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一个“远征的荷马”

一八五二年秋,彼得堡传出了冈察洛夫乘坐俄国战舰巴拉达号作环球航行的消息。人们对这位性格恬静的作家去从事这一不寻常的冒险活动感到惊奇。冈察洛夫在少年时代,他的教父特列古波夫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大海的故事。从那时起,他就爱上了大海,多少年来他就想见见大海,如今要如愿以偿,他当然欣然前往。此外,还有一个更加主要的、当时的现实社会因素: 冈察洛夫急切地渴望完成自己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但在恼人的现实生活中不得不时时中断自己的工作;他痛切地感到亲爱的俄罗斯土地虽然广袤辽阔,但都不容他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说话。于是,怀着沉重苦闷的心情, 在四十岁时,为了改变窒息人的环境,用清新的生活环境丰富自己,冈察洛夫毅然随战船远航异邦。

环球航行为期两年,冈察洛夫以海军上将波特金的秘书身份参加与日本政府进行的贸易谈判。战舰自喀琅斯塔得启航,在访问了美国之后,经受了好望角风暴的严酷考验,自印度洋驶入太平洋。然后航经马来亚、菲律宾、中国,稍事停泊后即驶抵日本,最终于一八五四年到达黑龙江。归来时,则由于俄土战争而改由陆路返回。穿越西伯利亚的归程是万分艰辛的,但冈察洛夫仍不忘去参谒当年流放在那儿的十二月党人居住过的小屋,并于一八五五年返回彼得堡。

冈察洛夫有意成为一个“远征的荷马”,自称是“旅行的奥勃洛摩夫”。在海上,他把自己的观感写信向朋友们倾谈,并请他们小心保存这些信,他的这些信件以后就成为他一八五八年问世的大型随笔《战船巴拉达号》的素材和组成部分。这位出色的海上歌手,就如同大事记的编撰人一般,忠实而毫不虚饰地记录,评述了旅程中的所见所闻,并使这部史诗式的旅行游记闪耀出英雄主义的光芒。

《战船巴拉达号》突出地描写了俄国海员的爱国主义精神,集中地反映在“沿着东西伯利亚”一章中。那是巴拉达号接近终点站堪察加时,俄土战争的参加者英国,早已在太平洋上准备了军事行动,一俟带篷帆的巴拉达号驶入,即出动钢铁舰队进行拦袭。这时,巴拉达号的全体船员破釜沉舟,准备与敌舰一起爆炸而同归于尽。冈察洛夫充满自豪地记录了这场亲身经历的事变。他在给迈科夫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们只要一息尚存就决不投降,船员们将战斗到最后一滴血。”战船就是用这样激昂的气概,粉碎了英舰的挑衅行动。在船上,由于职务上的等级悬殊,冈察洛夫在广泛深入地接触船员方面受到一定的限制,但是,他始终怀着十分友爱的感情去了解、描写他们那生动、鲜明的性格。在他的笔下出现了许多动人的形象,诸如:化险为夷的法捷耶夫、性如烈火的雅齐可夫、博学而受人尊敬的里姆斯基—科萨可夫以及被大伙亲昵地唤做“好主妇”的哈列佐夫等等。在这些敢于向命运抗争而沉着镇静、忠于职守的船员们身上,作者看到了真正的人民的力量,揭示了他们美好的心灵。

对于资本主义文明世界还停泊在英国之时,冈察洛夫就已获得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里有繁荣发达的商业,更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的关系,那里虽举办了各种被称为社会主义的慈善事业,但成批成批的个人和家庭却毁于贫穷。首都伦敦更是一所“骗术的模范学校”,满布着小偷、走私贩子和警察恶棍⋯⋯。冈察洛夫在承认资本主义文明成就的同时,揭露了资产阶级

社会的矛盾和弊端,撕下了虚伪的资产阶级道德的帷幕。

对于殖民主义者,冈察洛夫表现出明显的憎恶。他斥责道:他们打着保护殖民地人民的旗号,无孔不入地进行渗透,带着“棉布、毛料、枪炮和最新的文明工具”,公然横行在别人的国土上。哪怕是远在亚洲的原始宗法制的基利群岛——一个被世人“忘却了的古老角落”,也在所难免。他辛辣地讽刺殖民者的强盗逻辑,尖刻地奚落道:“这样美好的幸福的岛啊,怎能不将它放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呢?”冈察洛夫对那些被“保护”的人民则怀着深切的同情。在“上海”一章中,他高度赞扬中国人民的勤劳智慧,愤怒地谴责英国人用鸦片毒害中国的罪行:“靠他们发财,毒杀他们,甚至蔑视自己手下的这些牺牲品!”他并仗义执言道:“我不知道,他们中间到底谁能开化谁?难道中国人不能以他们温文有礼的态度,甚而也不能以他们经商的才能来开化英国人吗?”人道主义者的冈察洛夫坚信人类是上帝的孩子,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之间应当坚持和平和友谊,而掠夺和暴行是世间罪大恶极的残暴行为。

《战船巴拉达号》绝不是一部旅行调查的学术专著。在这部旅行记中, 主人公旅程观感的着眼点始终是生活和人。他看到世界上到处有衣衫褴褛、房屋倾倒的穷人,到处是沉重的劳动和奴隶般的生活;不论在南方酷热的骄阳下,或是在北方灰色的酷寒中,那些黑种人、黄种人或下层白种人,他们的生活都像呻吟于农奴制度下的俄国人民同样可悲。作者站在现实主义进步的观点上,以爱憎鲜明的感情、睿智幽默的谐趣,真实详尽地记下了自己对于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的见闻和感受,反映了当代人的心理情绪。因此,作品得到了俄国进步批评界的高度评价。

在艺术上,冈察洛夫同感伤主义和刻意追求猎奇效果或调子高昂的浪漫主义截然不同。冈察洛夫运用了细腻而浑厚的彩笔来再现、点染大海的庄严和美丽,这在当时同类游记文学中也是独具特色的。而作品中的主人公—— 旅行者,又总能质朴安详地、清醒地观看世界,使作品表现出平凡中见诗意的风格。作为果戈理现实主义的信徒的冈察洛夫,在并不刻意追求外部情节效果之下,挥洒自如地在随笔中反映了史诗般广泛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