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冈察洛夫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悬崖》几乎是作家奉献了整个一生的作品。自四十年代末从家乡的伏尔加河上获得灵感开始,一直到成书的六十年代末,在这二十年里随着作家思想上的变化,小说的构思也屡有更动。由于对自己作品在倾向上与处理上的举棋不定,冈察洛夫长时期地为《悬崖》的创作处在痛苦不宁之中,直至进步阵营分裂的六十年代初,小说才只写了一半(1860 年、1861 年曾发表过片断)。一八六八年冈察洛夫拒绝了涅克拉索夫的约稿,小说于次年一八六九年才在保守的刊物《欧罗巴导报》上发表。小说的最初设想是女主人公薇拉被英雄吸引,跟随她所崇拜的人离家走

遍了整个西伯利亚。如果这一构思得以实现,那么这部长篇就能塑造出一个先进的俄罗斯女性的光辉形象,就像屠格涅夫《前夜》中的叶琳娜、涅克拉索夫诗篇中的俄罗斯妇女那样的先进妇女形象。虽然《悬崖》没能给俄罗斯文学的新人画廊提供新的形象,但它却反映了四五十年代宗法社会式的生活道德基础的崩溃和农奴制的深刻危机,继续体现了与“奥勃洛摩夫精神”作斗争的主题;它不仅再现了停滞、也描写了觉醒,且具有史诗般的宽广性, 在反农奴制的主题上继续前进。

鲍里斯·巴甫洛维奇·赖斯基回到他那由祖母掌管的庄园马陵诺夫卡来了。马陵诺夫卡是赖斯基从母亲那儿继承的领地。按他父母的遗愿,由他的姨祖母掌管这片产业,直至赖斯基成年。庄园座落在伏尔加河畔,树荫浓密的大花园环抱着这所宅子,幽深地延伸到矗立着陡峭悬崖的河岸上。房子的每一扇窗户都像一幅嵌在镜框中的别致的绘画那样,除了向着伏尔加河的一面外,那另一面是广阔的田野,远处青山层叠,沟谷起伏,还有一面望得见村落和县城的一角。沐浴在阳光下的宅第,空气清新凉爽,窗下一片姹紫嫣红,还有各种花卉不时探头探脑地伸进窗子里来。唯有那座石砌的老宅子, 因年久废弃显出灰沉沉的颜色。

祖母达吉雅娜·玛尔科美娜出身世家门第,有自己世袭的小村庄和财产。她虽上了年纪,但依然美丽,是位端庄的老妇人。她带着她侄媳妇的两个小孤女薇罗琪卡和玛芬卡住在这儿。她悉心管理这个庄园,就像管理一个小小的王国一般。这里的生活如同伏尔加河一样,平静地流淌着,一切都笼罩在祖母严厉慈爱的关切之下,当初赖斯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下长大的。

在求学时代,特别好幻想的赖斯基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他在他父亲遗留下的大藏书室里流连忘返,任自己的想象自己翱翔;他读了很多,竟能以自己丰富的课外知识使同龄同学惊异。然而这个永远不能集中注意听讲的学生使老师束手无策,惟有他在音乐、绘画方面的艺术秉赋受到老师的赞赏。于是他请求绘画老师让他临摹一幅妇人头像,当他集中目力注视画中人的微俯的头和慵倦沉思的眼睛时,被艺术的美所震慑,神思恍惚地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之中。对于音乐,他也常常被琴弦上发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所支配。那时候,他身上的每根神经都会歌唱起来,生命、思想、感情会像波浪般汹涌在他的意识海洋里。于是他开始学小提琴,不久,他又被钢琴所吸引,便改弦更辙。短时期的钢琴训练后,他的弹奏就胜过了当地年轻的太太小姐们, 而使在座人倾倒。他对于自己的艺术素质有强烈的自我感觉,但却认为懒惰和懈怠总是艺术家的天性,有才学的人是毋需拼命用功的,只有平庸之辈才必须下苦功夫。他自己自然属于前者。因此,他的老师在自己的学生身上,

除发现了他不平常的才能以外,还发现了他更不平常的惰性。这样,一直到在彼得堡的大学里毕了业,梦想当个艺术家的赖斯基,既没有播下什么种子, 当然也没有什么收获。他已经三十出头了,看了很多书,写了不少诗、文, 去美术学院画过一阵子画,也没有按他保护人的意愿在法学界谋个堂堂正正的职务,只在机关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就弃职投身于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在那儿,他结识了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出身于曾经显赫过的古老家族的苏菲娅,他拜倒在她的脚下。可是,苏菲娅始终怀念她已故的丈夫,对赖斯基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已经从艺术创作的幻想之宫中走进现实世界的赖斯基, 为甘美禁果的可望而不可及感到苦闷,长时间的追逐已使他疲倦了,这时, 他接到马陵诺夫卡祖母感情殷切的来信,使他下决心抽身回故乡。

十多年了,故居景物依旧。祖母虽老了点,但仍然健康、精神,而且更增添了智慧的神韵。两个表妹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她们的友爱不仅常把赖斯基带回到旧日的回忆之中,而且更以灿烂明媚的生命力温暖着他的心。赖斯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久经漂荡生涯,在苦苦追求爱情禁果而滥用感情之后,造化却早已在这里为他安排了温暖的一隅,准备下了同情与爱。

小表妹玛芬卡是个纯洁善良、天真无邪的姑娘。她爱世上一切美的事物, 兴致勃勃地种花、喂家禽,愉快认真地刺绣、绘画、唱歌。她的美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像小鸟依人般地信赖、依恋着亲人们。赖斯基被她的充满诗情的性格所吸引,也深深地爱着这个可爱的小表妹。至于那位爱清静、住在老宅子里的大表妹薇拉,赖斯基回家几天还没有见到过。因为薇拉正在伏尔加河对岸做客,那儿有她的一位密友——牧师的妻子。

一天,赖斯基从河岸登上小山,朝山后的栅栏门信步走去,忽然发现有人正翻过栅墙,跳到花园里来。这个人长着灰色的眼睛,瘦削粗犷的脸,流露出一副冷淡的、大胆的、挑衅的神气。他就是家里常常谈起的受警察监视的马克。头一次见面,马克的奇怪的行动,锐敏的眼神和对一切现存事物的尖刻嘲笑,使赖斯基感到这个人物确实不同一般。而且,赖斯基更加惊异地发现马克是认识薇拉的。

赖斯基终于见到了他的大表妹薇拉了。薇拉那娴雅姣美的神韵和脱俗的气质使赖斯基倾倒。她那孤独的、难以捉摸的性格,更刺激了他艺术家的想象,使他不自禁地流露出爱慕之情,紧随不舍地观察她的目光。可是,他发现,他越是要去探索她内心的奥秘,就越是受到薇拉的冷淡,越是感到薇拉的灵魂深不可测,甚至连赢得她的信任和友谊也毫无指望。他被薇拉身上那种发出冷光的美深深地刺痛了。于是,他装出一付淡漠的模样来掩饰自己的热切探询和盘问的目光。也只有在他有成效地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被薇拉那种使人头晕目弦的美所击倒,这时候,薇拉才会亲切地、几乎是友好地瞥视他几下。然而,当她看到他在为她苦恼、生气而怒冲冲的神情时,她的眼神重又变得冷淡而伤心。她不能忍受表哥那种意在伸进她心灵的感情触觉。茕茕独处的薇拉对赖斯基始终是一个谜。他常不由自主地沿着她的足迹

上河边、悬崖找寻她的倩影。一次,出乎意料地,薇拉在花园里有意让赖斯基遇上自己,开门见山地责问赖斯基:“我想问问您,为什么跟踪我?以那么古怪的眼光盯住我?⋯⋯在您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步路中,我看到一点: 您执意不让我安静。”赖斯基感到狼狈,为自己辩解道:“我是个艺术家, 我的性格生来是敏感的⋯⋯你惊人的美貌⋯⋯如果我远远地、默默地爱慕着你,这你总不能禁止吧?”内心保持自由的薇拉,虽然生长在这个具有古风

的家庭里,但她向往的是超越于狭隘家庭的另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为了打消表哥的非分之想,便冷峻无情地回答赖斯基:“您要使自己相信,我的安静, 我的空闲的时光,我的‘美’和爱情,这都是我的事情,侵犯任何一点,就等于侵犯别人的财产或人身。”赖斯基更感困惑了,为什么自己的一腔热忱得到如此冷峻的回报?她是不是爱上人了?对这个问题,薇拉干脆地回答说:“嗯,就算我爱上了人吧,怎么,不允许吗?丢脸吗?”她还斩钉截铁地加上一句;“如果我以后觉得在这儿不自由的话,那么,无论我多么喜爱这个地方,我也会离开的!”她深情地环顾四周,像是对自己说:“世界大的很哪!”赖斯基万分震惊,百思不解地寻思着:“她已经是解放了的人! 她身上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思想,给她灌输这种思想的这个人是谁呢?⋯⋯”

在这次谈话以后,赖斯基努力做到不去窥探她内心的秘密,不去用一个男子的渴慕与追逐干扰她的行动和自由。但是,这种被剥夺了表达幸福愿望的处境,使赖斯基常常处在无可名状的苦恼之中。他度过了这坠入情网的、焦躁不安的一个月,由于他不堪忍受这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生活,便打算离开一个时期。于是,他在动身之前,鼓起勇气决心向薇拉表明自己的心意。那天,他悄无声息地走进薇拉的房间,只见她展开一页蓝色的信笺专注地读着。表哥的突然来到,使她吓了一跳,便立刻把信揣到衣袋里去。赖斯基忘记了自己的君子协定,热切地想知道蓝笺的底里,然而,他依旧是一无所获。他不但消失了倾谈的勇气,而且心中升起的一团疑云使他暂时留下了。

这以后的两天里,薇拉都没有露面,也不上这儿来用餐。赖斯基更是心神恍惚,徘徊在树林里,他的心里象有一条怀疑的蛆虫在咬噬,隐隐作痛。蓦然间,他见薇拉穿过悬崖的密林走来。他便迎上前去,执拗地要知道关于那蓝信的事,薇拉终于告诉了他,说:“两个礼拜以前,我是自由的,也很骄傲,可现在,我既不自由,也无骄傲,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赖斯基像是被什么烫着一样,霍地跳了起来叫道:“谁?”薇拉秘而不宣, 赖斯基的心紧缩了,颤抖着声音恳求薇拉:“让我做你的亲信吧!看上帝的份上,不要把我撇在这座悬崖上;你说一句真话——我就爬上来,小小的一句谎话——我就掉下去了”。

这以后,薇拉过伏尔加河去牧师妻子那里去了。随着薇拉的离家,孤独和恐惧向赖斯基袭来。碧草如茵的田原上鲜花遍野,盛夏的大自然光辉绚丽, 这些,赖斯基一点也没去留意。只有夜晚闪烁的星光,在他眼里辉耀出神秘而凄婉的美。他只能埋头于以薇拉为原型的小说创作中消遣时光,整个心思倾注在他的主人公——薇拉——一个人身上。

有一天傍晚,天气闷热,不一会儿低沉的隆隆雷声自远方传来,尘土被卷得像柱子一般飞速旋转。赖斯基想要身临其境地领略一番雷雨袭来时的感受,便抓起帽子和雨伞往花园走去。在顺着蜿蜒曲径从悬崖下山途中,他就已开始对自己艺术家的意图后悔起来了,因为霎时间暴雨如注倾盆而来,他陷在泥泞中,平素熟悉的地形和悬崖下可以避雨的亭子都难以辨认。他不是撞在树桩上,便是踩进水坑里,只等闪电划亮的刹那间才能前行几步。他艰难地蹚着泥水涉过了有车子来往的山路后,来到了通往村庄的大道上。这时他听到了马车的辘辘声,就在他躲让的时候,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出了正坐在马车中的薇拉。他不禁惊呼了起来,在薇拉的招呼下,混身湿透的赖斯基跳进了马车与薇拉一起回了家。马车里还有一个人,住在伏尔加对岸的拥有一大片森林的杜新。这是一位年轻的实业家,身材壮实高大,神态温厚带点

拘谨,但也是一个行动坚定、思想有条理、感情细腻的人。薇拉每次过河到女友家做客时,杜新也常在场,并总是用自己的马车送她回家。赖斯基冷眼观察,感到她对杜新流露出明显的信赖和亲切,“莫非他就是薇拉所保守秘密的主角?”赖斯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这一段时间里,薇拉似乎有点一反常态,她仿佛正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似乎在默默地享受着什么;有时她也会兴致勃勃,快乐得几乎神魂颠倒。最最了解薇拉性情的祖母不安地观察着孙女儿的这些感情变化,想方设法关心她、保护她。但无论是遣使赖斯基去跟踪找寻她也罢,或者是每晚特为诵读富有训诫意义的小说给她听也罢,都不能使孙女儿吐露出心事来,慈爱的老人是白操了这番心。

倒是玛芬卡把自己发生的事全盘向奶奶托了出来。她告诉奶奶她家的那位常客,年轻的维肯季耶夫向她求婚的事,祖母听了激动地为玛芬卡频频祝福,流着眼泪为她祷告。可是,她替薇拉祈祷得更加热烈:“如果是薇拉, 倒好了⋯⋯”她熟知自己的两个宝贝孙女儿,最使她挂心的是她的大孙女儿

——孤僻自由的、独立思考的、难以渗透的薇拉。

继肯季耶夫的母亲登门求亲来了。她披着镶花边的短斗篷,打扮得十分讲究。祖母用庄严傲慢的神情迎客,但那一对像小鸽子似的年轻人融解了祖母那冰冷的神情,使她热情起来。是呀,谁能不为孩子们的青春与爱情而感动呢!祖母把喜讯告诉了薇拉,但又叹息着说:“但愿上帝给你也作个安排。”薇拉动情地回答奶奶:“您不要劳神为我作安排⋯⋯将来如果我让您伤心的话,您打死我好了。”不过,她还是很坚决地请求说:“奶奶,您聪明,善良,您给我自由吧。”老妇人几乎绝望了,她多么想了解自己的薇拉,去减轻她的烦恼和痛苦,但却无法给她支持和帮助。薇拉也因为不能安抚祖母的爱而深为自疚,她许诺道:“等痛苦临头,我一个人受不了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找您,不找任何人⋯⋯现在诸不要折磨您自己⋯⋯不要到我这里来,不要盯住我。”

一个雨后的夜晚,赖斯基漫步向伏尔加河走去,心中萦绕着薇拉的倩影。他在寂静中侧耳倾听,在黑暗中留神察看。蓦地,他听到身后有开窗的声音, 他连忙绕到窗后,听见薇拉的声音:“是您吗?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不能来了;明天十点钟到老地方去⋯⋯快走吧,有人来了!”

第二天,赖斯基在十点钟时故意约薇拉去散步。他们沿着林荫小径默默走到悬崖旁的长椅上坐下。正在此刻,悬崖下的丛林中响起了枪声,薇拉立即站起来向悬崖急步走去,赖斯基尾随着她,害怕地问:“这枪声是什么意思?”“在叫我。”“谁?”薇拉回答他:“用蓝纸写信的人”,并严厉地止住他:“一步也不要跟住我,否则我永远离开家!”

枪声发自马克。薇拉与马克是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中相识的。那天马克坐在栅墙上正泰然自若地攀摘苹果。这个不同于她环境中一切人的马克引起了她的兴趣,他那些无所顾忌的自由思想和粗犷不羁的性格吸引住了她,他俩便常常相约在悬崖下会面。但是,逐渐地两人关系中产生了分歧。马克常向薇拉宣传他的自由思想,可是薇拉却发现在马克的“真理”中,没有诚实、善良、不尊重生活和人、对一切高尚的情操表示蔑视。尤其是在爱情滋长的同时,马克却把许诺永久的爱看作是旧道德、旧观念的表现而加以嘲笑,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使薇拉的不安也逐步滋长起来。当她越是对马克的理想刨根问底,就越发现它的经不住生活的考验,以致于几次约会都在尖锐的思

想分歧下不欢而散。十分矛盾痛苦的薇拉,最后在马克的枪声召唤下,奔向悬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马克的怀抱。可是这种在观念上、信仰上水火不相容的爱情果实是苦涩的,痛悔于自食苦果而性格倔强、人格独立的薇拉最终与马克决裂了。

薇拉最后一次从悬崖回来的那天,正是玛芬卡幸福地过命名日的一天。祖母得知薇拉心力交瘁地晕倒在房里,便撇下满屋宾客,失魂落魄地跑到老宅去看望她。回来时,老人脸色凄楚,心事重重,像个落水的人似地哆嗦着喃喃祈告:“天哪,这种痛苦什么时候会过去呀?快点吧,快点把一切都告诉她!⋯⋯”经历过人生隐痛的祖母,她的担心不是无端的,她感到薇拉正在重蹈自己终生抱憾的苦难复辙。就在这一天的临睡时候,赖斯基又来向奶奶透露了薇拉与悬崖的神秘联系。祖母经不住巨大的打击,痛苦不堪地说: “她再也没有奶奶了!”这一夜,祖母木然地在安乐椅上一直坐到天色大亮。第二天,像梦游病人似地,带着同样木然的神态徘徊在河岸边、丛林中。

原来祖母在年轻时是位有名的美人,由于爱情受到家庭的阻挠而独身不嫁。她的忠诚的情人尼科内奇也为她终生不娶。他俩经受过了人生激情的痛苦考验,随着青春年华的流逝,苦恋升华为友谊,昔日的情人成为家庭的密友,尼科内奇始终与祖母保持着深挚的友谊,对这个家庭倾注着笃厚的关切。

现在,发生在悬崖那儿的事情摧垮了这位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生活复归平静的老妇人。眼看心爱的薇拉误入迷途,她感到自己旧日的伤疤又开始流血,痛不欲生地呼告上苍宽恕,为薇拉、为自己祈求赎清罪孽。当薇拉看到担负不幸的祖母精疲力尽地在东游西荡,心中像有利物在刺扎一般,便又昏死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嘟哝:“奶奶不爱我了!奶奶不会宽恕我了!”她发着烧,整夜辗转反侧,睡梦中呼唤祖母、哭泣。

那边忧心如焚的赖斯基,把翻过悬崖晃晃悠悠地快要倒下去的奶奶扶回屋来。老妇人在自己身上划了十字之后,也昏昏地入睡了。第二天,祖母的脸上有了点生气,便到昏睡中的薇拉房里,靠在孙女儿的枕头上守候动静。薇拉稍一清醒便又伤心地喃喃重复:“奶奶不会来了!奶奶不爱我了!奶奶不会宽恕我了!”这时,她似乎听到头顶上有人说:“奶奶来了!奶奶爱你! 奶奶宽恕你了!”她不知是梦是真,从床上一跃而起,旋即扑在祖母身上。

在祖孙俩都稍微恢复一点的第二天清早,尼科内奇快活地来看奶奶和他的“最好的姑娘”薇拉来了。下定决心的祖母招呼他到花园长凳上讲了两个钟头话。之后,祖母便来到了薇拉的房里。绝望之极的薇拉心灰意懒地对奶奶说:“我的罪过记在您的眼睛里⋯⋯不要向我表示轻蔑⋯⋯一切都毁了, 原谅我吧,⋯⋯活不下去了!”“能活下去!”奶奶深深地吸着气说。“在⋯⋯ 那样以后?”薇拉朝她扭转脸来问道。“在那以后⋯⋯。”薇拉疑惑地吁了口气说:“奶奶⋯⋯您不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人!”奶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于是,她把深埋在心底里四十五年的秘密在孙女儿面前揭开了。她曲膝长跪在地上,为自己的罪孽,也为没能把薇拉带离悬崖忏悔祈告,请求薇拉的宽恕。这时,薇拉的胸口像涌上一股热浪一样,暖乎乎的, 她阴暗、荒凉的心房又感到生命的轻轻叩击,被祖母对自己的温柔体贴的情意深深地震动了:是呀,祖母把自己不堪忍受的痛苦接了过去。她也要像祖母那样,把一生的柔情奉献给别人,她薇拉也应当像祖母那样去爱人、爱善、爱生活。薇拉获得了去开始新的生活的力量,而这种生活同把她拖到悬屋底下去的那种生活是如此地迥然不同。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陵诺夫卡重又恢复了平静。那遭受过不幸折磨的生活,好比河水遇到浅滩的拦阻,还是漫过嶙峋的乱石,依然向前流去。只是在这一片宁静中,很少听到笑声欢语,原来的生活色彩和音调都变了,整个马陵诺夫卡笼罩着悲云愁雾般的严肃气氛,就连活泼、快乐的玛芬卡也不例外。

背着沉重的十字架的薇拉,只是由于她所最宝贵的三个人——奶奶、赖斯基、杜新——给予她的友谊和爱,才使她心里觉得比较自由轻松一些。奶奶常在自己的怀里温暖薇拉的身体,让她静静地睡去。赖斯基也丝毫没有改变对她的态度,依然把她看成是他最美好的、富有诗意的理想人物。他始终是她亲爱而温柔的哥哥。杜新呢,他是最早知道一些真情的人。因为,当时处在失足悔恨中的薇拉,不愿欺骗她的这位诚实的、被公认为合适的求婚人, 杜新也因得到她的信赖感到骄傲和幸福,并亲口向她说过他将会“更加爱她”。薇拉在这三个人身上找到了阻挡她走向毁灭的屏障。她已经是另一个薇拉了,一个像祖母那样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人了。

正当薇拉逐渐痊愈、精神好了起来的时候,她又收到了一封蓝色的信。她想要回信,但是,心里空荡荡的,除了哀痛再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如不回信,马克又会鸣枪甚至跑来与她的家人发生冲突。在这紧要关头,薇拉收敛起傲气,向这三个把心贴在自己身上的人寻求帮助。然而,告诉表哥罢, 托他去打消马克的希望和见面的念头,当然,表哥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和保护人,但是否因此会激起他那已经平息了的炽热的爱情,使他想起他所受到的委屈呢。不,她不能再让他烦恼了。杜新,对了!他能够胜任,他是个有抑制力,能自我克制的人,去委托杜新吧!于是,杜新握住了薇拉向他伸过来的手,挺身为她出色地完成了棘手的任务,在不违反礼节之下,打发走了马克。

可是关于薇拉的事情,却风风雨雨地在城里张扬开了。有人看到薇拉在悬崖下的丛林里,和一个人在一起,之后又十分蹊跷,薇拉和祖母都病了一场。因此谣传那件事的男主角就是杜新等等。于是,祖母把杜新邀来让他去辟谣以保持清白。而深深爱着薇拉的杜新,在这个时候,十分诚恳地向祖母提出要向薇拉求婚。他要保护薇拉不受任何威胁,使她忘掉一切悬崖、恶魔, 让他的“王后”获得安静和幸福。他等待着她的许诺。

马陵诺夫卡起了新的变化:玛芬卡出嫁了,流着幸福依恋的眼泪离开祖母的怀抱。在送别的河岸上,祖母勉强忍住泪水。回到家里,薇拉热情洋溢地扑到奶奶的怀里。祖母感到欣慰,她的整个的爱,能全部倾注在这个通过痛苦考验而变得成熟的、有思考能力的“孙女儿”身上,她感到激动,泪籁籁地流下来。

关于薇拉与悬崖事件的流言蜚语是止息了。在这场风波中赖斯基没料到会从一些人的恶毒的嘴里得悉自己家史中原已被淡忘了的、然而是生动的事情。他对祖母的理解更深了,为什么她能这样迅速地获得了薇拉的信赖,使薇拉得到了安慰,而她自己却那么痛苦?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但却深深地吸引了赖斯基。他怀着一颗激动得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走进祖母屋里。祖母凝视了他一会,看见他用深沉的、意味深长的眼睛盯住自己,刹那间因困惑不解而看了他一眼后,便骤然背过身去。她明白了,他听到关于她自己的“谣言”了。

赖斯基不但更了解祖母,也更了解薇拉了。赖斯基看到了负重的心灵所

展现的美。他要把自己经受和体会到的感情写下来,写成一本书,就从故事发生的当地开始。然后,离开老家,离开这些人物,等自己的激情平息了, 再从远处来看望她们,相信场面会更清晰些,遥远的距离会给这些场景涂上诗意的光辉。他决定到罗马去,那里有艺术——不是奢侈,不是消遣,而是劳动,是生活本身的享受。

回顾这半年的生活,它的激情、欢乐、疑惑、苦恼与宽恕⋯⋯都在赖斯基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他在自己小说的题头诗中这样写道:“我扮演了垂死的斗士,胸上带着致命的创伤⋯⋯现在是我用理智去摆脱一切傻事的时候了。”在爱情上他是个失败者,但他却赢得了人世间的无价珍宝—— 他的亲人们的爱和友谊。他把马陵诺夫卡的产权分送给了两个表妹,收拾起书稿和画具,在心底里珍藏起这段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准备远行了。

临别的那天,玛芬卡泪如雨下。祖母紧蹙眉头克制住自己,薇拉把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凄戚的笑望着他,嗫嚅道:“哥哥!将来如果你又感觉到无聊的话,你会到这儿,到这一角小天地来看看的吧?这里的人如今都了解你,爱你⋯⋯”赖斯基回答说:“一定来,薇拉!我的心是留在这儿的, 只有你们是我唯一的、忠实的亲人!”赖斯基准备上车了,他回过身来,和祖母、薇拉以及杜新交换了目光。这目光,就在刹那间掠过了痛苦的梦。他们都没有说话⋯⋯带着这样的目光,脑海里萦绕着这个梦,赖斯基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在巴黎,赖斯基每天流连于卢浮宫,震慑于艺术珍品的魅力。而巴黎人旋风般的寻欢作乐的生活,并不能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又取道瑞士直奔意大利,急切地吸收美的印象。与此同时,三个最深刻的印象、最珍贵的回忆——祖母、薇位和玛芬卡——到处伴随着他,渗透在一切新的感受中, 使他在空闲时感到充实。他和她们三个人有牢固的纽带维系着,命运常常会淡漠地触动这一纽带,使他心中尚感到隐隐作痛,但却给他带来无限美好的情愫。他足迹所到之处,这三个形象总紧紧地伴随着他。在阿尔卑斯峰顶上的皑皑白雪和脚下的滔滔海浪中,他似乎看到了祖母头上的缕缕白发,在拉斐尔的头像上方他看到玛芬卡在向他窥望;在瑞士的悬崖底下,则掠过了薇拉的倩影。他梦见在峭壁上她拼命挣扎。待他颤栗着清醒过来时,他依然看见她们,不过是另一番神态:她们眼中充满了爱,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双手。哪怕是赖斯基到了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他眼前仍出现那三个人,她们仍旧伴随着他。

随后,赖斯基在罗马安置了一个工作室,把时间花在博物馆、宫殿和废墟中间,谢绝一切社交活动,专心地工作着。在充满激情的艺术家的生活中, 他要画出生活中的全部庄严的美和一切惊人的激情,去表现千百年来死去的和活着的人类。然而,当他从南国美景的刺激人的新鲜的印象中清醒过来时, 竟感到茫然若失,觉得无论到哪儿都是作客。他没有在异国的土地上生根, 他生命的“纽带”是在那边。他只想把这里的大自然和艺术的永恒的美,把这些呈现出化石般古朴风貌的美搜集起来,带回去,带到自己血肉相连的马陵诺夫卡去。

三个人:他的薇拉、他的祖母、玛芬卡,无对不在热情地召唤他。在她们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巨大的身影,另一个伟大的“祖母”——俄罗斯, 比她们更有力地在召唤他回去。

在创作《悬崖》的后期,一八六○年,冈察洛夫在一封从疗养地玛丽叶

巴登写给朋友的信中这样说:“⋯⋯长篇的完整的形式展现在眼前,它的血和肉都是斯拉夫的。”为此,作家可谓呕尽心血,“搜集生命的余力”,努力去正确理解变化着的社会生活,并坚持现实主义原则,塑造了植根于俄罗斯生活中的富有生命力的形象。

在结构上起贯穿情节作用的中心人物,薇拉爱情悲剧的见证人、事件的参与者赖斯基,就是一个四五十年代俄国地主贵族知识分子的典型。按作者的解释,如果说在上一部长篇中塑造了一个农奴制改革前的“沉睡”时期的典型奥勃洛摩夫,那么在这部新的小说中,赖斯基就是一个农奴制改革后“觉醒”时期里的“奥勃洛摩夫”。

与整日躺卧着的奥勃洛摩夫不同,有艺术家素质的赖斯基是有所行动的。他学音乐、绘画,读了不少书,还经常潜心于写作,可是都止于浮光掠影、浅尝辄止。他也不乏高尚的思想,厌倦彼得堡的生活,反对农奴制的无所事事,主张解放农奴,但也只限于发表一通激烈的批判,实际上连自己庄园的事务也从不过问。最后,把庄园分给两个表妹作嫁妆了事。赖斯基是个缺乏坚毅性格和社会责任感的人。实质上,他也具有着某种程度的奥勃洛摩夫气质,难怪作者说他可以算作奥勃洛摩夫的“儿子”,可见这种气质的现实普遍性。同时,赖斯基的形象具有一定的自传性因素,在他身上的某些艺术家气质和对于俄罗斯祖国的深情卷恋之中,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情绪,看到作者的身影。

冈察洛夫知道他的具有反农奴制思想的主人公赖斯基,带着自身的阶级烙印,是不可能成为一名先进的战士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多余人” 而已。冈察洛夫敏锐地感觉到俄国需要的是另一种人物,一种与沉湎于纯艺术和美的幻想中的浪漫主义者截然不同的革命的“新人”。

冈察洛夫则在《悬崖》中描写了“新人”马克,然而,毫无信念的、对一切都任性的马克是无法让人赞许的。冈察洛夫错误地把无信念、无理想的虚无主义特征加在他笔下的“新人”身上,反映了作家对平民革命家的思想体系和道德准则的曲解。

薇拉是俄国文学中最优美动人的俄罗斯女性形象之一。她向往自由,追求理想,渴望得到新的生活。祖母的慈爱、宁静的生活不能束缚住她的心灵, 吸引她的是马克的新颖的思想和无拘无束的行动。她是一个感受着时代情绪的女性,她把追求爱情与追求理想结合在一起,但却错把并非是一个真正革命者的马克当作能引导她获得真理的英雄。薇拉未能如原构思那样“跳出自己的窝”,只是企图把那个以毁坏一切为乐事的马克改造过来,把他带进自己的“窝”。尽管作者在处理自己心爱的人物时产生矛盾,感到不安和苦恼, 然而,薇拉的形象自有她现实主义的光彩。正是通过这一人物,停滞不动的生活被搅动了,宗法式的古老的梦苏醒了,马陵诺夫卡因她而变成了新旧冲突的舞台。而她的爱情悲剧,意味着有所追求的人最终导致理想的破灭。对于革命者缺乏真正认识的冈察洛夫,在安排薇拉的命运时,没有给她指出新的出路,最后只好投到实业家杜新的怀抱。

把薇拉从悬崖底下挽救回来的祖母塔吉雅娜·玛尔科夫娜,是个善良、智慧的老妇人。她以坚忍不拔的道德毅力承受了生活的考验,将自己的爱慷慨地给予了亲人们。在她的爱抚下整个马陵诺夫卡显得安谧而富有诗意。祖母是一个宗法式“王国”中的没落阶级的代表人物,但却被作者赋予了俄罗斯妇女的庄重、刚毅和温馨的特征。然而,不管在作者的审美情绪中如何流

露出对祖母的赞颂,但最终也无法使她保住她的“王国”不受生活风暴的袭击。整个悬崖悲剧,事实上已经动摇了祖母的原则。这正是生活本身的逻辑使然,也是小说的现实主义力量之所在。

小说结束部分所暗示的,成为薇拉归宿的杜新,他所从事的伐木事业是当时俄国最早发展的资本主义工业。作者是企图将他当做新事业、新力量的代表人物来描写的。但是,正如冈察洛夫自己所承认的那样:杜新的形象是“杜撰的”、

“不成功的”。诚然,人品上无可指责的杜新,其形象比起其他人物来, 确是要苍白得多。那是因为寻求社会有生力量的冈察洛夫也懂得,像杜新这种类型的地主资本家,在改革后的俄国社会生活中,所能起的作用是有限的。冈察洛夫之所以让精神上无可比拟地比他优越得多的薇拉,在他那里找到生活的归宿,一方面固然由于薇拉在经历了悬崖悲剧之后,在自己的环境中已经“无路可走”;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反映了作者思想中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倾向。

《悬崖》在心理刻画和景色描写上是具有巨大特色的。小说中的人物心理描写充满了悬念和紧张气氛。女主人公与悬崖的关系一直是个谜,一张蓝色信纸更加强了悬念。作者并不急于揭开谜底,通过情绪的感染,把读者带到悬崖下面,引进女主人公的心灵世界中去。长篇的景色描写朴实无华,充满诗情画意,不论是伏尔加河的呼吸、萧索的崖岸,或者是广褒无垠的天穹⋯⋯无一不与人物的思绪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