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爱兰·黛丽的情书
□ 萧伯纳
的确如此,假如我愿意的话,我要把你送给我的一些照片送给人家。
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送我那张拍摄你的背影的照片呢?你做我的好安琪儿觉得不满意吗?你要每天做我的安琪儿吗?(写不出“坏安琪儿”这几个字来,因为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那些拍摄到你的眼睛的照片真是妙极了,真像天上的星星。可是,当你把灵魂和智慧之光完全转到别处而不朝向我的时候;当我只看见你那么美丽的面颊的轮廓和脖子的下部的时候,你使我产生了一种宏愿不能实现的失望和悲哀——呵,小淘气,你总有一天会使天堂和我距离太远,然后——记住,这些话如果不用坦坦白白、直截了当的方式说出来,我将会苦恼不堪。
我,萧伯纳,今日看见爱兰·黛丽小姐之玉照,觉得我的全部神经都在震动,觉得我的心弦给最强烈的情感所激动,极想把这位小姐拥抱在我的双臂中,并证明在精神上、智能上、身体上,在一切空间、一切时间和一切环境中,我对她的尊敬永远是完全充分的尊敬。
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今天晚上朗读的剧本完全失败了。这个剧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寻找黄金,可结果得到的却是枯叶。我一定要试了再试,试了再试,试了再试。我常常说,我只有在写完二十个坏剧本之后才写得出一个好剧本。然而这第七个剧本令我大吃一惊,是幽灵鬼怪的东西。我整个晚上都很快活,可是我已经死了。我读不出来,反正又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东西。你所谓家庭的温暖舒适乃是指你的家庭的温暖舒适。只要你去掉了我身上的重担,我就可以像小孩那样熟睡了。不,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家。可是,请你不必大惊小怪,贝多芬不是也不曾有过一个家吗?
不,我没有勇气,过去和现在我都是胆小如鼠的。这是确确实实的话。
她要到星期二才能回来。她并不真心爱我。老实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晓得她那种无牵无挂的独立生活的价值,因为她曾经在家庭束缚中和传统习俗中受苦;一直到她的母亲逝世、姊妹出嫁的时候她才获得了自由。在她尚未熟识世故的时候——在她尚未尽量利用自由和金钱的权力的时候——她觉得她不应该结婚。这个时候结婚便无异作茧自缚,傻不可信。根据她的理论她是不愿意结婚的。她几年前在某地碰见一个失恋的伤心男子,双方热恋起来(她是非常多愁善感的),后来她偶然读到我的《易卜生主义的精华》,自以为是在此书中找到了福音、自由、解放、自尊以及其他的东西,才开始和那个男子疏远了。过了不久,她遇见那篇论文的作者了,这个作者——你知道——在通信方面是不会令人感到十分讨厌的。同时,他也是骑自行车旅行的好伴侣,尤其是在乡间住宅找不到其他伴侣的时候。她渐渐喜欢我,可是她并没有对我搔首弄姿,假献殷勤,也没有忸忸怩怩,装作不喜欢我。我渐渐喜欢上她了,因为她在乡间使我得到安慰。你把我的心弄得那么温暖,使我对无论什么人都喜欢。她是最接近我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女人,情况便是这样。你这聪明人对此有何高见?
呵,终于接到你的几行书了,啊,不忠的、无信的、妒忌的、刻薄的、卖弄风情的爱兰啊,你把我推进深渊,然后因为我掉下深渊而抛弃我。
你的忠告真是非常坦白而中肯。你叫我虔虔诚诚地静坐着,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什么事也不要做。当我读到你那用漂亮的大号印刷体的字写出的训诫时,我禁不住像狮子那样地跳跃起来。啊哈,大慈大悲的爱兰啊,难道你真是一个被男人离弃了的女人,双臂既不萎缩,经验又极丰富,坐在隐僻之处纯真地克制自己吗?
我像一阵旋风那样,猝然飞上巴黎,又飞回来;亲爱的爱兰啊,现在她是个自由的女人,这次的事情并没有使她付出半个铜板的代价;她以为自己是堕入情网了,可是她心里知道她不过是领到一张药方。后来当她看见她的情人在讥笑她,推测她的心理并且承认他自己只是一瓶医治神经的药品而欣然离开时,她感到宽慰了。
除了对聪明的爱兰有用处之外,我对其他女人还有什么用处呢?在见识方面只有爱兰可以和我匹敌,也只有她知道怎样用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未满足的欲望——作为护身符。
再会——邮车快要开了,今天晚上非把这封信寄出不可。
呵,我现在生龙活虎,精神焕发,活跃而清醒,这完全是你的灵感所赐。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哈!哈!哈!哈!!!以嘲弄对待一切错觉,给我亲爱的爱兰的只有温存。
不能,我的确不能随心所欲地写信给你,如果什么时候想写就写,我哪里还有功夫赚钱过活?
我从前用那本漂亮的浅蓝色透明信纸写信给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所以只得改用这种讨厌的信纸了。坐在安乐椅上用一张张零散的纸写信是非常困难的。
不,我的膝盖的伤势并不太严重,只是不能照常活动罢了。等那块软骨跟其他部分的骨肉结合起来之后,我便可以安然无恙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首先知道所有的见解,然后选择一个,并且始终拥护它。你的见解对不对,那你可以不必考虑——北方是不会比南方更正确或更错误的——最重要的是那个见解确确实实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人家的;你要用尽全力去拥护你的见解。而且,不要停滞不前。人生是不断地在变化的,第一个阶段的终点便是第二阶段的起点。剧院跟舞台和报纸一样,就是我的撞城槌,所以我要把它拖曳到前线去。我的嘻笑怒骂只是我较大的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计划比你想像中的计划还要大。例如,莎士比亚在我看来乃是巴士底狱的一个城楼,结果非给我撞毁不可。不要理睬你那些孩子们的家庭,不敲破鸡蛋蛋卷是煎不成的。我痛恨家庭。
快要六点钟了,我得赶快把这封信寄出。
再会。
亨利·欧文真的说你在和我发生恋爱吗?由于他说出这句话来,愿他一切罪孽得到上帝的赦免!我要再到兰心剧院去看戏,然后写一篇文章,证明他是空前绝后扮演《理查三世》的最伟大的演员。他说他不相信我们俩从未见过面,这一点也使我大受感动。有感情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这样残忍无情——指恋人不见面——的事情的。
我所提到的那一段文章,可是我看到另一段文章,里面描写你看过意大利著名演员杜扎演《茶花女》之后,怎样冲上舞台,倒入她的怀抱中啜泣。可是,你虽然读过我的剧本——比杜扎伟大得多的成就——却没有冲到我这里来,倒在我的怀抱中啜泣。啊,那没有关系,因为你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你熟睡吧,因为当你清醒时,你总是先想到一切别的东西和一切别的人,然后才想到我——啊,我发觉这一点时感到非常激动。没有地方再容纳另一个人了。
这是肖伯纳前往标准剧院观看英国戏剧家亨利·阿瑟·琼斯的剧本《医生》第一晚演出后所写,当时爱兰·黛丽扮演该剧主角。
永远是我的,最亲爱的——我今天晚上不能走得更靠近你了(即使你要我走得更靠近你,那也是办不到的——你说你要我走得更靠近你吧——啊,说,说,说,说你要我走得更靠近你吧),因为如果我走得更靠近你,我是会受感情的驱使,按照心中的感受去看你,去和你说话的;而在那么许多不十分圣洁的观众的耳目之前,你是不会喜欢我做出这种举动的。当时我有一两次几乎从座位上站起来,请全体观众离开剧场几分钟,好让我破题儿第一遭抚摸着你的纤手。
我看见了那出戏——啊,不错,一丝一毫都看在眼底。我没有看你的必要,因为你的存在已经使我整个心房感到万分紧张了。
亲爱的爱兰,你想一想吧,即使你把那个恶毒的、残酷的、印第安人般野蛮的、丑陋的、可笑的羽毛饰物插在你的神圣的头发间来警告我,说你完全没有心肝,我对你的感情还是这个样子,只要你——啊,胡说八道!晚安,晚安。我是个傻瓜。
没有病!有一千种病。我永远看不见我的爱兰;我难得接到我的爱兰的消息;当她写信给我的时候,她不把信付邮。无论如何,她责骂我不答复一些我从未收到的信,她责骂我不做一些她从未叫我做的事。这就是九百九十九种病;还有一种病就是我必须准备出版我那个剧本,又必须写《星期六评论》每周的稿子。第一篇刚脱稿,便得开始写第二篇,又必须参加费边社的两个委员会,每周各举行会议一次,现在又必须参加教区的两个委员会,又有韦布夫妇那篇关于民主主义的伟大的新论文需要我帮忙修订。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甚至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的脑子在筋疲力尽之余,所说出来的话恐怕只会使你感到讨厌。因为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的心是不在我的笔上的。当然,那没有什么关系;我一息尚存,无论工作劳苦到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同时我也喜爱教区委员会的活动及其垃圾车和那些模仿想像中的时髦剧院作风的演讲员。可是萧伯纳这架机器还没有达到十全十美的程度。现在我很忧虑,因为我忘掉了一件事、留下了一件事还没有做,有一件事令人不很满意:这件事就是你,不是别的。然而,如果占有你是最幸福的事,那么,想占有你则是其次的最幸福的事——比度着又僵硬又难过的生活更好,因为我现在一口气不休息地连续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功夫或机会可以使用我的心。
我现在不能把《华伦夫人的职业》送给你看,因为剧本还没有印出来。潘旦馨女士已经学会打字,她正在根据我那份笔迹模糊的原稿,替我打出一份稿子;我正在修改这份稿子,准备把它交给印刷厂。它是我最优秀的剧本;可是它使我寒心:我简直不敢看剧本中那些可怕的句子。啊,当我写那些东西时,我的确有点勇气。可是那不过是三四年前——最多五年前——的事情。
我明天上午又要乘十点三十分的火车回多金去,我今天晚上需要参加费边社的会议;下星期一又需要参观教区委员会的一次会议。——讨论“公主宴会基金”问题——一桩无聊透顶,极其浪费的蠢事。可是谈到这些事情会使我的信索然寡味。我多么希望把你带到那边去啊。那边只有韦布太太、潘旦馨女士、比尔特丽斯·克莱顿(伦敦主教的女儿)、韦布和我。唉!多了四个人。我不知道你对我们的生活有何感想——我们这里有的是没完没了的关于政治理论的谈话。我们每天上午拼命写文章,一人占用一个房间;家常的三餐狼吞虎咽;进行骑自行车运动;韦布夫妇埋头研究他们的工业和政治学;爱尔兰人潘里馨女士,绿眼珠,又机敏又伶俐,觉得什么都“非常有趣”;我自己则始终感到疲乏,忧愁,始终以为“正在写信给爱兰”。我担心如果你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到三小时就会烦死。呵,我渴望,我渴望——
最亲爱的爱兰,对我来说反对虐待动物的运动是早已有之的事情了。海登·科芬太太曾为这个运动努力奋斗一番。唉!可惜她的努力仅仅像暴虐的大海里的一滴水毫无影响,因此我有点不明白那些动物为什么还不想办法扑灭人类(像我们扑灭老虎一样),或者在绝望中自杀了事。
对那些训练狗类而为表演之用的人,我们一看见就应该把他们枪毙;要认出他们是不难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比他们手中的皮鞭和虐待动物的动作更明显的。世界上的动物似乎只有海豹和海狮从表演中得到乐趣,但它们如果不能马上得到报酬,吃到鱼,显然是不愿意表演的。我们那些现代驯狮女人在她们训练的二十四只狮子群中昂首阔步,不可一世;这二十四只狮子也许会感到被饲养的乐趣(直到又肥又嫩的婴孩肉吃起来也觉得恶心的时候);可是它们过的是厌烦无聊的日子,的确是可怜而又可鄙;那个驯狮女人朝着它们的眼睛鞭打它们,使它们怒吼道:“啊,我的天,别来打扰我吧。”在这个时候,我总是希望它们会把她咬死,碎尸万段,可是结果我总是感到失望:它们恨她,恨到不愿意去对付她了。关在铁笼里的鸟儿和老虎,比古代传奇故事里的巴士底狱的囚犯更痛苦;可是动物园里有一只无鬃毛的狮子(在那动物园里出生的),喜欢观众赞美它,情愿让你抚摩它。那只名叫迪克的有鬃毛的狮子是很凶猛的动物。我可怜它那被虐待、被欺负的妻子(看样子是它的妻子)。你用不着夸口说你已经七十二岁。我已经六十三岁零九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