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爱情与古典美一

在《浮士德》中,除了主人公浮士德博士以外,花费笔墨最多的恐怕要算魔鬼靡非斯陀了。魔鬼在《天上序幕》中就出现了,直到第二部第五幕才退场,基本上贯穿了全剧的始终。

正如浮士德的形象是从历史传奇中演变而来的一样,魔鬼的形象也经历了对传统题材中有关素材的改造;不仅如此,正如浮士德的某些方面有歌德自己和赫尔德等人的影子一样,魔鬼的某些性格特征也有其现实生活中的原型。

青年时代的歌德有两位年长的朋友。一位是他在莱比锡读书时结识的埃内斯特·沃尔夫冈·伯里施。歌德在自传《诗与真》中,对他的外貌进行了生动的描写:“体格瘦长而美好,年纪已有 30 多岁,鼻子很大,整个脸庞很特别。他从早到晚披着一头假发般的长发,穿着很齐整,没有一回出门不佩着剑和挟着帽子。”这些已足以使我们联想起靡非斯陀那瘦长滑稽的形象了。至于他的性格,更是像靡非斯陀似的喜欢调侃挖苦身边的一切。比如他发现一个人的相貌有点可讥之处,就会滔滔不绝地把那人的滑稽样子描绘出来; 他还嘲笑印刷工人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的样子,说这种手艺是文学的一切不幸的根源。他有丰富的学识,手又很巧,曾把歌德的诗篇制作成精美的抄本。歌歌说与他的交往使自己很受教益,“而且他能够抑制我的刚愎躁急的性子,在道德上对我也是一种药石。”

歌德另一位朋友是比他大 8 岁的约翰·享里希·默尔克。他的外貌也像伯里施一样,身躯瘦长,突出的尖鼻惹人注目。炯炯四射的淡蓝色或灰色的两眼有点像鹰隼或虎目那样逼人。默尔克智慧过人,他精通会计,对文史造诣极深,还长于诗文创作,文风辛辣豪放;但他的性格中却有玩世不恭、喜欢恶作剧的一面。比如他对基森的大学生怀有一种天生的反感,认为他们粗野胡闹,并兴高采烈地描写学生们的怪状丑态,把歌德逗得大笑;这些自然使人们联想起靡非斯陀在莱比锡地下酒店捉弄大学生们的那些场面。后来, 歌德在自传中曾称他为“靡非斯陀似的默尔克。”

可见,歌德笔下的靡非斯陀一方面是从民间传说中演变而来,另一方面, 他的身上也确实有着现实生活中一类人的影子。靡非斯陀不仅是一个富有神秘色彩的魔鬼,而且还是一个尘世中的人:当歌德的《初稿浮士德》完成并开始在亲友中传诵的时候,赫尔德就曾写信给他与歌德共同的朋友克内贝尔说:“君莫非欲作靡非斯陀乎?”这说明,靡非斯陀同浮士德一样,也是无所不在的;因为他所代表的否定、消极、恶的力量,不仅在浮士德两极对立的精神中形成其中一极,而且也往往构成人的自我的另一面。

靡非斯陀在全剧中的活动,从与天主打赌开始,继而与浮士德订约,并用感官享受、情欲、权力、金钱引诱浮士德,最后以浮士德升天、打赌失败而告结束。在这个过程中,靡非斯陀基本上是以一个恶魔的面貌出现的,他给人们的印象是消极、否定和恶,他的劣迹也与恶魔的本质相一致:从怂恿浮士德不顾后果地满足自己的情欲,并杀死瓦仑亭,最后造成葛丽卿的悲剧; 而对葛丽卿的惨境,他冷酷地说:“倒霉的不是他第一个。”他不听浮士德的叮嘱,带领三勇士驱赶海边不肯搬迁的老夫妇,致使他们惊悸而死,房屋

和教堂被焚。对此,浮士德是深恶痛绝的,他在第一部《半夜》一场痛骂靡非斯陀:“伟大的庄严的地灵,承蒙你向我显圣,你了解我的心情和精神, 为什么叫我结交上这个幸灾乐祸的无耻小人?我要对你发出最可怕诅咒,咒你几百年!”

除了代表消极,否定和恶之外,靡非斯陀还是一个典型的虚无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他总试图用虚无主义和功利主义去影响浮士德,引诱他走向堕落。他讥讽浮士德的正直是“神圣的单纯”,他怀疑浮士德的忠诚和爱情, 嘲笑浮士德在森林洞窟的自我反省;后来,他又对浮士德的事业追求大放厥词,说一些诗人会将浮士德的荣光传给后人,“以愚蠢之词激发愚蠢”,他劝浮士德要处处为自己着想:“不管是战争、和平,聪明的是努力从中获取自己的利益。要注意留神任何有利的瞬时。”当浮士德倒地身亡后,他又得意地宣称:

干嘛说过去?

过去和全无是完全一样的同义语! 永恒的创造于我们何补!

被创造的又使它复归于无!

已经过去了!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它就等于说,本来不曾有过,

翻转来又像是说,似变有诸。而我却毋宁喜爱永远的虚无。

一般说来,靡非斯陀是作为浮士德的对立面出现的,他的消极和破坏的本能与浮士德的积级和创造的热情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靡非斯陀就纯然是与浮士德毫不相干的存在。在《天上序幕》中,天主之所以同意和靡非斯陀打赌,有一个重要的考虑就是:对于人类贪图安逸的弱点,魔鬼的刺激反而能够起到鼓舞的作用。这一点正好与歌德的观点相同, 他于 1831 年 3 月 2 日曾对爱克曼说:“靡非斯陀是个过于否定的本质,而魔性的东西却表现为一种完全积极的活力。”此外,摩非斯陀对于浮士德的引诱,哪一次不是利用浮士德自身的致命弱点?所以,与其说靡非斯陀与浮士德毫不相干,不如说他就是浮士德心中的魔鬼更为确切。请看靡非斯陀在被浮士德痛骂后的自我辩解:

如今,我们又已到达智力穷尽的地步,而你们人类,就要弄得精神错乱。既然你不能进行到底,为什么跟我们合伙?你想飞,而又怕头晕?是我们强求你,还是你强求我们?

在第一部的第十四场,靡非斯陀干脆把热恋中的浮士德等同于恶魔:

又狂热得如火如荼!

进城去安慰他吧,傻子!

这样一个小脑袋看不到出路, 就要立刻想到寻死。

勇于进取者永远长生!

你恶魔化的程度已经不轻。

在世界上最煞风景的事莫过于恶魔自己泄气。

这段魔鬼的劝诱,难道不是浮士德内心斗争的反映、或者他的自我的另一面吗?

除了魔鬼的特性以外,靡非斯陀还有他接近人的一面;当然,这是指生活中特殊的一类人。人们虽然冷漠尖刻,但不失清醒透彻,具有非常锐利的批判锋芒。比如第一部第四场,假扮教授的靡非斯陀辛辣地讽刺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和神学,说对形而上学不管钻得进钻不进头脑,只消抓住它的漂亮名词就行,而神学中含有许多暗藏的毒物,在这种场合最好紧跟一位老师, 对他的言词紧紧遵循。然后,他说出一句充满哲理的名言:“理论全是灰色, 敬爱的朋友,生命的金树才是长青。”又如他在魔女的丹房讽刺基督教的三位一体说,认为它不讲真理却传布迷妄。最为尖刻的,要算是他对所谓“圣人”、“君子”的嘲讽了:

哦,圣人!您真不愧是君子! 我请问您,在您的一生里

难道是初次作假证明?

关于神、世界及其中的扰攘纷纭, 关于人和他们用心用脑的钻营, 您不曾竭力给与释义?

厚着脸皮,挺着胸膛? 您要是真正抚心自问,

您所知的,您得坦白承认,

跟您对施君(即玛尔太之夫)之死有什么两样!

尽管冷酷,但对虚伪的人事却揭露得毫不留情。可以说,在这些场合,歌德是让靡非斯陀以恶魔的身分痛快淋漓地说出自己想要说的一切。这样一来, 那个代表否定、消极、恶的靡非斯陀就不仅反映了人的自我的另一面,而且已经具有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的机智了。

如此看来,同浮士德一样,摩非斯陀也是一个复杂而有争议的艺术形象。对于他的评价,历来聚讼纷纭,其说不一。主要的观点有:

诱惑人的魔鬼说。雷克瓦特在《歌德著<浮士德>第一部的主题和结构》中称靡非斯陀兼具新旧约中魔鬼撒旦的双重身分,他们的共同点在于诱惑人。

浮士德本身的分化说。伯姆说靡非斯陀是“浮士德的坏的自我”,阿特金斯在《歌德的浮士德》中称靡非斯陀是浮士德本身中的否定精神。施特里希在《论<浮士德>第一部》中指出,先要考虑到浮士德胸中有靡非斯陀的冲动,才会理解浮士德与靡非斯陀的关系。

浮士德式人物的智力形象化说。雷泽赫夫特认为靡非斯陀是浮士德身上智力的总和,他的种种假面不过是各种智力活动可能的显现。如扮成游学书生,代表了形而上学好高骛远的智力,作为评论家,体现了解释的智力等等。他还把这种种智力的显现与一定的历史背景相对应。

体现历史哲学的虚无主义说,硕尔茨认为靡非斯陀是历史哲学中虚无主

义的代表,与浮士德所代表的乐观主义相对立;他否定人类的自我提高,把人类的理性看作是历史的迷途和绝路;他是随时可以召来的恶,其寿命是由人类的进步和改造世界的实践所决定的。因此,他最终将被人类所扬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