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在“自己的土壤”上
自五十年代末期起,冈察洛夫更是常常处在内心的不平静中,其中有个人的,也有社会的因素。
一八五五年旅行归来之后,作家即着手完成他那部曾经带着它的提纲去环游世界的巨作《奥勃洛摩夫》。这部作品,在俄罗斯文学中,就揭露地主寄生生活的主题而言,可称得上是最深刻的垂世杰作之一。它所展示的时代的特殊产物——“奥勃洛摩夫性格”,对整个农奴制俄国具有普遍的典型意义。
一八五七年冈察洛夫结束了《奥勃洛摩夫》的创作,连载在一八五九年的《祖国纪事》上,并继续写他的原题名为《艺术家》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悬崖》(1860)。
这时期,冈察洛夫与屠格涅夫常有往来,相互通信,倾谈创作的苦乐, 他写道:“我真诚地爱文学。如果生活常常能让我感到一些幸福的话,那就是我的使命赐予的。它曾经不下千百次地召唤我去工作,我都不好意思承认, 我是怎样地一连许多天,在神圣的诗意的梦境中祈求、等待和希望实现那流着眼泪进行构思的心愿⋯⋯。”他还常把自己呕心沥血地酝酿出来的思想和形象讲述给屠格涅夫听,让朋友分享自己的喜悦。冈察洛夫是十分看重同屠格涅夫的友谊的,对于屠格涅夫所具有的精湛的艺术鉴赏水平和批评的眼力非常钦佩。当他正在紧张不安地等待《奥勃洛摩夫》全文出版后舆论界的评判之际,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1858)发表在《现代人》杂志上,并得到热烈的反响。冈察洛夫兴奋地阅读之后,却惊讶地发现它与自己的《悬崖》有某些相似之处,这使得敏感的冈察洛夫感到异常的痛心。于是,两位艺术家之间便产生了裂痕。之后没两年,屠格涅夫的《前夜》(1860)问世,那导致冲突的阴影重又在冈察洛夫眼前出现。冈察洛夫非常诧异,原本是中、短篇小说家的屠格涅夫却突然转向长篇创作,而且居然能这么迅速地写出新作品,怀疑他是个虚伪的剽窃者。在这之前,两人的关系曾经有过一些挽回, 如一八五九年在为屠格涅夫赴西欧举行的饯行宴会上,由于朋友们的斡旋, 最后握手言和,友好地祝福、告别;一八六○年又有安宁柯夫、法鲁日宁等人为他俩调解。朋友们认为,两个不同作家的作品,由于产生在共同的时代土壤上,出现某种思想上、构思上的类似情况,是不足为怪的;何况两位作家对自己的构思各有独特的处理,某些不期而遇的雷同并不意味着抄袭。然而,一次次的新的裂痕,终于酿成公开的敌对,以致于使辗转于怀疑痛苦之中的冈察洛夫最后也没能谅解对方,直到一八八三年屠格涅夫去世,他俩的友谊也始终不曾得到挽回与弥补。
冈察洛夫曾经两度赴玛丽叶巴顿温泉疗养地。还在一八五七年,他在那儿紧张地写《奥勃洛摩夫》的结尾部分时,还带着小说的手稿前去巴黎拜访过屠格涅夫,后者也热情地为了《奥勃洛摩夫》的成功张开双臂拥抱过他。可是,一八五九年的这次温泉之行,他却带着精神上的创伤,抱病耕耘他的最后一部长篇《悬崖》。在病中,他有感于岁月荏苒和人事沧桑,忧伤地感到自己“浪费了灵感”,谴责自己简直像在昏睡中生活着,甚至想“坚决永远”地抛弃文学生涯。
一八六○年初,冈察洛夫回彼得堡。他抛弃的倒并不是创作,而是立即向外贸部提出辞呈。退职之后,他很快地加工完成了《悬崖》的开头部分《祖
母》等章,交给了《现代人》杂志。
六十年代初,代表进步阵营的《现代人》发生了分化。围绕着农奴制改革问题所掀起的一场大论战,暴露出了各种不同的观点和立场,进步阵营分裂了,屠格涅夫就在一八六一年退出了《现代人》。社会政治上的这些重大矛盾,不能不反映在冈察洛夫的作品中。《现代人》的思想领导人车尔尼雪夫斯基一眼就看出了《祖母》中有把俄罗斯庄园地主理想化的倾向,因此, 冈察洛夫的新作被退稿了。
冈察洛夫热爱祖国、憎恨农奴制度,但不能接受革命的道理,他幻想不流血的革命。然而,作为一个目光敏锐的作家,感受着时代的要求,总觉得
《悬崖》的构思不明确,对它的形象处理不满意,长时期地为自己的这个新生儿的诞生经受着分娩前的痛苦与不安。这期间,冈察洛夫于一八六二年重又回到他所厌恶的官场,主持政府机关刊物《北方邮政》,第二年被任命为四等文官,一八六五年又就任出版事业咨询机关的委员和检查官。在刊物上, 他与皮沙烈夫展开过激烈的论战,也因此导致了激进刊物《俄国言论》在一八六六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杀的反动年代里被封闭的后果。这一切使冈察洛夫与革命民主主义阵营的关系冷淡了下来。可他在官场的升迁,又使他越来越感到生活在庸俗卑鄙的阴谋家之中实在令人作呕。一八六七年冈察洛夫请求退职。对于自己这段官场生涯,每当回忆起来,就带着忧伤的心情而感到歉疚。
《悬崖》终于在一八六八年问世了。这部冈察洛夫几乎奉献了整个创作生涯的作品,从构思到成书,随着作家思想的矛盾发展,构思的变化也很大。在早先的设想中,女主人公薇拉被英雄所吸引,抛弃了自己的家,跟随心爱的人走遍整个西伯利亚。倘若这个构思得以实现,那么小说就能提供出一位像屠格涅夫《前夜》中的叶琳娜、涅克拉索夫的俄罗斯妇女那样先进女性的光辉典型。然而,由于冈察洛夫在小说情节上的举棋不定,最终,原构思中反抗的女主人公,在经历了一段爱情悲剧之后,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老窝”。即使如此,在整部作品的思想倾向上,作家的初衷未变,它依然贯穿着前两部长篇的思想红线,体现了与停滞的农奴制生活、与多种“奥勃洛摩夫精神” 斗争的主题。因此,它虽然未能给俄罗斯文学画廊增添新人的形象,但它真实地展示了四五十年代农奴制度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宗法式生活道德基础的动摇;它不仅描写了停滞,也描写了觉醒,在反沙皇专制农奴制度的主题上继续前进。正因为如此,于一八六八年,涅克拉索夫为《祖国纪事》向作家预约这部新作,可是,也许是由于冈察洛夫与革命民主主义阵营的隔阂,他把手稿交给了《欧罗巴导报》,发表于该刊第一至五期上。
《悬崖》的创作,使作家呕尽了心血。冈察洛夫感到改革后的时代在变化更迭,新的社会生活正在迅猛发展,要继续创作反映新时代的长篇小说尚有待于积累对生活的观察理解。故而,在五六十年代以小说家蜚声文坛的冈察洛夫,到七十年代改用起评论的笔,写出了《迟做总比不做好》、《万般苦恼》等具有独创见解的文学评论,并写成回忆录《关于别林斯基个性的随笔》以及《文学晚会》、《旧世纪的仆役》等特写。
在文学评论中,冈察洛夫较全面地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点。他否定斯拉夫派的保守反对纲领,也反对无思想、无理想的“纯艺术”作品;他热情肯定普希金对俄罗斯文学所开辟的道路,声言自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现实主义拥护者;他主张真正的艺术家应当服务于生活,像列·托尔斯泰那样为人民
创作;他还对喜剧《聪明误》作出新颖的评价,赞扬格利鲍耶夫给俄罗斯文学提供了正面形象,并断言任何时代都需要像恰茨基(《聪明误》一剧中的主人公)那样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三部长篇小说,他表明,正是由于反对农奴制停滞生活的思想,才将它们的构思串联在一起的,它们反映的是他自己的“回忆的世界”、自己的“土壤”。他承认,当前那种变化多端的生活对他的笔是“陌生的”。在美学观点上,在肯定艺术的教育作用和社会意义上, 冈察洛夫与别林斯基的根本观点是一致的。他的最优秀的回忆录就是献给别林斯基的,他对这位革命家的肖像作了动人的描写,不但肯定了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别林斯基,而且也高度评价了作为革命宣传家的别林斯基;强调指出了别林斯基在促使俄罗斯现实主义新流派的形成中,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功绩。
性格沉静内向的冈察洛夫,他的晚年生活是孤寂的,除了与亲友们的书信来往外很少与人交往。他与奥斯特洛夫斯基、斯塔索夫、鲁宾斯坦、列·托尔斯泰等友人的通信,内容丰富,思想深邃,是俄国书信评论中的佳品。尽管艰苦的作家生涯常使他处在不安的思虑中而很少欢乐,但他从未丢下过他的笔,停止过他对俄罗斯生活道路的探索。一八九一年夏,在他离开人世前不久,尚口授作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坚守在作家岗位上。是年九月十五日,八十高龄的冈察洛夫病逝于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