的事物,或去参观一些建筑物,或去工厂见识新机器,只要她有兴致,便一起登山欣赏悬崖上的瀑布,观赏山石上的遗迹⋯⋯,希托尔兹竭力用自己生活的智慧和热情去唤回女友脸上那明朗的曙光。他善于不断地从奥尔迦询问的目光中观察她内心的变化,向对方心中注入新的养料,每天都给她的生活增添新的色彩。在相处的半年中,希托尔兹已经习惯于在奥尔迦面前出声地思想,向她敞开心扉侃侃述怀。奥尔迦也逐渐恢复了常态,她温顺地、以同样的关切来把握希托尔兹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每当希托尔兹在吐露心曲时见到女友脸上的热烈光彩,他会幸福地感到他已不是一个人在生活,而是两个人在彼此的共鸣中一起生活着。一天,当希托尔兹向奥尔迦说,他就要告别她去意大利时,奥尔迦的脸就痛苦地变了样。还在不久的过去,奥尔迦独自走进了不易辨认的小径,尚未摆脱爱情幻影的缠扰,而事实上她与奥勃洛摩夫分手之前便已分道扬镳了。现在,那一切都过去了。她在十字路口遇见了情深意切的希托尔兹,他对她伸出手来,把她领到辽阔的生活原野和青翠的山丘上。笃厚的友谊闪耀出了空前美丽的火花,使他俩彼此爱慕了,最后,他们建立了幸福的生活。是呀,这一年的变化有多大呵!旧的生活在崩溃,新的生活像稚嫩的花

草一样在滋长。这一年,希托尔兹从国外归来,再度去看望奥勃洛摩夫。只见屋里一派寒伧、阴森而寂寞的景象,窗上挂的窗帘都像破布片一般,床上的被子也破烂不堪。可怜的奥勃洛摩夫更加虚胖了,身上的旧睡衣打上了斑斑驳驳的补丁。阿葛非娅也明显地憔悴了,凹陷的眼睛显露出受生活煎熬的痕迹,而查哈尔则是一副寒酸挨饿的样子,变得更笨拙更肮脏。希托尔兹十分惊愕,他一直为奥勃洛摩夫的产业苦心经营,在乡间造了桥,修了房顶, 把奥勃洛摩夫卡整顿得井井有条,没想到它的主人竟会落到如此贫穷潦倒的地步。当他摸清了情况,知悉阿葛菲娅并未参与诈骗勾当,于是他让阿葛菲娅出一张对奥勃洛摩夫并无任何债权的笔据,亲自上马特威耶维奇家,制服了坏蛋,销毁了不符合法律的借据,把奥勃洛摩夫救出了困境。希托尔兹办完大事后,当天就启程了。临走之前,他仍然尽力劝说奥勃洛摩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和愚蠢的生活,迁回面貌全新的奥勃洛摩夫卡或是上他们家去。他们夫妇俩将热烈地等待他。奥勃洛摩夫心动了,答应准备个把月后去希托尔兹家过冬。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奥勃洛摩夫并没有乔迁,而且再也没有从他的窝里挪动过一步。他的灵魂里已经没有一星点智慧与道德的火花,他的肉体也日益衰颓了。时光荏苒,一晃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希托尔兹与奥尔迦想念他俩共同的朋友,准备去探望他。

在这五年中,奥勃洛摩夫有了一个孩子,为了怀念希托尔兹的友谊,他给孩子取了希托尔兹的名字安德烈。现在,奥勃洛摩夫过得富裕又安稳,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周而复始,任何打击也达不到这小小的平静的地方。他

仿佛行尸走肉般地安享着这种生活。忽然间,一切都改变了。一天中午,在永无例外的午睡之后,奥勃洛摩夫想从沙发上起身,竟意外地怎么也动弹不得了,想说话,舌头也一点不听使唤。医生替他放了血,说他是中风。阿葛菲娅想尽方法想使他摆脱病魔,像哄孩子那样不给他喝酒、不让他餍饱和整天鼾睡。一段时间后,病人居然有了点起色。当那一天,希托尔兹出其不意地专程又来看望他时,他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慌乱,尤其是当他知道了奥尔迦等在门外马车里时,他更是惊惶失措,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奥尔迦进屋来再见一面。希托尔兹无奈,带着剧烈的悲伤默默地与朋友互相拥抱告别, 耳边响起最后一句凄楚的叮咛:“不要忘掉我的安德烈!”希托尔兹揪心地感到他的几乎是行尸走肉般的挚友,已经在走向彻底解脱的终极了。他过去曾经徒然地为挚友免于毁灭而作过的一次次努力都没用了。现在他绝望地预感到这一次已是最后的诀别了。

第二年,奥勃洛摩夫又中了一次风。幸运的奥勃洛摩夫,居然又躲过了死神的魔掌。可是他变得十分赢弱,越来越沉默、陷在恍惚的沉思中,有时甚至无端地哭泣起来,他听到了死神迫近的足音了。有一天早晨,阿葛菲娅照常给他送咖啡进去,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就像平常睡眠一样温驯, 毫无痛苦地长眠了。

阿葛菲娅爱夫君像爱主人一样全心全意。奥勃洛摩夫死后半年之中,她依旧每星期都上教堂去祈祷哭泣,在她丈夫的墓前踏出了一条小径。她似乎因丈夫的死领悟了自己的生活,自此,她更是与世无争,脸上永远地罩上了沉思的阴影。这时,她的无赖兄长借口来慰唁,带着全家人霸占了她的家, 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发号施令,把查哈尔等忠仆全都辞退了。还有那个狼狈为奸的塔朗切耶夫,当然也成了她家中作威作福的座上客了。现在,在她看来一切都已死去,唯有小安德烈给她一点生趣,因为他是奥勃洛摩夫老爷的后代,是她的骄傲,她从来不把小安德烈的命运跟她前夫的两个已成年的子女等量齐观,混同起来。所以,当希托尔兹提议要把小安德烈带去领养,使孩子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时,做母亲的甚至怀着几分喜悦表示同意。她认定自己的安德烈不应该在这里同下等人、同她肮脏的内侄们在一起。她的安德烈少爷的真正安身立命之处应该在那边,在上等人那边。孩子带走了,只在希托尔兹一家从乡下来到彼得堡过冬时,才能见上一面。她温柔胆怯而又贪婪地抚爱儿子,然后扑到奥尔迦身边,嘴唇紧贴她的手,对着希托尔兹热泪滚滚,泣不成声。共同的情感和对于死者那纯洁得像水晶一样的心灵所怀的同一的思念,把三个人紧紧地连系在一起了。可是,她还是拒绝了奥尔迦邀请她一起生活的建议,孤守在奥勃洛摩夫曾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宅子里。希托尔兹把经营奥勃洛摩夫卡的收入给她捎去,她也总是全部退回,坚持说:“他是老爷,这是他的钱⋯⋯我就这样也能生活下去”,只请求希托尔兹把这些钱为安德烈保管起来。

又是五年过去后的某一天,希托尔兹走在维堡区的教堂前面,突然发现了乞丐群中的查哈尔。风烛残年的查哈尔又瞎又穷。他只接受了希托尔兹给他的钱,却不愿跟希托尔兹去养老。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忠于家奴的古风, 至死也不愿离开主人的坟墓。

奥勃洛摩夫这个人的一生是与宗法式农奴制度血肉相联的,他性格的形成、发展的历史是与他周围的环境,与他所受的教育不可分割的。奥勃洛摩夫是那个年代中俄罗斯生活的可悲的产物。冈察洛夫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这

样表白道:“我力图在《奥勃洛摩夫》一书中表明,我们这里的人是怎样, 并且为什么早早地变成了⋯⋯废料——这就是偏僻地方的作用,沉睡生活的影响。”他笔下“偏僻”的奥勃洛摩夫卡这个典型环境,其实就是没落的农奴制俄国的缩影。他塑造的奥勃洛摩夫性格已成为寄生懒散、因循冷漠等恶习的同义语。作家在这个成为“废料”的人物身上,典型地反映出了贵族地主阶级的精神状态。通过人物的结局说明了这个阶级已经无可救药地走向腐烂死亡的道路。

奥勃洛摩夫虽然浑浑噩噩因循无能,但冈察洛夫并没有将他当做反面人物加以漫画化。他的主人公的性格是复杂的。从禀赋来说,奥勃洛摩夫并不愚钝,也不是庸俗之徒,但过的恰恰是吃吃睡睡的庸俗生活;从气质来说, 他也有过高尚的激情和向善的憧憬,但只限于遐想,一旦遇到现实的阻碍, 幻想的翅膀便立即折断,纵使是爱情也不能使他抛弃睡衣和拖鞋,离开他的沙发。

若是将奥勃洛摩夫的形象放在俄国文学发展的历史中去考察,我们会发现它与贵族知识分子“多余人”有着一脉相承之处。在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贵族革命时期,“多余人”表现为极富教养、视野广阔、对现存制度不满而具有精神力量的优秀人物。随着时代的推移发展,到了四五十年代,新一代的平民知识分子的优秀人物——革命民主主义者崛起于历史舞台,他们把视线投向了时代所提出的“怎么办”的问题上。而那些曾经崭露头角的贵族英雄们由于无力回答这个迫切的问题而退到后台,失去了自己的意义。冈察洛夫的成绩就在于他把过了时的贵族“多余人”从“美丽的高台”拉下来,移到了柔软的沙发床上。他塑造的在道德上屈从于寄生地位的奥勃洛摩夫已是“多余人”的微不足道的末代了。因此,俄罗斯文学便结束了对于“多余人” 这一文学典型的悲剧性的诗意描写。

在我们认识奥勃洛摩夫这个时代典型的时候是绝不会忽视仆人查哈尔的。这个人物可说是小说中的典型环境——奥勃洛摩夫卡造就的。他既是奥勃洛摩夫性格的映衬补充,又具有自己十分鲜明的个性特征。在刻画的精确性和生动性方面,完全可以和他的主人相媲美。查哈尔是又一条大懒虫,一天到晚趴在炉台上躺着,只在万不得已时才哼哧咆哮着跳下;他让墙上挂满蜘蛛网、到处积满灰尘;任何东西一经他手就会遭殃,不是砸了便是再也找不到了;要是主人责怪他,他就撒谎、抱怨,还以老家奴的身分顶撞主人, 数落老爷的短长。尽管如此,他对主人仍无限忠心,把为自己的老爷赴汤蹈火视为天经地义。承袭了旧时代忠仆古风的查哈尔,不时回忆当年奥勃洛摩夫卡的昌盛阔绰的旧宅,为自己穿过金镶边的仆役制服而自豪,更为旧时风习的荡然无存而发出今不如昔的感叹。这个与老爷共命运的查哈尔,由于同一农奴制度的土壤、同一种家长式宗法制的维系,他的精神状态与他的老爷完全是同出一辙的。只不过奥勃洛摩夫老爷往往以诗意的幻想装点他的懒惰无能,而粗笨可笑的查哈尔则以愚忠和懒惰表现出来而已。因此,这一主一仆构成了一幅以寄生生活为本质的奥勃洛摩夫卡的绝妙画面。

希托尔兹务实,精干,浑身充满活力,精神和谐。生活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工作与活动。他是知识与力量的化身,无疑地,在他身上具有资产阶级实干家的特征。然而,希托尔兹并不是能肩负“前进”重任的真正的社会力量。我们几乎看不到他所从事的活动与他的时代、社会有什么联系。

女主人公奥尔迦被她的创造者珍视为“长篇的灵魂”。她的形象,富有

魅力和色彩,照亮了作者的整个创作构思,给长篇带来了诗意的美。奥尔迦具有异常聪颖的智慧和高尚善良的心灵,她在行动上也文雅大方从不落俗, 在恋爱中也绝不愿去扮演一个缠绵哀怨的角色。冈察洛夫主要是通过她的爱情生活展示她美好的心灵的。她对奥勃洛摩夫的爱情是与她对生活的憧憬, 与向毁坏人的灵魂的旧势力作斗争相联系的。她相信奥勃洛摩夫的真诚善良,渴望用自己的柔情感化他、唤醒他,直至最后得出无可救药的结论为止。当她看到她所爱的人在她奥尔迦和奥勃洛摩夫卡之间选择了后者时,她也不回避真情去自欺欺人,而是遵照内心的声音直率地承认是自己错看了人,毅然割舍了对奥勃洛摩夫的爱情。奥尔迦始终忠于自己作人的信念。她的内心与意志是和谐的。

冈察洛夫是在深入人物的精神发展、成长中展示奥尔迦的性格的。她一开始出现时,是一个笑声开朗、努力去理解生活、孩子气地信赖着希托尔兹的友谊的姑娘;在她与奥勃洛摩夫相爱的过程中,她的温柔的沉思和内心的紧张活动便在我们面前历历在目;及至她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后,与希托尔兹在国外相逢时,她所显示的精神上的成熟使希托尔兹也惊异万分:“多大的长进啊!她从哪里学到这人生真谛的?她竟超过我了!”就是在她与希托尔兹幸福地结合以后,她也并不满足于表面恬静和谐的生活,依然不停息地探索人生。我们可以读到她那辗转不安的心声。一次,她问他道:“往哪里去呢?⋯⋯难道是到此为止了吗?”希托尔兹只能这样来劝慰她:“我和你不是泰坦神族①,我们不会追随在曼弗莱德和浮士德之后,对动荡不安的问题作不顾一切的战斗,不会去接受他们的挑战,而是低下头来,顺从地熬过这个艰苦的时刻,那么以后的生活和幸福又会微笑起来了。”显然,有所追求的奥尔迦是不会“顺从”地“低下头来”的。过去她不曾在冥顽不化的奥勃洛摩夫面前低下头来;现在当她开始察觉有些许对生活的冷漠和妥协在不知不觉中渗进她与希托尔兹幸福的共同生活时,她也不肯低下头来。将来会怎样呢?冈察洛夫没有写。但可以想见,存在于希托尔兹身上那种奥勃洛摩夫式的东西是终究会使她对希托尔兹也感到失望的。

冈察洛夫描绘生活用的是客观的、冷静的笔调。他从不一下子用热烈的感情来造成某种印象,也绝不让自己站出来发表观感。他只是作出细腻翔实的描写,把真实的环境气氛,平静地传达给读者,但却能造成强烈的客观效果;而且,这种环境气氛无对不渗透到人物的精神和心理中,使得人物性格与他的周围环境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而冈察洛夫所塑造的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是具有异常深厚的生活根柢的。

心理描写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又一特色。冈察洛夫善于用肖像、细节描写和突出对人物有代表性的事物来描写人物的内心状态和精神世界。

《奥勃洛摩夫》以它的鲜明的思想和浑厚完整的艺术形式赢得了它的时代,并远远超越了它的时代,成为一种具有社会性的腐朽、消极的无形力量的代名词。每一个进步的发展着的社会,都应该清除它,以利于培养和创造新事物的激情。

① 希腊神话中地母该亚之子。只要他接触大地就力大无比。在一次与奥林帕斯诸神作战中被举离大地而失败,贬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