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启迪

佛罗伦萨沉甸甸的现实对于二十七岁的血气方刚的薄伽丘,真是有些过于冰冷而沉重了。他想念那不勒斯如痴如醉的幸福。他想念那些挂着熟铁打制的招牌的酒店,树叶婆娑的藤萝架下摆着一张张铺上方格桌布的桌子,女侍者们身穿阿尔卑斯农家少妇的那种带褶长裙,样样事物都有一种迷人的童话色彩。他想念那不勒斯精致优美的景色,那里的阳光有着不可抵抗的魅力, 似乎每一片树荫都在日光下呼吸和发光,充满了柔和的形态。他想念露天餐厅里唱那不勒斯歌曲的歌手,虽没有音乐听觉,没有好嗓子,有时连歌词也记不清,靠路人扔给几个钱维持生活,或者用重新热一下的厨房剩饭来填肚子,唱起歌来却有着令人难以相信的热忱,把甜蜜的感情灌注到无力的唱段之中,使之情感奔腾,生气勃勃。他们为每一桌选择适当的歌曲,为年青人选小舞曲,为孤独的夫妇唱孤寂凄凉的情歌,为上了年纪和怀乡的人唱过去的老歌⋯⋯

薄伽丘如此深切地相信那不勒斯,只因为那里有他的“菲亚美达”,那里有别处所没有的爱情,通过爱人的眼睛看那不勒斯就分外迷人。有了它, 就连痛苦也是贵重的。究竟什么是快乐呢?还不就是一种特别甜蜜的痛苦吗?

他独自来到阿尔诺河畔。一座两侧建满金银首饰商店的“老桥”横跨河上。它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桥梁之一,最早建于十世纪,1333 年曾被阿尔诺河的洪水冲毁。十四世纪中期重建时,金银首饰商人开始在桥上建造商店和房屋,风格别致。他想起了伟大的文学前辈但丁,但丁就是在这座桥上同他终生热恋的女子贝亚德相遇的,从此唱出一曲千古绝唱。阿尔诺河水无声无息地流着,不知道但丁的伟大成就了这场爱情呢?还是这场爱情造成了但丁的不朽?

薄伽丘寄情于笔端,又为远方的“菲亚美达”作了许多诗文,排遣愁肠。牧歌《爱米多》(又译《亚美托》,1341 年作),以神话为题材,用半诗半散文的笔法,描写一个粗鲁的牧羊人经爱情点化后变成一位心地高尚的文雅青年、热情地讴歌了爱情的力量,这是一首爱情的颂歌。《爱米多》具有一

种用简单的一两句话勾画出一个人的形象的艺术,人的名貌成为他所表现的兴趣的主题,使得我们不能不惊讶于他抓住外部特征的敏锐性和准确性,他描写了一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女人和一百年以后一个画家所描绘的那样—

—因为在这方面,文学远远走在艺术前面。在对那个浅黑色女人——或者严格地说,这两个人当中的比较不白的那个——的描写里边,有着古典式的笔触。在“宽广开阔的前额”这些个字里边,含有一种超过优雅漂亮的庄严仪表的感觉;他所写的眉毛不是如拜古庭人的理想那样,象双弓,而是一条波状的线,鼻子微带钧形;宽大饱满的前胸,长短适度的两臂,放在紫色披风上的美丽动人的手—一所有这些既预示了未来时代的对于美的理解,也不自觉地接近了古典主义的美的概念。在其他描写里,薄伽 丘提到平直的(不是中世纪那种弧形的) 眉毛、细长的热情的棕色的眼睛、圆的没有颈窝的脖颈以及——用一种很近代的说法——一个黑头发的少女的“纤小的双足”和“两只淘气的眼睛。”

值得提出的是,这部作品在结构上和《十日谈》有相似之处,七个仙女各自向牧羊青年倾诉自己的爱情故事。《爱米多》是雏形的《十日谈》。

1324 年,薄伽丘创作了诗歌《爱情的幻影》,亦译作《似真似幻的爱情》。这是一部长诗,由十五章诗构成,主要是写诗人在梦幻中由情人引导,会见了古代和中世纪的一些儿女英雄们。这部诗利用了但丁抒情诗的形式,与但丁的《新生》堪称姊妹篇。他的质朴、充沛的感情、活泼有力的叙述、准确的表达,都承继了但丁的风格,以一系列清晰、扼要和最简洁的有力描绘呈现出感情世界的丰富多彩。同时,《爱情的幻影》阐发了新的主题,把尘世生活与天堂作了对比,强调了“幸福在人间”,反映了作者鲜明的人文主义倾向。美中不足的是,薄伽丘还没有摒弃“文字游戏”,这部作品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文字游戏“杰作”,因此难免以同害意损害了作品。如全书每逢奇数的句子的第一个字母合起来又成为三首长诗,其中第一首是薄伽丘给玛丽娅的献辞;而且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第九行的第一个字母中又隐藏着玛丽的名字。诗人在这部长诗中不用“菲亚美达”化名,在献辞中敢于直呼玛丽娅的名字,以大胆的坦率和真诚来流露他们种种欢乐和悲哀,其对爱情追求的执著与坦率不能说不是可贵的。

第三部作品是 1343—1344 年创作的自叙体长篇小说《菲亚美达》,又称

《可爱的菲亚美达》。作者一反惯例,不用古典神话传统题材,大胆地直接面向现实,把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自己描写的中心,显示了作家的人文主义立场。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菲亚美达就是作家所钟情的玛丽亚的化身。薄伽丘真实而又细腻地描写了女主人公的恋、妒、哀等复杂的思想感情,波澜起伏,刻画入微。因此这部作品被誉为欧洲文学史上的第一部“心理小说”。这是薄伽丘对文艺复兴的独特贡献。文艺复兴于发现外部世界之外,由

于它首先认识和揭示了丰满的完整的人性而取得了一项尤为伟大的成就。这个时期首先给了个性以最高度的发展,其次引导个人以一切形式和在一切条件下对自己做最热诚的和最彻底的研究。的确,人格的发展主要在于对一个人自己的和别人的人格的承认上。古代文学对于个人和一般人性的理解和表现的方法受到了这种承认过程的感染,但这种理解与表现是与描写人类内心及其丰富的精神面貌的纯客观的描写很不相同的一些东西。整个中世纪,诗人们都是在有意识地避开自己,只有但丁是第一个探索自己的灵魂的人。彼特拉克随之描写了灵魂深处的许多美妙的图画一刹那之间的欢乐和悲哀。薄

伽丘发展了前人的长处,成功地对他的感受做了最有力的和最有效果的描绘,他的十四行诗“回到被爱净化了的地方”(第二十二首)“春的优郁”

(第三十三首)“诗人老去的悲哀”(第六十五首),都写得情深意切,在

《爱米多》里,他描写了爱情使人趋于高贵和纯净的力量。在《菲亚美达》里,一幅充满了最敏锐的观察力的关于人类灵魂的伟大而细致的描绘出现了,虽然它美中不足,由于缺乏一致性,有些部分爱用响亮动听的词句,不幸地把神话比喻和经典引文混在一起而受到了损害,《菲亚美达》仍然在刻画人类精神的内在生活方面迈进了一大步,它再现了意大利人强烈而独特的感情源泉,揭示了人类心灵活动的最广泛的知识,最早地充分表达出近代欧洲感情,划出了中古精神和近代精神的界限。

通过文学上不间断的创作实践和对生活日趋深刻的理解,薄伽丘逐渐摒弃了风靡于世的雕琢浮华的文风和传统的古典神话题材,从而为他创作《十日谈》作好了全面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