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艺术生命的悲剧

薄伽丘在完成《十日谈》的创作之后,思想上一度出现了急转直下的趋势。

1354—1355 年,薄伽丘创作了最后一部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大鸦》。他在这部作品中竟采用了早已抛弃的中世纪文学的梦幻形式,责骂爱情是淫荡的肉欲,女人被诅咒是邪恶的祸水,这和那位讴歌爱情、崇拜女性的薄伽丘简直判若两人了。这说明他在思想上已向封建势力妥协、屈服,背弃了自己原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信念。《大鸦》成为他思想发展的一个分水岭,标志着他艺术生命到此结束。从此,他作为一个学者,转向学术研究工作。潜心钻研古典文学。

作家思想上的变化决不是偶然的。

薄伽丘所生活的时代,即十四世纪中叶,在整个欧洲,以封建教会和世俗封建主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在政治、经济,以至思想领域内,还是占着全面统治的地位。就是意大利,资本主义生产的萌芽也不过稀疏地出现在它北部的几个城市罢了。封建的中世纪向资本主义的近代过渡,这一历史过程还只刚刚开始。这正是资本主义刚刚透露曙光的时期。教皇利用强大的各级教会组织所形成的僧侣大军,控制着西欧、中欧的法庭,垄断了教育、文化和一切舆论机构。人民大众从孩提时代到进坟墓,一生都逃不脱教会的罗网, 经济上受到剥削,政治上被奴役,思想上受控制。1984 年 2 月以前,天主教一直是意大利国教。有谁只要对当时的神权统治和宗教信条稍有不满,他们就会因“异端”的罪名受到“宗教裁判所”的残酷迫害。

当两个半世纪以后(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文艺复兴运动传播到英国、而终于产生莎士比亚的戏剧时,历史条件就很不一样了。封建割据势力, 以及罗马天主教会的势力,已经受到沉重的打击而大大削弱了: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在新兴的资产阶级支持下,已经巩固地建立起来了。资本主义经济正在英国迅速地发展。因此,薄伽丘和莎士比亚,虽然一先一后,一头一尾, 同属人文主义作家的行列,宣扬的都是人文主义思想,他们所担负的历史任务却并不完全相同,他们所面临的时代背景也不一样。薄伽丘所战斗的环境要沉重、窒息得多。

天主教会的禁欲主义,在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英国,不过是封建思想意识的一种残余,成了莎士比亚喜剧中的笑料,不合时宜,荒谬绝伦,不攻自破。对于薄伽丘,却是大敌当前,势不两立,他必须运笔如刀,全面地向教会宣扬的禁欲主义展开猛烈的冲击。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芬伦斯神父可以让人感到可敬,有智慧,有学问,但薄伽丘时代的神父却只能属于阴险狡猾、为非作歹的特权阶级,成为被讥嘲、辱骂的对象。

西欧近一千年的天主教会的权威,第一次在文艺领域内遭受到这样严重的挑战,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就是以《十日谈》的嘹亮的号角声揭开了序幕的。

然而历史上的先驱往往容易感到奋斗前行的艰难,没有同步者的悲哀。他仿佛事事独立,四周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在致命、孤独的氛围中,他的意志暗晦了,他的心灵迷乱了,他让自己的心绪溶化在一层古典般静穆的雾障里,不想探究为何痛苦,也不想超越这痛苦。他憎恨阴黯的日子,也同

样厌弃了独力支撑那为人歌颂的太阳。

阴影和胁迫时时伴随着他。 1362 年,一个狂热的苦修教派僧侣找到他,当面斥责他的作品是“邪恶的著作”,对他进行威胁、辱骂和规诫,使他的精神遭受了极大的摧残。乔亚奇诺·奇亚尼修道士更以已死的埃彼特罗·佩特罗尼的名义给他警告,要他放弃对于异端的研究,否则就要受到早死的惩罚。

薄伽丘更加动摇了,他开始了忏悔的日子,打算“改邪归正”皈依教会。这是时代使然,也是个人使然。薄伽丘和但丁、彼特拉克一样,都是新

旧时代交替的过渡人物,他们的思想都具有两重性。他们一方面给在人文主义立场上,赞美人生、肯定人的价值,拥护和讴歌新的世俗生活,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完全摆脱中世纪传统思想的影响。

中世纪是神权统治的时代,中世纪的世界观主要是神学的,教会的教条是一切思维的最初因素和基础。时代的惯性驱使作家沿着宗教的轨迹去寻求人生的真谛,而内心的复苏又使得他对自己的步履时时发出质疑;或者说, 社会的淫靡虚伪使他对基督教抱以无限的期望,强烈的入世精神又使他深感宗教的法绳羁绊了人们的脚步。来世与现世、人生虚无与有所作为、宗教宿命与自由意志,这一切,构成了心灵的巨大碰撞和新旧思想的激烈交火,既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

薄伽丘,是生来就具有和其他中世纪欧洲人一样的宗教本能的,但是他的强有力的个性、激动人心的亲身情感体验使他在宗教上完全流于主观,而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发现在他们身上发生的那种巨大魔力使他特别趋于世俗化。在他年轻时,他能够很敏锐地分清善与恶,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有罪。内在的和谐每一次遭到破坏,他都认为可以靠自己的天性的随机应变而得到弥补,所以他并不感到悔恨。但是,即使对于宗教表现得漠不关心,随便发言反对教会,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一个正式的哲学上的无神论者。他有意识地调和古代精神和基督教精神作为他的目标。他论证说:让我们赞扬耶酥基督吧!——真正的宗教已经站稳了脚步,异教已经被毁来,而胜利了的教会已经占领了敌人的营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