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者的心灵归宿

薄伽丘的晚年基本上是在佛罗伦萨和契塔尔特度过的。契塔尔特是意大利的一个小市镇,距佛罗伦萨西南二十英里。薄伽丘在这里作为一名博学的人文主义者进行了学术研究工作。

当时的意大利还不甚热心古典文学作品。保存在僧院的古典著作,常常被僧侣们当作画符的纸卖给那些祈禳灾难的善男信女们。薄伽丘竭力去挽回这些损失。他满腔热情、不知疲倦地把古老的原本从意大利各地寺院教堂一本本发掘出来,仿照九世纪查理曼式小草体,日夜艰苦地抄录整理,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资财。他还将古典文化加以创造以适合市民阶层的需要,从而奠定了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研究古典文献和创立新文化的坚实基础。

薄伽丘一生酷爱研究希腊文学,花费了近二十年的心血,撰写了十五卷巨著《诸神的家谱》,又称《神谱》。他引用了大量古代希腊、罗马和中世纪的史料,来说明神和英雄们的神话及其起源和家世,其目的是为了揭示神话的现实基础。由于他的努力,欧洲第一次有了荷马史诗的拉丁文译本。《诸

神的家谱》在十四和十五卷里包括有一篇不平常的附录,他在附录里讨论了与那个时代有关的当时还是年轻的人文主义的地位。他所说的“诗”是指诗人学者们的整个精神活动而言,他所向之进行猛烈战斗的就是“诗”的敌人

——那些除了淫乱对于任何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来的轻浮的无知者;那认为赫利康、卡斯达里安喷泉和阿波罗的坟墓都是愚蠢的诡辩神学家;那些因为诗歌不能给他们带来钱财而认为它是一种多余的东西的贪婪的法律家;最后还有那随便以异教和不道德的罪名来进行攻击的托钵僧人。下面接着是为诗作的辩护、关于古人及其近代继承者的诗歌并不含有任何虚伪成分的论证、对于这些诗歌的赞扬、特别是我们必须注意到它的更为深刻的和寓有譬喻意义的特点,以及旨在排除愚者心灵迟钝而有意识地采用的隐晦写法。

薄伽丘一生十分崇敬但丁,并致力于研究他的不朽诗篇《神曲》。他曾手抄《神曲》,为《神曲》作详细注解。这时,他已经六十高龄了,并且患有重病。但是,当他接到佛罗伦萨大学要他作“《神曲》研究”的讲学邀请时,仍然抱病前往。同年 10 月 23 日,他作了最后一次讲演,因病体不支而告退。“大学是科学家的摇篮”,由少数著名人文主义者授课的学校成了近代意义上的一种进行高级教育的手段。薄伽丘的讲座以新的学术传播了古代文明,影响了意大利文化,中世纪的学术中心从修道院转到了城市大学。

薄伽丘用意大利文撰写了《但丁传》,这一著作主要是论证但丁的诗歌, 并未涉及诗人的政治观点。他这样评价但丁:“哦,罪恶的阴谋!哦,无耻的构陷!哦,可鄙的事例,末日来临的铁证!他受到的不是褒奖,而是不公正的、痛苦的遣责和剥夺财产继承权的终身流放,不义的指控哪能玷污他的美名!”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声呢?

《但丁传》和《诸神的家谱》是薄伽丘晚年的学术著作,反映了他的文艺观点。他主张文学创作要模仿自然,反映现实生活,强调文学的启迪和教育的巨大作用。他要求作家从古希腊、罗马文化中汲取营养,并讲求虚构和想象。他说:“虚构故事的美能吸引哲学证明和辞令所不能吸引的听众。” 薄伽丘的文艺理论虽然还没有完全摆脱中世纪的神学观念,但是它对文艺复兴时划的文学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契塔尔特这个小小的恬静的村镇,薄伽丘一面埋头学术,一面以冷静的目光注视着政局的变化⋯⋯。

十四世纪,一方面是各城邦之间不断进行战争,互争短长,另一方面是在各城邦内部,阶级斗争也很激烈复杂:有“瘦人”(贫困者)反对“肥人”

(富裕者)的斗争,有工商业者反对封建贵族的斗争,有格尔夫派(教皇党) 同吉伯林派(皇帝党)的斗争,有名门世家之间的斗争;伴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又兴起了无产者反对资产者的斗争。错综复杂、尖锐激烈的斗争使各城邦长期动荡不宁。权力之争和财产的再分配,经常不断地引起叛乱, 酿成可怕的家庭流血惨剧。君主们利用手中的绝对权力,在城邦内为所欲为, 横施暴敛,沉溺于奢靡和享乐;他们为养活军队,维持宫廷的显赫和豪华, 对臣民进行敲骨吸髓的剥削。他们除施行恐怖措施外,还广泛采用蛊惑人心的小恩小惠,企图安抚那些无权的人民安于现状⋯⋯。

贫穷、愚昧、不公正和恐惧潜伏在意大利的每一个角落,支配着许多人的生活,改变了人们的性格,把不满激成暴乱,使政治变得尖锐,使坚强的人丧失意志,忠诚的人丧失道德,自由的人丧失独立,骄傲的人丧失尊严。每天都有嫉妒的女人杀死她通奸的丈夫及其情妇。金钱、荣誉、威望、政治、

为势力和生存的拼死斗争,也每天造成生命的牺牲。每年要死数千计的人。此外还有周期性的地震、洪水、山崩和海啸。

太阳天天明耀地出现,然而,薄伽丘的心境是黯淡的。有时,年老的他不知不觉地停下笔,呆呆地凝望窗外那棵月桂树。

1374 年,彼特拉克逝世。噩耗传来,薄伽丘忽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经过了这么多的人和事,这颗沧桑的似乎再也盛不下如此的悲哀了。世界依然那么广阔,天地依然那么浩渺,然而,他到哪里去寻找曾经和他同悲同喜、同笑同泣的挚友呢?一股超前于世人、遗世独立的情怀又到哪里去感受共鸣呢?

薄伽丘为彼特拉克写了一首悼亡诗: 如今你正离去,我亲爱的先生,

到上帝选定的那个地方, 那里,每个人都一模一样,

在离开这邪恶的世界后栖身。如今,你能经常随你的心, 把亲爱的洛拉看个欢畅,

那边,我那美艳的菲亚美达。在上帝面前,与她同坐同行。

如今,你与西努契、齐诺、但丁, 共同生活,永远在一起安息,

观看我们不了解的事物。

唉,在飘零的世界我徜能叫你高兴, 让我跟在你的身后,那里我可以

高兴地看到第一个燃起我爱火的少女。

这首诗流露出薄伽丘对彼特拉克的深深热爱、尊敬,以及他们俩人之间亲密友爱的感情。薄伽丘并不畏惧死亡,他以一个文艺复兴时的巨人姿态超然地反观自身,他幻想着自己的挚友在死后的美妙境界中的情景:彼特拉克与他生前早年的恋人洛拉相亲相爱,两情欢畅;薄伽丘早年的爱慕对象菲亚美达与洛拉一起。薄伽丘的心里,从来就没想到过他们已离他而去,他们在天堂快乐嬉戏,脱离了俗世的纷扰,薄伽丘为之是多么欣慰啊!他仿佛飞上了高高的云端,看见彼特拉克正和西努契、齐诺、但丁这样一些伟大而相互倾慕的诗人共同生活,并一起观看、谈论人世间不了解的事物。死又何足道呢?死难道不是生的继续、生的另一种状态吗?

薄伽丘以人文主义者超脱旷达的生死观安慰自己,一种清新、崇高而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用天上的幸福来减少白已凝重得近乎难以奔流的痛苦。他早就明白:具有无限精神的有限的人,就是为了痛苦和欢乐而生的, 几乎可以这样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痛苦才得到欢乐。他失去了他那美丽的菲亚美达,如今又失去了他的挚友彼特拉克,他可以经受外界的灾难,他也不断地告慰自己:再次经受内心的隐痛。

悲伤本身是一种药。

薄伽丘蹑足走进悲伤的幕后去了。悲伤如一位衰弱的老妇人,用静穆、悒郁的声调,没有严肃的启示,没有人间的教训,只是给他揭起了一层澹远的回忆的幕幂,海水色或者天蓝色的。薄伽丘老是想着往日,记忆永远是耐想的,是像希望一样耐想的;

——一座发亮的黄金塔,门里悄无声息,他一级一级走上去。锦帐撩起了,菲亚美达在那里甜美地微笑着,忽而又冷漠地背过身去了;有时,他见到的是特洛亚城外的瓦砾场,血猩的泥地上横着断矛,断矛前面是赫克特的尸骸,刚才给一匹马拖得血肉模糊的,⋯⋯或者在惬意的初春天气,月桂树疏朗的枝丫静默地伸向天空,身后有人送来一封思恋的信,千里外的相思酿成了浓厚的悒郁,蛛网似的结满心头。

夜半醒来,他止不住为千古的倔强的命运搏斗者放声一哭。在这个狂飚的时代里,他如何能够安眠呢?他常常穿过窗帷,注视着苍穹下的星星点点, 在闪闪烁烁的微光中,重新找到他的如烟往事——逝者的脸影,褪色的红唇, 复活的创痛。那时的他还很年轻,热情洋溢地相信凭着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呐喊几声,搏斗一场,就足以改造尘世,在灾祸的人间建立起天国的幸福。然而,百战归来,他还是一无所有,殉难者已经消逝,复仇者还在襁褓之中。他负着一身创伤,蒙首投荒,把野马一般奔驰的感情收回来,放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上面。从那里静静的咀嚼回忆的苦味,静静的沉淀心湖中的渣滓。

1375 年 12 月 21 日,这位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兼学者,在贫困与孤独中离开了人间。

数百年一晃而过,薄伽丘的灵魂一直在人世执着地踟蹰着。契塔尔特的阳光轻挥洒在他永远安息的教堂。拜伦,这个愤世嫉俗的、诗情旷达的十九世纪的天才,默默来到这里为他崇敬的古人凭吊,他所能寻到的只是一杯黄土、几丛荒草,再有,便是深情款款的微风了。薄伽丘的坟墓早已被惨绝人寰的宗教统治者挖去,墓碑毁得干干净净。曾经抚摸过薄伽丘的契塔尔特的阳光落到拜伦身上,他那英俊的脸庞忽然绽出略带嘲讽的笑容,唉,这些愚蠢的人,难道这样就可以使伟大和不朽消除殆尽么?他仿佛听到薄伽丘久远的叹息了。

有人努力写着作品,替他们的时代增添光彩;有人贪得无厌,只知道面包,却象虫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薄伽丘知道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