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快乐之城

诗神的诱惑

柔嫩的月桂树是孤单的,同时也是自由的,等到慢慢长大了,就不得不承受风风雨雨。十四岁的薄伽丘还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在他刚刚开始编织七彩的诗歌之虹时,在他无限欣喜地沉浸到维吉尔、奥维德的诗海里时, 务实而武断的父亲干干脆脆地打破了诗神的梦幻。

——儿子,父亲不能供养你一辈子。你得自己学会挣钱、学会生存。诗歌不是面包,人生很实际。去习商吧。赚大把大把的钱,让别人都尊重你, 让父亲为你骄傲。

小薄伽丘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对这个不苟言笑、除了提供衣食便利之外再无其他交流的父亲,他一时无言以对,涌上心头的只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以及不得告别诗歌的难过。

薄伽丘来到那不勒斯从师学商,这一呆就是六年。

位于意大利西海岸的那不勒斯是意大利南方最大的商港,也是全国重要港口之一。它最早是由古希腊殖民者于公元前七世纪建造起来的,他们为了区别古希腊本土上的城市,给新建的城市取名“新城”(“那不勒斯”在古希腊文中是“新城”的意思)。1265 年,法兰西国王路易九世的弟弟查理伯爵来意大利,任西西里王国国王,使法国人在意大利成为一支占优势的外国力量了。查理的残暴统治引起民众公愤。1282 年 3 月,人们发难起义,西西里人把岛上的所有法国人都杀光了。于是,法国人的统治区仅剩下大陆的南部地区,称那不勒斯王国。十三世纪末,法国人统治下的那不勒斯王国仍是意大利最落后的地区之一。王国内封建农奴制占统治地位,农民世世代代被束缚在土地上,地主可以连同土地把他们出卖或转让。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大商人,在那不勒斯王国内拥有很大的经济和政治势力。他们把巨款贷给了不断同西班牙的阿拉冈王朝争夺西西里岛的那不勒斯国王,那不勒斯国王则把征税、铸币等特权授予他们,让他们在优惠条件下进行贸易和开矿,自由输出粮食和使用港口。在罗伯特国王(1309—1302)在位期间,许多北部豪门富商和高利贷者在这里被授予爵位和土地。

同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那不勒斯比起古老纯粹的佛罗伦萨,又多了些许法兰西的异国风情和落后(比较而言)地区所特有的闲适。

薄伽丘跟着师傅跑遍了意大利和法兰西的各个商业中心,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异地风光和人情世态,开阔了视野,并学会了法语。这一切对于他后来在文学中能够非常广阔地描绘意大利各地的社会生活,对于他与现实紧紧相贴的思想方式,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但是,最让薄伽丘流连的不是安身立命的从商活动,不是富甲一方的显贵梦,而是那不勒斯在他身上激荡起的丰盈诗情。

或称,那不勒斯是世界上最富魅力的城市。

相传这座城市的魅力同海妖帕尔泰诺佩有关。帕尔泰诺佩有副少女面容,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过往船上的海员。她死后被葬在那不勒斯湾附近的一个山丘上,那不勒斯就是在她的墓地附近建立起来的,因此也像她一样富有诱惑力。现今漫步在那不勒斯街头,仍可见到用帕尔泰诺佩命名的街道、教堂。翻开意大利词典,帕尔泰诺佩一词的注释中仍包含那不勒斯的意思。这个传说在那不勒斯深入人心了。

薄伽丘很快就了解了帕尔泰诺佩的传说,也感受到了那不勒斯的魅力。他常常伫立在她曾经伫立的山头,观赏白昼的余辉消失之前那不勒斯海湾的风光。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绵长地伸展开去,陡峭的岬角把海水隔成不同的海湾,环抱出终年气候宜人的岛屿群。日落在依然明亮的天空中留下独特的玫瑰花般的紫色,越发衬托出远处卡普里岛的肃穆恬静。薄伽丘偶然地去过一次卡普里岛,岛上有一个蓝洞,洞内的海水湛蓝清澈,从洞口透进疏疏落落的阳光,映得海水晶莹而深邃。每当他这样注视阳光和海水的时候,他的心都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和柔和的沉醉,如同新婚的情人一样,为新的幻想和希望所沉醉。

更多的时候,薄伽丘以年轻人奔放的热情,不加选择地欣赏一切。他屏气凝神,乐陶陶地欣赏那不勒斯——音乐之城上演的世界最好的歌剧,同样也爱听乡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乐队的吹奏;听当地民间艺人演唱的优美动听的那不勒斯民歌,也听空洞无力的舞曲。他高兴地品尝名厨烧制的精美佳肴,也同样津津有味的大嚼农民的家常便饭,那多半是西红柿加大蒜烧的。他也在渔民那里吃他们的章鱼和河虾,那是在荒无人烟的河滩上用气味很重的橄榄油煎的。

薄伽丘还享受着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乐趣:稳重的专业人员、认真的店主、忠诚的雇员、严谨的科学家和严格的教育家、整洁的主妇、戴眼镜的老小姐、纯洁的少女、品行高尚的夫人、不听话的丈夫。他听他们讲千姿百态的妙闻趣事,流露出明显的喜爱、赞赏和领会的神色,至少他原谅一切, 宽恕一切,不管是好还是坏,是平常的还是可厌的。在他的世界,有抬石头小伙子肩膀上疙瘩成团的肌肉,有年轻姑娘的臃肿身材;有起伏的麦田,五月的及时雨,一盘肥肥的烤鹌鹑——总之,那不勒斯优雅的生活、安逸的快乐、易变的道德观、复杂的推理、葡萄酒、女人、和谐的风景、醉心历史并且以历史为自豪的感情。

薄伽丘发现了丰富多采的人世的乐趣,苦行主义作为一种理想已经失去了它的诱惑力。

薄伽丘把他的发现化为诗歌。

老薄伽丘变得很无奈。年青的薄伽丘对于修斯神庙的崇拜很快就超过了对计算借贷的利息所表现出的热忱。老薄伽丘不得不承任他在商业上毫无出息,连银号的学徒也不能合格。于是,薄伽丘留在那不勒斯改习教会法典, 因为这在当时也是一桩有利可图的行业。老薄伽丘认为自己已经十分宽容了,不愿再次作出变动。

抱定学文志向的薄伽丘只好苦熬六年。他对于枯燥乏味的法律学科,丝毫不感兴趣。日后他在回顾这段生活时,不无感慨地说:“我又白费了六年左右的光阴。我讨厌极了这功课。先生的教导,父亲的命令,及至朋友的规劝,都不能使我安心学习,因为我的好诗是克制不了的。”

前后算起来,薄伽丘在那不勒斯逗留了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的那不勒斯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是不无裨益的。十二年的荏苒时光,正是薄伽丘接受力最敏锐、好奇心最强烈,思想上由于不断广种博收而迅速成熟的时期。这一段时期中对他一生影响最长久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不勒斯宫庭度过的日子了。

当时的那不勒斯宫庭比较开明。国王罗伯特是一个很有文化修养的君主,诗人彼特拉克称他为当代“国王中无以伦比的人物、学识与德行之友”,

在他统治时期,那不勒斯大学从意大利各地吸引来许多学生,而托斯卡纳的画家和雕刻家也在他的都城里从事创作。罗伯特广揽人才,除了封建贵族、早期的金融家、远洋归来的航海家外,还聚集着一批意大利和法兰西的文人学士,有些还识得希腊文,带有人文主义色彩,其中就有当时已经声名赫赫的彼特拉克。薄伽丘有机会参加了宫庭的一些社交活动,结识了许多人文主义学者,扩大了他在文化领域中的视野。他与彼特拉克相见恨晚,尤其志同道合,一场保持终生的真挚友谊由此而开始。

彼特拉克(1304—1374),被誉为文艺复兴之父,他在文学上的功绩主要有:他是人文主义的先驱;他是轻快优美的 十四行诗的完成者。他从小受古典文化教育,成为一个通晓古希腊文学、诗歌的学者。早年旅居普洛温斯多年,曾游历法国、弗兰德斯和德国各地,搜集希腊、罗马古典抄本,深入阅读和研究古罗马作家的著作,向意大利市民阶层宣传西塞罗和维吉尔的诗歌。他曾说这两位大诗人是古典学问的“两只眼睛”,要吸取古代人现实主义的人学,用来观察现代的种种社会现象。他与教廷上层人物联系甚密,目睹教皇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情形;同时,他又同佛罗伦萨的进步学者频繁通信,促使他开始人文主义的活动。

薄伽丘初识彼特拉克,立即被他渊博的学识、独特的见解以及浓厚的人文主义激情深深吸引。他早就仰慕这位比他年长九岁的大诗人了。他自居为弟子,虚心向彼特拉克求教,真心真意地赞赏彼特拉克的“温情的新体”, 喜欢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自然之乐和清新之美。有了彼特拉克对古典文化的高深造诣为指导,薄伽丘进一步通读了维吉尔、西塞罗等名家巨手的诗篇,不仅在文学掌握的技巧上更上一层楼,而且对于古典文化紧贴生活的朴实、率真的现实主义精神有了更确切更精到的理解。

在这样重诗尚文的环境下,置身于那不勒斯这块有着强烈的撒拉逊人、行吟诗人的诗歌传统的土地上,薄伽丘更加坚定了自己走向文学道路的信念。

他来到那不勒斯附近的维吉尔的坟墓凭悼古人。

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因为年代的久远而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几杯黄土时而随风飞扬起来,于刹那间勾起暮气苍苍中的寂静。伟人长眠于此,世事的纷纷已经永远抛在身后了,不经意地走过,谁又能知道地下曾经有一颗怎样激越饱满的心呢?薄伽丘长久地站立着,远处拥翠环绿的那不勒斯明亮生动得耀眼,他忽然感到了时空的不可逆转,天地之间翻飞着多少精灵啊!在那不勒斯独有的灿烂阳光和和暖之风中,维吉尔浩翰的诗情膨胀起来,淹没了薄伽匠,他似乎触摸到了维吉尔的呼吸,维吉尔没有消失,维吉尔因为他的诗歌而永存。薄伽丘虔诚地献上一束花,暗许夙愿:象维吉尔一样伟大,象维吉尔一样用文学为自己树立永远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