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典美的追求,是浮士德离开“小世界”进入“大世界”之后的重大实践活动之一,而这古典美的体现者,就是一度与他结合生子、最后又飘逝而去的海伦。

海伦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在《浮士德》中,歌德将她的身世以插叙的形式做了交待。她是众神首宙斯与斯巴达王后勒达的女儿,天生美丽动人。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曾被雅典王忒修斯劫持到阿耳卡狄亚和阿提刻,她的两个哥哥几经周折才把她接回。海伦在后父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的宫中长大成人后,出落得更加美丽,因而引来众多的求婚者。为了不使这些希腊的英雄们因妒嫉而发生争斗,廷达瑞俄斯把公主嫁给了阿耳戈斯国王的儿子墨涅拉斯,并传位于他。后来,墨涅拉斯去克里特岛继承外公的遗产,独守空闺的海伦被带兵而来的特洛亚王子、那个把金苹果献给爱神的美男子帕里斯拐走(一说帕里斯拐走的只是海伦的化身),结果引发了希腊与特洛亚的战争。这场残酷的战争以特洛亚城的失陷告终,帕里斯身中毒箭而死,而海伦则被墨涅拉斯带回斯巴达。当他们二人走出特洛亚王宫的时候,远征而来的兵士们有幸目睹了海伦的美貌,终于消除了为什么会因这个女人而引起一场长年战争的疑惑。

可见,海伦所有的特点,就在于她无与伦比的美丽。为此,无数的英雄竞相追求而相互厮杀,而带给她的却是灾难。所以《浮士德》中的海伦要抱怨命运的残酷,说命运把她变成三重身、四重身,使她得不到安宁的生活。为什么说是三重身、四重身呢?原来,她在斯马达独守空闺时是单身;双身是指帕晨斯把她的化身拐到特洛亚,而真身被众神使者赫耳墨斯送往埃及; 三重身是说最近回到斯巴达;四重身则是指她又来到阿耳卡狄亚浮士德的城堡。这样,歌德在叙述海伦身世的同时,巧妙地把海伦带入了浮士德所生活的现实世界。

不过,海伦之所以最终出现在《浮士德》第二部,一方面是由于浮士德的传统题材中本身就有浮士德与海伦结合生子的情节;另一方面,她的出现

也是诗人崇高古典美的结果。

1788 年,歌德从意在利返回魏玛。对于歌德来说,意大利之旅的的影响是巨大的:诗人自己认为那不啻于一次“再生”。因为此刻他已坚定了一个信念,就是要恢复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艺术理想。

歌德从温克尔曼和莱辛两位大师那里受到启发,认识到古希腊艺术的繁荣与国家制度、特别是它的自由程度的必然联系,决心以对古黄主义艺术理想的倡导,来反抗落后的封建君主专制。所谓古典主义艺术理想,就是古希腊罗马艺术所体现的美、极度的和谐、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为此歌德努力继承古典主义的文化遗产,力图在语言上达到荷马史诗的鲜明、朴素、自然,在格律上模仿古希腊的六音步诗格和哀歌式双行诗体。他完成了中世纪题材的六音步长诗《列那狐》(1793 年)和现代题材的长诗《赫尔曼和窦绿苔》(1798 年),并从 1800 年开始,投入到《海伦》的写作中。

歌德的观点以及他恢复古典主义艺术理想的努力得到了席勒的支持。他在《论人的审美教育书简》(1795 年)中发挥道:“通向自由的道路只能经过美”,而“最完善的艺术作品”就是“建立政治自由”。由此,席勒形成了他著名的审美教育思想,并力图创造“美学欣赏王国”。

于是,他对歌德的《海伦》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在歌德的日记中有记载:“早晨写《海伦》⋯⋯七品文官席勒先生谈了对‘海伦’的看法。”

(1800 年 9 月 12 日)可见,他是《海伦》最早的读者之一。第二天,他给歌德写信说:“崇高的思想定会使整个作品富于魅力,所以海伦将是长诗中一切美好形象的象征。”9 天以后,他再次致信歌德,赞扬海伦的开场独白 “洋溢着崇高的古典悲剧的精神”,它“以其平静的力量深深打动人心。” 1827 年,歌德终于完成了他的《海伦》。诗人给剧本加上了这样一个副

标题:“古典浪漫主义幻想曲·浮士德插曲”。从这个副标题中可以看出, 经过 20 余年以后,歌德对古典美的崇尚又加入了新的内涵,那就是在崇尚古典美的同时,结合进浪漫主义的成分。

德国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与以歌德和席勒为代表的古典主义文学同时出现于 18 世纪 90 年代,但它持续的时间却比古典主义文学长,分早斯浪漫派和晚期浪漫派两个阶段。早期浪漫派的基本倾向是怀古遁世,重视童话和传奇;而晚期浪漫派则注重发掘民族文化遗产,大量采集民歌。从意识形态上说,德国的浪漫派具有反对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的性质,但它却能站在民族文化的立场上,把自己的理想同民族的中世纪的传统联系在一起。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歌德在他的一贯倡导的古典主义之中,加入浪漫主义的成分,并以海伦与浮士德的结合以及海伦向浮士德学习古希腊诗中没有的押韵方式,来象征希腊文化与北欧文化的融合。所以,与其说歌德在《海伦》这个《浮士德》的片断中,讲了浮士德与海伦的悲剧故事,倒不如说反映了他把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理想。

海伦的美是公认的,浮士德对她的追求就是对美的追求,因而与浮士德在“小世界”中的现实爱情经历不同,具有某种虚幻和精神享受的性质。海伦在这里显现的是她的所谓“四重身”,而她与浮士德所生的早夭的欧福良, 则是暗喻现代诗的代表、为希腊独立战死的英国诗人拜伦。但尽管如此,歌德还是运用所谓“古典浪漫主义幻想曲”的形式,使浮士德经历了美的洗礼, 向自由跨进了一步;其意义正如化身为福耳库阿斯的靡非斯陀所说:

紧紧抓住给你留下的一切。 衣裳决不要放手。因为恶灵们已经拖住衣角,他们很想

抢过去带往地府,紧紧抓住! 它虽不是你已失去的女神, 却很神圣。请利用这高贵的、无法估价的恩情使你高升; 它会载你脱离凡俗,迅速

升入清空,只要你能够坚持。

我们将再见,在离此很远的地方。

这神圣、高贵而无法估价的恩情,无疑就海伦所代表的古典美了。浮士德对古典美的追求,虽以幼子的早夭、海伦的消逝而告幻灭,但这古典美的形式, 终于托载着浮士德升入更高的境界,使他拒绝了靡非斯陀以都市生活对他进行的诱惑,而去追求事业和成功——那美好的瞬间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