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问题与主义之争

“五四”以后,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日益广泛的介绍和宣传,对社会进行根本解决的主张、在社会上的影响日益扩大。恰在这时,实验主义也传入了中国。

实验主义是 20 世纪初在美国颇有影响的一种“现代哲学”流派,其主要特征是:片面强调主观意识的能动作用,否认真理的客观标准和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反对社会革命,主张一点一滴的进化和改良。“五四”运动暴发的前几天,实验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杜威,经他的弟子胡适邀请,带领着妻女来到中国。

杜威到北京后,作了《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等 5 种长篇演讲,全面、系统地介绍和宣扬了实验主义。在讲演中,他还直接谈到中国的社会改造问题,并俨然以指导者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他说:“中国常有人问我‘改造社会当从何下手?’我的答案必说该从一事一事上下手。如家庭,学校, 地方政府,中央政府,没有一处不应改的。在这个时候,大家只有各做各的事,那种笼统的理论最容易被人利用,是没有用的。”他所谓的“笼统的理

论”,“被人利用”,显然是指李大钊热心宣传的马克思主义和根本改造中国社会的主张。

杜威毕竟是以外国学者的身分到中国来的,如果说,他反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和根本改造中国的社会的主张,主要是通过宣扬实验主义的方式进行的,那么,胡适就有所不同。胡适是他在中国的高足,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一位知名人物,面对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新趋势,不能不使他产生出一种按捺不住的焦急心情。对此,他后来回忆说:“当时承‘五四’‘六三’之后,国内正倾向于谈主义,我预料这个趋势的危险⋯⋯”又说:“那时⋯⋯国内‘新’分子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我看不过了,忍不住了,——因为我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谈政治。”恰在这时,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李大钊也因避免追捕正准备离开北京,胡适乘机取得了《每周评论》的领导权,并随之改变了该刊的政治方向。从 26 号(6 月 15 日)起,《每周评论》大量刊载杜威的讲演录,抛出了他的“政治导言——叫做《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在这篇文章里,胡适历数谈“主义”的种种“教训”,甚至抹去斯文,

进行嘲讽漫骂。他说,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胡适“奉劝现在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 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他说:“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 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那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又说,如果“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洋洋地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很明显,胡适反对谈“主义”的目的,就是要反对“根本解决”。他在该文的结尾,说得更明白:“‘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胡适反对的“主义”,从他当时总的政治倾向和该文的锋芒所指,可以明显地看出,是针对“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但他不仅于此。在该文中,他除了表示反对“高谈社会主义”外,也反对“高谈民生主义”和“高谈无政府主义”。因为,民生主义和无政府主义,都在某种意义上承认“根本解决”。胡适的文章发表后,首先写文章反对他的,是一个同马克思主义没有甚

么干系的篮公式(笔名“知非”)。篮是《国民公报》的编者,他在该报转载了胡文,并发表了自己写的《问题与主义》。篮文从多方面论证了宣传主义的必要,对胡文给宣传主义列举的三条“教训”,逐条予以驳斥。但他是以唯心主义立论的。由于他侧重从思维逻辑方面进行论证,对于胡适否认“根本解决”这个要害问题,未能直接予以反驳,只是提出“主义是多数人共同行动的标准”,用这种观点来与之对立。

胡适立即将篮文转载于《每周评论》第 33 号。

李大钊在离北京前,已看到胡适的文章。他到昌黎县五峰山后,写了《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该文的特点,是从强调群众运动和社会革命来论证宣传主义的重要。首先,他指出‘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

因为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为此,必须“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的成为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不过谈主义的人,高谈却没有甚么不可, 也须求一个实验。这个实验,无论失败与成功,在人类的精神里,终能留下个很大的痕影,永久不能消灭。”接着,他论述了主义必须同具体实际相结合的道理。

针对胡适借口谈主义“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的论调,李大钊指出: “今日社会主义的名辞,很在社会上流行,就有安福系的社会主义,跟着发现。⋯⋯可是这种现象,正如中山先生所云,新开荒的时候,有些杂草毒草, 夹杂在善良的谷物花草里长出,也是当然应有的现象。⋯⋯我们又何能因为安福派也来讲社会主义,就停止了我们主义的宣传。”李大钊公开申明“我是喜欢谈谈布尔什维主义的”,认为“布尔什维主义的流行,实在是世界文化上的一大变动。我们应该研究他、介绍他,把他的实象昭布在人类社会, 不可一味听信人家为他们造的谣言,⋯⋯过激主义哪,洪水猛兽哪,邪说异端哪,尽管任他们乱给我们作头衔,那有闲工夫去理他!”

最后,李大钊明确指出:对于一个“若在有组织有生机的社会,⋯⋯恐怕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具体问题解决了的希望。”他从俄国的革命实践和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两方面予以论证,他说:“就以俄国而论,罗曼诺夫家没有颠覆,经济组织没有改造以前,一切问题,丝毫不能解决。今则全都解决了。依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社会上法律、政治、伦理等精神的构造,都是表面的构造。他的下面,有经济的构造作他们一切的基础⋯⋯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经济问题一旦解决,什么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家族制度问题,女子解放问题,工人解放问题,都可以解决。”在这里,李大钊特别强调了阶级斗争和“根本解决”的关系,他指出: “专取这唯物史观(又称历史的唯物主义)的第一说,只信这经济的变动是必然的,是不能免的,而于他的第二说,就是阶级竞争说了不注意,丝毫不去用这个学理作工具,为工人联合的实际运动,那经济的革命,恐怕永远不

能实现,就能实现,也不知迟了多少时期。”

1919 年的问题与主义之争,胜负究竟属谁,很难用当时的社会影响来判断。问题与主义的论战对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主要在于它提示了中国社会改造的一条重要的规律——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进行“根本解决”, 以及预示了即将在社会实践中作出的回答。社会实践,是推动人们接受马克思主义不可缺少的,甚至是更为有力的条件。这对于正在竭力破除“一切权威”和“武断盲从”的“五四”青年说来,尤为重要。可以说,不通过他们直接的,或为他们耳闻目睹的无可辩驳的经验教训,他们是不会对某种学说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