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作品介绍

《平凡的故事》

冈察洛夫的《平凡的故事》(1847),正如题目所说,确实,故事是再平凡不过了。可是,小说一问世,就引起社会上的普遍兴趣。这位默默无闻的青年作家的第一部小说,一时成为俄国批评界讨论的中心。对于保守派来说,他们是大为失望了,因为他们想在小说中找到对宗法制贵族地主田园生活的颂歌,结果却看到了作者对外省地主庄园闭塞生活的讽刺。而进步阵营, 则找到了小说中批判贵族浪漫主义和揭露资产阶级实用主义的共同语言,对小说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赞叹作者是一位“卓越的天才”(别林斯基语)。

一个夏日的清晨,格拉契村中产地主安娜·巴甫洛芙娜的独生子亚历山大·斐德里枢·阿杜耶夫要出远门了。这位少爷在家里就好比众星捧月,有亲人的娇惯宠爱、奴仆的恭顺效忠,从襁褓之日起,他所看到的就全是笑脸和赞许的眼光,过着不知忧愁、眼泪和烦恼的玫瑰色的日子。虽说这种无所用心的闲散生活并不能教给他对于现实人生的理解,也不能为他的必将来临的奋斗生活作好精神准备。然而,他有一颗向善的至诚之心,而且,充满脉脉温情的乡居生活,又培养了他多愁善感的气质,他梦想成为一个歌唱美与善的诗人。

亚历山大成年了,待他长到二十岁的那年,就感到家庭的天地太狭小了。对于生活的浪漫幻想,使他宁愿离开家乡乐土,到首都彼得堡去寻找前程。悲伤的母亲拴不住她引为骄傲的儿子的心,只得替她的心肝宝贝打点行装。她准备了足足有一打,够用上三年的绣有名字的被单和枕套,还有三打上好的麻纱衬衫、柔软的羽毛被,外加短袜二十二双,以及领带、手绢等等,一应俱全。她还将用窖藏五年的上品陈酒为儿子饯行,千叮万嘱地交代儿子: 妈妈每年都会给寄去二千五百卢布,正经该用的地方不必心痛,但切不可乱花钱;四旬斋那天一定要坚持斋戒,绝不可纵酒放荡;还要时时惦记着妈妈⋯⋯等等。这时传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亚历山大儿时的朋友鲍斯比洛夫从一百六十俄里之外赶来送别了。两个年轻人互相拥抱握别,彼此表白至死不渝的友情。当亲友们簇拥他上路走近一片树林的时候,亚历山大才找到了一个与他的意中人,牧师的女儿索菲亚单独相会的机会。姑娘含情脉脉地赠送了自己的一缕青丝和一枚戒指作为信物。小伙子感激地抱吻了心爱的姑娘,相约等待重逢的日子。在一片“亲爱的,再会”的喊声中,哭着吊在儿子脖子上的母亲给了儿子最后一次祝福,替儿子挂上了神像,马车便启程了。第一次离家的亚历山大坐在马车上,久久地凝视着亲人们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才转过头来,当即禁不住将脸埋进座椅靠垫里啜泣了起来。

亚历山大一到彼得堡,就去投奔他的亲叔叔彼得·伊凡诺维奇·阿杜耶夫。这一位阿杜耶夫也是在二十岁上由他的兄长,小阿杜耶夫已故的父亲送他出门的。现在,他已经在彼得堡干了十七年,与人合资开了一家玻璃、瓷器厂,成为一位有资财的实业家、一位有身分的绅士。这位老阿杜耶夫正当盛年,他举止端庄、风度潇洒而富有才智。那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仆人便送上两封信,禀报说有个自称乡下侄儿的年轻人,捎来蜂蜜、干草莓等土产前来拜谒。“乡下来的侄儿——好奇怪呀!”彼得·伊凡诺维奇一时想不起来,顺手拿起一封信,打开读起来:“亲爱的兄弟⋯⋯”

“这是什么姊妹!”他自言自语地看那签名:“玛利亚·高尔巴托娃。” 对了,他想起来了,他的嫂子姓高尔巴托娃,这是他的姨妹。他皱了皱眉头继续读下去。

“虽然命运拆散了我们⋯⋯,我命中注定要过一种独身的生活,可我总不忘那次小湖边的散步。你不顾一切地踏进没膝的湖水,在芦苇丛中为我采来了几朵大黄花。还有,留在你那里的小带子都还在吗?”

“简直是不可思议!”老阿杜耶夫对于十七年前与他的小姨曾经一度有过的那段罗曼史早已置之脑后了。直到如今,这位老姑娘还如此自作多情, 使他感到可笑而嗤之以鼻。

另一封信是他嫂子的。信上恳请他关照她的儿子亚历山大。老阿杜耶夫根据自己的智慧与正义的原则,对于这个素不相识的侄儿,他完全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不过,他回想起年轻时代离开家乡的情景。他那热心肠的嫂子是怎样特地为他准备了肉饼,又是怎样带着母性的眼泪给他以最好的祝福的。因此,良心告诉他,不能将嫂子托付给他的这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弃之不顾。何况嫂子的信中说明,她儿子所需的开销,她每年都会分文不短地寄来。于是,老阿杜耶夫决定接待侄儿并给予安排照应。

亚历山大进得屋来。在异地见到亲人,第一个冲动便是上前热情拥抱叔叔。不料老阿杜耶夫敏捷地伸出手来,用握手把年轻人留在了相当的距离之外。

这里的规矩与家乡有多么不同呵!城市里那种纷沓、枯燥的生活与乡下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人们整天操心,为事务忙碌,彼此间从不表露真实的感情,关系又是那么冷漠。一个过惯了乡间闲逸生活的人,可以终生都不费脑筋地随着太阳的升沉起来、睡觉;而且高兴的话,在每家敞开着的大门里, 随时都可以进去串门,受到真诚的吃喝款待。现在,小阿杜耶夫猝然间改换了环境,在他走进一个难以想象的新的生活之初,是很难适应的。这里,一切都建筑在务实的事业基础之上,一切都要用金钱来作衡量;所谓事业,实际上就是资本积累获取赢利的同义词;这里,谁也不需要他所视为神圣的爱情和友谊。他的那种壮志凌云式的空想以及代替从事实际工作的浮夸热情就变得可笑而不合时宜了。亚历山大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必须从一个毫无实际生活经验的地主少爷来一个改造,才能够在资本社会的生存原则下,立足安命,求得发展。过来人老阿杜耶夫就担当起了他的改造者的任务,不断地开导他,使他尽快地走上符合资本主义时代所要求的道路。亚历山大安顿下来后,一天,他摆开笔墨,抚摩着信物,情思绵绵地给索菲亚以及鲍斯比洛夫写信,倾诉自己对于新环境的新感受:

“我的叔叔是个好心肠的人,非常有才智,只是永远缠在事务和算计里。他的灵魂看来好像是和地面分不开,永远不会超升到远离了污秽尘世的太空里去的。在这儿,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他用什么来迎接我的呢?

——冷漠的箴言。他是一切真实情感表露的敌人。我有时觉得他就像普希金笔下的恶魔,谈话句句不离生意经!看起来他也不喜欢艺术,我想他连普希金的作品都没有读过。”

事有凑巧,偏偏叔叔在这个当口进来了。倒霉的亚历山大在慌乱中只把信收起来,却没来得及藏起他的爱情信物。于是,他的那绺珍贵的头发和戒指都遭了殃:叔叔顺手拿起一张小纸片把它们裹成一团,没让它们的主人来得及阻挡便向窗外一扔,啪嚓一声落到了河里。对着侄儿惊诧痛苦的责难目光,老阿杜耶夫平静地说道:“这些毫无意义的纪念物,你把它当成了你的心的一部分!举个例子说,在你的姨母的信里边有诗吗?什么黄花、湖,一些神秘迷人的故事和别的什么。再过几年这些信物是会让你记起自己的傻样,让你羞红脸的。”

正当亚历山大委屈地想为自己的神圣爱情辩护时,老阿杜耶夫巧妙地把话题一转,告诉他已为他找好了工作。这真是太好了!亚历山大转嗔为喜, 高兴了起来,奔过去出其不意地在叔叔面颊上飞速地亲了一下作为回答。于是他欢天喜地地在桌上翻阅各种文件以证明自己的才能,却在不意之中让叔父看到了他写给鲍斯比洛夫的信,这可真是命运捉弄人!亚历山大惊惶羞愧, 连连向叔父请求原谅,承认自己信中对叔父的评价并不恰当,并表示愿意根据叔父的意思重写。老阿杜耶夫便毫不推辞地口授着内容让侄儿记下:

“我的叔父既不是一个恶魔,也不是一个安琪儿,他以为如果我们住在地上,那就不应该从地上飞到从不来过问我们的天上去。他相信善良也相信邪恶,相信高贵也相信下流,他还相信爱情和友谊,只不过认为它们是为了人们而存在的。他不相信永恒不变的爱情,靠了心活着的人就会牺牲头脑。他说,我们是属于社会的,他的工作带来了金钱,而金钱则带来了他所喜爱的舒适。我 的叔叔并不终日想着他的公事和他的工厂,他能背得烂熟的也不只是一个普希金;他喜爱艺术,搜集了法兰德斯画派的精品;他常去剧院,但并不心神恍惚、唉声叹气,他认为这都是幼稚。一个人必须能够控制自己⋯⋯”

老阿杜耶夫信口说着,顺手将侄儿写给索菲亚的信撕成纸条引火,点燃了雪茄后就扔进炉火里。又提醒为此伤心的侄儿,不要浪漫主义地对待爱情和友谊,尤其不可在爱情中陷得太深。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与索菲亚保持感情上的联系了,应当忘掉她。老阿杜耶夫力图让侄儿懂得,虽然已经受过大学教育,得到过学位,但是,为了走上人生真实的道路,实际的教育还只刚刚开始。

亚历山大得到了一个抄写文件的工作。他捧出了自己精心设计的毕业论文和一叠诗文手稿,期望以自己的文才取得叔父的赞赏。没想到老阿杜耶夫对他的论文简直不屑一顾,轻蔑地认为这种闭门造车的计划,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实施了。对于诗稿,叔父边打呵欠边读,还夹着挖苦嘲讽,使亚历山大十分沮丧。突然,老阿杜耶夫问侄儿可否将稿子相赠,亚历山大感到有点受宠若惊,正志得意满之际,叔叔却给他泼了一头冷水说:“谢谢你的礼物, 这只是些乱七八糟的废物。”旋即吩咐仆人拿去糊东西。就这样干净利落地, 他便把这一大叠无病呻吟的“废物”从侄儿身边清除出去了。

让亚历山大去接触、熟悉他即将进入的新天地也是十分重要的。老阿杜耶夫带领侄儿去工厂办公所。在那儿,亚历山大第一次看到各种原料如何在转动着的机器中变化形态;在那儿,他惊异于经过了许多只手签署、标号的成千成万的文件簿册和案卷,居然能永不迷失而各得其所;在那儿,官僚制

度宛如一架不停地工作着的机器,似乎只见轮盘和弹簧在运转。在它的威力震撼之下,亚历山大所保存的幻想和信念被动摇了;庞大的机器向他提出了如何面对严峻的现实来认真考虑个人生存发展的问题。他开始感到叔父的原则虽然有点残酷,但似乎是正确的。

幸运的亚历山大靠了叔父的提携,还谋得了另一份兼职的翻译工作。他年收入总共有二千二百卢布,足以在大城市昂贵的生活中站住脚跟。他抗拒各种温情的诱惑,孜孜于工作事务并从事关于农业的翻译,诗的灵感也不再左右他的想象力了。经过两年多的生活实践以后,这个服饰变得入时、举止文雅的年轻人身上,已经一丝一毫也看不到当初那个腼腆的乡下小伙子的影子了。原来的恍惚神色也被闪烁着勇敢自信目光的眼神所替代。这期间,他曾由于轻信,被一个虚情假意的赌棍主任骗去过钱款,经受了诸如此类的教训后,他学得了待人处世的法宝——圆滑,对人既不温情,也不冷酷。他承认,人生并非完全充满着玫瑰花,他要像一个“活塞”控制蒸汽那样控制自己的情感,尽力不流露出自己的激情和冲动。当然,更不会在见了任何人就热情地上前拥抱了。本米,亚历山大按他的地位只是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年轻雇员,但却以自己的才干和稳重在机关里崭露头角并受到重视。在编辑部里, 他不仅翻泽或修改别人的文章,而且自己也撰写了不少有点分量的农业论文,成为编辑部的一个重要成员。

然而,年轻人的感情“活塞”总有一天会在不可抗拒的天性驱使下被冲开的。亚历山大在他的社交活动中结识了鲁拜斯基夫人一家,与这家的女儿娜亭卡成了密友。两个年轻人常常沉醉在关于天空、星星、梦境等的娓娓絮语中。于是,相互间的睇视、微笑和轻微的叹息,在不知不觉中传递交流着青春的激情。亚历山大的“活塞”一旦失灵,便难以控制。一连几个月,就像上了七重天飘飘然不知所措。办公所的同事们都很少见到他来上班,连他应约撰写的论文也被放在一边。一天大清早,他像个疯子一般地跑到叔父那里去,流着幸福的眼泪,用尽力气拥抱了他的叔叔。他快乐得把桌子弄得直摇晃,震动了书架,摇落了上面摆设着的希腊悲剧诗人的石膏胸像,把它摔得粉碎。

叔父让他快安静地坐下,以便修整侄儿失灵了的“活塞”。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走近桌子,你会再碰翻什么东西的。一切全写在

你的脸上,我来把它念出来。

“你们俩也许是从一朵黄花谈起的。你问她爱不爱花;她回答:‘是的。’‘为什么?’你问。‘◻,因为,’接着你就好像发虐疾似地颤抖起来了。以后你们彼此对望,脸红了,好像一个新的世界在向你们展开,似乎才刚刚明白了人生的价值。于是你就将你的全部诗篇献给了她一个人。”

老阿杜耶夫继续奚落他道:“从亚当夏娃算下来,每个人全都是这么一套,现在你见了任何人都想去拥抱一下,跟发了疯似地蹦蹦跳跳。然后你就会连接吻这样的花样都有了。”

这下亚历山大委屈极了,喊道:“吻吧?娜亭卡!多么崇高、天堂的赏赐呀!”他差点儿哭出来了。可是叔叔并不放过他:

“嗯,你必须承认,‘接吻是一种物质作用。肉体关系的非肉体象征’

这句话,还着实地印在你的脑子里。你一定又要开始搜集所有的无病呻吟的语句,把心思用在这上面,而工作都给你扔开不管了。”

叔父的话就像一把无情的解剖刀一样,探触了侄儿的要害。他指出亚历山大的爱情跟别人的并没有不同,并不更深刻,也并不更强烈;他进一步让侄儿懂得,恋爱和婚姻只是环境和共同生活的纽带,应当给双方带来利益, 要现实地对待它;去相信什么永恒不变的爱情,那就是愚蠢,他还嘱咐侄子不要忘记关掉“活塞”等等。但是,让那个安琪儿弄得神魂颠倒的亚历山大哪里还能理会叔父的开导,他又在向着他的天堂升腾,重新开始写起浪漫主义的诗篇和小说来。娜亭卡呢,也迷上了亚历山大的诗人气质,亲昵地叫他: “我的情人。”一时间两情缱绻,简直难舍难分。可是,只顾沉醉在爱情欢悦中的亚历山大,没有想过应当怎样去灌溉培育他们的爱情,更没有去考虑一下怎样才能降住娜亭卡那颗多变的心。感情与思想始终是自由的娜亭卡显然要比他冷静得多,她不像亚历山大那样盲目而匆遽地作出决定,他还要用时间来进行验证。偏偏在这相约的一年时间里,亚历山大写得很多,退稿也不少,他身上的诗人的光彩已经逐渐暗淡下来了,而他依然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思索,不探究,只等待约期终了的那一天的到来。

终于,他盼到了。那天,他满怀幸福地正式登门去求婚,却没想到在娜亭卡家里遇到了一位年轻倜傥的劲敌,一位有身分、有教养而落落大方的伯爵。这位伯爵表现得事事得体受到大家的欢迎。亚历山大却愚蠢地流露出自己明显的妒嫉心。他的不善克制弄得满屋的人很不愉快,从而使自己陷入可笑的孤立境地。亚历山大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把伯爵设想成一个破坏纯洁爱情的流氓,甚至愤愤然想要以决斗来惩罚对方的无耻。其结果是可以想象的, 他当然不会真的去决斗,只能怀抱他那破灭的爱情梦,陷入极度的痛苦绝望之中。

老阿杜耶夫来劝慰他了。但这次他的恋爱理论并不能使伤透了心的侄儿收起眼泪,还亏得他的妻子丽莎威塔。亚历山大的年轻美丽而又体察人心的婶母,以一个友人、姐妹的深情安慰了他。同时,丽莎威塔也在侄儿对爱情的怨诉中,听到了对她自己来说并不陌生的声音,使她不觉地审视了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她对比了她身边的两个亲人,她的丈夫和侄儿。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是热情得傻里傻气的,另外一个则是僵冷的;一个是苦恼的,另一个却是自满自得的。这两个人对于真实的感情,其实都并不能真正了解。丽莎威塔向往着充实的精神生活,可是她那绝顶清醒的丈夫虽然关切她、爱护她,但只是用头脑而不是用心来对待她的感情,因此她所得到的只是安乐的物质生活。那些豪华的家具、值钱的小摆设,这一切,在她看来只不过是对于真正幸福的冷冷的讽刺而已。因此,她的这种用天鹅绒遮盖着的苦恼是无名的。正由于自身的体验,丽莎威塔能够很好地理解并怜悯亚历山大那颗易于激动而又胡乱使用的心,故而她尽量隐蔽自己的心事,忘我地鼓起勇气来安慰这个青年人。

亚历山大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可是冷酷的生活又给了他另一种感情上的打击。这一次使他对于神圣的友谊也看透了。那位在家乡为他送行时相许永恒友谊的鲍斯比洛夫,一次偶然的机遇在涅瓦大街上突然出现在亚历山大眼前。亚历山大快乐极了,眼中涌满了泪水,热切地要向童年时的伙伴倾吐衷肠。于是,他怀着兴奋的心情应邀去鲍斯比洛夫家,只见那里高朋满座, 主人热情地用牌桌与宵夜款待他,他都一一婉辞了。他来是为了重温昔日的

友情,而不是由于无聊而来应酬的。谁知却足足让他等了两个小时,直待牌局结束后,才找到了促膝谈心的机会。老朋友表示关心他的境况,还不乏真诚地询问他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等等。亚历山大激动地回忆着童年时代黄金般的日子。但对于这些话题,鲍斯比洛夫却频频打起呵欠,并用“空想家” 的玩笑打断它。更有甚者,当亚历山大动情地怨诉自己爱情上所受的打击时, 说道“他们抢去了我的心”时,鲍斯比洛夫竟忍不住大笑起来。亚历山大觉得感情上受到嘲弄,伤心地拂袖而去。

是呀,在现实的世俗关系中,一个推心置腹地信赖友谊,天真地把善良、美德、永恒奉为生活信条的人,到头来,是会意识到那是幼稚的,谁也不需要的。亚历山大愤愤然地回到家里,在叔父跟前大大发泄了一通,咒骂鲍斯比洛夫是一个像野兽一样凶狠卑鄙的朋友。可是,老阿杜耶夫不但不同情他, 还给了他一番点拨、开导:

“正是你那位‘野兽般凶狠卑鄙的朋友’,在分别了五年之后,见了面不但没有不理你,相反,请你上他家里吃晚饭,看出朋友脸上颜色不好,就关心你的事业和需要,而并没有打主意想在你身上捞什么便宜。社会上是否每个人都能这么慷慨呢?”说着,把一封乡下慈母的来信交给亚历山大,责备他说:

“你似乎到处向人大张胸怀,轻蔑地咒骂人们缺乏一颗爱心,那么,对于你宣称,甚至可以‘献出生命’的母亲,你是否放在心上呢?她活着只是为了你,天天在忧愁地盼望儿子的音讯,而你却足足有四个月没给她写信了。怎么称呼这种行为呢?你这算是什么野兽呢?”

一席话说得亚历山大羞惭难容。老阿杜耶夫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使亚历山大无以回答。认输了的年轻人承认,无论在才干睿智方面,或是在心力的充沛方面,叔父都是占上风的。他现在感到,对自己进行一番严厉的总结,是很有必要的了。

亚历山大再不愿受激情的戏弄了,宣誓要严格地约束自己。但是,要他像大多数人那样干平凡的工作,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勤奋的职员,他心犹不甘。于是,他把唯一的生活情趣再次寄托在小说创作上,梦想在创造之神的太空中飞翔。

半年以后,亚历山大呕心沥血写成的小说脱稿了。他誊出一份字迹漂亮的抄本先给叔父过目,要求顶叔父之名投到叔父的一位当编辑的朋友那儿去。老阿杜耶夫虽说看出了作品毫无价值,但为了不愿多费口舌,还是署上名字寄去了。三个星期后,这一大包手稿被退了回来,给老阿杜耶夫的复信中宣判了作品的死刑。那位编辑一眼就识破了这是出于一个懒惰的年轻人的手笔,因为作者无视科学、劳动和实际经验而妄想获得成功,对生活表现出明显的无知。信中还不客气地指出:“你厂里做出来的最容易破碎的东西也还要比这个结实得多。”

编辑的评价对亚历山大无疑是当头棒喝,把他弄得目瞪口呆,彻底地泄了气。他猛地打开抽屉,抓起所有的稿纸,怒气冲冲地把它们连同那部小说手稿都扔进炉子付之一炬。他一边流着泪眼看自己的心血结晶化成浓烟,烧成灰烬,一边领悟到自己是受了创造之神的欺骗。现在,生命已经在空虚、无益的幻梦中浪费掉了,他禁不住失声喊道:“一切全完了!现在是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没有什么事可做?老阿杜耶夫觉得奇怪:

“只有在乡下,人们才可以无所事事,可是这儿⋯⋯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简直是不可思议!”

为了使侄儿不再垂头丧气无事可做,老阿杜耶夫给侄儿安排了一个“新工作”。

原来老阿杜耶夫有个合伙人叫做苏尔柯夫,是个浑身洒满香水的花花公子。最近他正在追求年轻美貌的寡妇优丽亚,整天送礼献殷勤,弄得手头十分拮据,便向老阿杜耶夫谈起想动用他的投资。老阿杜耶夫为使苏尔柯夫不致于无谓地挥霍资财而对企业造成影响,便设法阻止他这种荒唐的热情继续发展下去。叔叔给小阿杜耶夫安排的“新工作”就是充当一个情敌的角色, 设法去打消苏尔柯夫对优丽亚的痴情。

叔父策划的这个计谋得到了异常的成功,情绪型气质的亚历山大没费多大功夫就攫住了那位优雅聪明而神经质的年轻寡妇。只是侄儿走的要比叔父所设计的路子更远了,亚历山大当真陷进了爱情的罗网,拜伏在优丽亚的脚下。

优丽亚呢,也是一往情深,断绝了朋友们的来往,不再醉心于社交活动, 整天在家里同亚历山大相伴,沉醉在连续的欢乐之中。怠惰、无所事事的爱情生活需要新的养料,而优丽亚就有一种不断地发掘新的快乐的本领。然而, 当这些自然而平凡的快乐都尝遍了以后,就必然地要炒冷饭。尔后,那些原本是具有魔术般神奇魅力的情话也就懒得再去重复它了,日复一日,一对情人常常会陷在索然相对之中。亚历山大对这种昏昏欲睡的爱情开始感到心烦了,逐渐地,他产生了空虚感,这无意义的爱情浪费了他两年的时光,终于他的感情变冷了,决心从中抽身退出。优丽亚的眼泪、怨言,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或是低声下气的乞求,都没能使亚历山大动情。于是她病了,给亚历山大送去一张接一张的便条,但都杳无回音。最后,还是老阿杜耶夫去收的场,他亲自去看望优丽亚,使她安静下来并让她认识到两人的分手是她的万幸。亚历山大原担心优丽亚失去他会忧愁而死,却不料事情解决得那么顺当。他这才承认叔父的关于“情感变迁”的理论不无道理。只不过,他总结自己的行径,从精神上说,似乎有点下流。因此,他十分蔑视自己。

现在,爱情的浪漫光彩暗淡无奇了,诗才又舍弃了他。他害怕生活中那种快乐与痛苦的周期性的轮替,而且心如枯井,不是孤独地把自己关在屋里, 就是疯了似地卷入狂饮之中。又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亚历山大去郊外钓鱼, 不期邂逅了一位风姿优雅的丽莎小姐,那旧梦再度扰乱了他,使他的心又动摇了。他有意借机去接近丽莎,但她是陪她父亲出来散步的,亚历山大很难找到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有一天,他悄悄约她晚上在园亭相会。偏偏又在黑夜赴约时,倒霉的亚历山大误将那位父亲当作了女儿。他就像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窃贼那样,遭到老人一顿训斥,狼狈羞惭得无地自容。一场艳遇也就此告吹。亚历山大经不住感情上的几度沉浮,他生活中的诗源完全枯竭了。

八年的彼得堡生活,现实生活的一次次教训,使亚历山大认识到自己那些浪漫主义的甜蜜呻吟和虚妄梦呓跟现实生活的确格格不入。那么,到底能否在自己身上培养起时代所需要的务实精神和自制能力呢?他内心里两种人生观的斗争越尖锐,他就越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微不足道,承认了自己已在彼得堡的生活中败下阵来。他疲倦极了,自怨自艾而又不知所措。才二十九岁的亚历山大,怀着近乎衰老的精神和无可依托的心绪,又回到乡下去了。

摆脱了杂沓喧嚣的环境,来到无忧无虑的田庄,亚历山大顿时觉得心神

清新、愉悦自得。可是,已经在大城市生活中开过眼界、受过洗礼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好幻想的天真的翩翩少年了。只过了一段日子,慵懒的家居生活就使他感到厌恶了,自然风物也渐渐失掉了安抚心灵的魅力。他越来越感到若有所失,想念起彼得堡来。他焦躁不安,想象着自己将会烂在这里的可怕前景,更向往那经过角逐可获得成功的沸腾的生活。正好这时他的母亲去世, 他可以无牵无挂地第二次告别家园奔赴人生大舞台——彼得堡去了。

这一次,这个年轻人已不再是一个说梦话的空想家,也不是一个迷梦初醒的讽世者,而是一个彼得堡生活所要求的、跟上了时代脚步的人。他向叔父表示要衔接上前一段脱了节的生活,并决心闯过困难的人生学习阶段,去开辟生活的真实道路。

岁月流逝,又是四年过去了。老阿杜耶夫已过五十大寿,显出老相了。丽莎威塔依然在不容她独立自主的生活中度过年华,平庸的生活使她的活跃的生命力受到致命的损伤。她脸上的新鲜气色在逐渐消失,那种反映出她心底里的激情的火花和曾经那么光彩照人的眼神也暗淡下来了。她的身心都出现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征兆。为了丽莎威塔的健康,老阿杜耶夫开始醒悟了, 宁愿放弃事业上的升迁,陪同她去意大利疗养,把余年奉献给爱妻。可是, 时光不能倒流,现在已经太迟了!直到这时,老阿杜耶夫才看清楚了光凭头脑生活的严重后果。他在她身上曾不惜花费金钱,给她安排定了只有为盛宴操神的生活;出于自己的轻漠自私,他用有条不紊处处计算的习惯将她隔离在远离社会的家庭小天地里,并在不知不觉之中冷酷地对待她的感情和灵魂。待到他绝望地喊出,“我不情愿只靠头脑活着,现在我还不曾完全僵死” 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弥补他一生的过失了。

而亚历山大呢?壮实了,发福了。头发开始脱落而面色红润,眼中充满欢乐和光彩,神气地挺起挂了勋章的胸膛。他在事业上完全步了叔父的后尘, 精神气质上也俨然成了当年的老阿杜耶夫第二。他在彼得堡生活的启迪下, 没有辜负叔叔给他的一贯教诲,三十出头就当上了议员,有了够高的俸禄, 业余工作的进益也很可观,现在正准备结婚,组织家庭,以尽自己的天职。当然,他的新娘必定是一位阔小姐,事实上他的确可以净得三十万卢布和五百个农奴的陪嫁,光就这一笔产业的数目就简直能把人的耳朵震聋!至于爱情,在他对生活的现实观点下,他的结婚并不那么非得与爱情发生必然的联系不可,一个人是终究会对自己的妻子习惯的。

小阿杜耶夫已经什么都有了。他过的是又有前程、又阔气的生活,证明了阿杜耶夫家的子弟到底不凡!而恰恰是这个“不凡”的小阿杜耶夫,用他那落入俗套的散文式生活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平凡的故事”。这个平凡的故事就在婶母的感叹中,以叔侄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互拥抱而结束。

《平凡的故事》给我们展示的是农奴制改革前资本主义在俄国土壤上迅速发展中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奥勃洛摩夫卡”式的庄园地主的世界,亦即作家自孩提时代起就已十分熟悉了的“回忆的世界”;另一个是正在发展着的新的社会形态,那是冈察洛夫深感兴趣并进行探索的资本主义世界。通过对这两个世界的描写,小说给整个改革前的俄国社会勾勒了一幅生动而完整的蓝图,从而,突出了资本主义必将替代封建农奴制度的思想。

长篇所展示的第一个世界,是阿杜耶夫们生生息息的整个天地。它以世代沿袭下来的古老传统和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为标志。这种千年来东方式的自给自足经济的地主庄园,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始终处在闭塞

自守状态之中。建立在家长制度上的慵懒恬静的田园生活,是不乏牧歌式的浪漫情调的。可是,沉滞的宗法制关系,温情脉脉的家族联系,也不免被资本主义所触动、所破坏。老阿杜耶夫就是脱离了贵族地主生活转而成为资本社会的第一代代表人物。年轻的小阿杜耶夫这一代,也不再以狭窄的生活圈子为满足,正在沿叔父走过的道路前进,转化为资产者。从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再现了衰落中的农奴制的社会生活所持的客观批判态度。

那另一个世界,在作者肯定它对于俄国社会发展的意义的同时,也真实地揭示了它的冷酷本质。这是一个以金钱为动力、显示个人才智和手段的竞争场所。在这里,一切都要放到现实利害的天平上去衡量,经过精确的计算, 甚至连爱情、友谊等纯真的感情也在所难免。以上这两个世界在观念上、意识上和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是大不相同的,它反映在老、小两个阿杜耶夫性格的冲突中。贵族浪漫主义者小阿杜耶夫从虚幻的“太空”降落到现实的“地面”上,最终成为老阿杜耶夫第二的整个过程,形象地阐明了必须改变农奴制停滞落后的重大的时代课题。

对于这个重大的具有时代性的主题,不同的作家曾给予不同的解释和回答。冈察洛夫主张社会进步,把视线投向从事实际工作的资产阶级实干家。他在他的《迟做总比不做好》一文中,把自己的小说《平凡的故事》称作是一面“小镜子”,它所反映的是时代的需要——那就是“意识到真正劳动的必要,不是因循守旧的,而是和整个俄罗斯的停滞作斗争,去参加这种富有 朝气的事业的劳动”。《平凡的故事》中就描写了这种有益于社会的劳动和改造俄罗斯的新的事业,如作者自谦地指出的,他在《平凡的故事》这面“小镜子”中,反映的正是“这种意识的一丝微弱的闪光”。

毋庸置疑,老阿杜耶夫这个人物在体现小说的这一宗旨中占有显著的地位。是他,以一个资产者的“健康意识”揭下了亚历山大精神上病态的浪漫主义帷幕,把一个毫无实际生活能力的地主少爷引上脚踏实地的生活的道路。从反对农奴制的停滞落后的意义上说,冈察洛夫是站在老阿杜耶夫一边的。这正好给了以保存“国粹”为根据的反倒退论调一记耳光,打破了斯拉夫派关于俄国农奴制万古长青的神话。

然而,冈察洛夫也并没有把老阿杜耶夫当作一个理想人物来描写。因为冈察洛夫清醒地看到,像老阿杜耶夫那样的资产者,他们的生活原则和人生哲学是不完全的,甚至是反人性的。老阿杜耶夫嘲笑一切高尚美好的感情, 讽之为“废话”和“梦呓”。他只承认为人类劳动是人的天职。而劳动,在他的理解,就是资产阶级“实于”的同义词,究其实质,不过是遵循他们的社会准则,满足他们的物质的需求,以达到飞黄腾达的目的而已。因而,冈察洛夫将“健康意识”赋予这个人物的同时,也展示了他性格中冷漠的特征。作家着意把老阿杜耶夫放在与他妻子的无声的冲突之中,因此,丽沙威塔的缄默憔悴以及她徘徊在死亡道路上的历历足印,都说明了:将一切活生生的人的感情纳入反日常事务轨道上的生活原则,是站不住脚的。可以说,冈察洛夫的这面“小镜子”,不但反映出“富有朝气”的新事业对农奴制俄国的进步意义,也反映了这种资本主义事业的毫无心肝。

《平凡的故事》与赫尔岑的《谁之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差不多同时问世,冈察洛夫的这部小说虽然缺乏赫尔岑的那种革命的精神,也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触及到彼得堡的社会矛盾最尖锐的底层生洁,但是,《平凡的故事》出色地把社会注意力吸引到整个现实生活中的重大而迫

切的问题上来,探索了四、五十年代的“怎么办?”——俄国社会发展方向

——的问题。正由于它的这一重大主题,使小说在当时的现实主义文学行列中占有了一席显著的地位。在艺术上,如别林斯基所盛赞的,作家这面“小镜子”,能够以“绘画的真实”来再现生活,在“文笔的精致与细腻”以及刻画人物性格,尤其深入人物内心的“非凡技巧”上,冈察洛夫可称得上是一位冷静的心理学家,给俄国心理小说提供了卓越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