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论古人在姿势艺术方面所取得的进步
§30 古人,主要是罗马人在姿势的艺术(I’art de geste)方面所取得的进步,在今天已是众所周知的了。杜波斯教士曾搜集了古代作家们为我们保存下来的有关这些题材的最珍奇的资料。可是,至今还没有人能阐明这些进步的原因。古人的戏剧为什么显得妙不可言,使人不能理解,就是这个缘故;而且,由于这一点,要我们保证对一切与我们的习惯做法相违的东西不随意加以荒谬可笑的名目,有时就会有很大的困难。杜波斯教士曾欲为此而作辩解,他指出,希腊人和罗马人为了他们的戏剧的演出而耗费了大量的钱财;他还指出了他们在诗歌、演说术、绘画、雕刻以及建筑中所取得的种种进步。他由此得出结论说,对于那些未曾遗留下任何痕迹的艺术来说, 偏见对他们应当是很有利的;而且,要是我们愿意相信这些,那么我们对他们戏剧的演出也可以给予如同我们对他们的建筑物和他们的著作一样的赞扬。我想,为了品赏这种种戏剧的演出,必须让我们受到与我们的习惯做法相去甚远的习俗的训练,正是由于这些习俗,古人的戏剧才值得喝彩,而且甚至能够超过我们的戏剧,这就是我试图在本章和下章阐述的内容。
§31 正如我已说过的那样,要是嗓音在音调上的变化随着姿势变化的增加而增加是很自然的话,那么,对那些说一种其发音与歌唱十分相近的语言的人来说,具有更加变化多端的姿势也是同样自然的了。嗓音的音调变化同姿势的变化这两件事应当是一起发生的。其实,如果我们对希腊人和罗马人的音律中的动作言语特点的某些残存的痕迹留意观察的话,我们应当更有充分的理由,在他们的谈话时所伴有的动作中看出这些特点。从这儿,我们便131 可以看出,他们的姿势可能是相当明显的,足以让人进行品赏。这样, 我们对于理解他们把姿势整理出一些规则来,并已发现将这些姿势记写成谱的秘诀,就不会再有什么困难了。目令,说白的这一部分已经变得象其他部分一样的简单了。我们对一名戏剧演员,只有在他能轻微地变化他的姿势便具有表达心灵的一切情况的技巧时才会对他刮目相看;即使他和我们寻常讲话时指手划脚的姿势动作相去不远,我们也会觉得他牵强做作。因此,我们就不可能再有一定的标准对说白中的一切姿态和一切动作制订规则,人们在这一方面所能遵循的,也只限于一些特殊的情况了。§ 32 姿势既已变成了艺术,并已被记写成谱,这就使姿势易于服从说白的节奏和节拍,这就是希腊人和罗马人曾经做过的事。罗马人甚至还走得更远,他们把歌唱和姿势让两名演员分开来表演。尽管那种做法可能显得异乎寻常,但我们可以看到,通过一种合于节拍的动作的方法,一名喜剧演员怎样能恰到好处地变化他的种种姿态,并使这些姿态和那个念说白的人的咏唱相协调的;并且,我们还可以看到,人们为什么会对一个做得不合节拍的姿势觉得看不顺眼,就象我们对舞蹈演员的步法,当他的步点不落在节拍眼上的时候同样会觉得看不顺眼一样。
§33 这种方式导致了由两名演员来分担歌唱和姿势表演的做法,它证明罗马人是多么喜爱一种手舞足蹈的姿势动作,这种姿势动作在我们看来简直是过分的。人们引证说,诗人李维干斯·安达洛尼鸠斯在表演他的一出戏剧的时候,每当演到观众喝彩欣赏的地方,总要反复演唱几遍,直到声嘶力竭为止,他让人觉得,若让一名奴隶去咏唱韵文,而他本人则专门表演姿势, 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这样他就有可能使他的动作尽可能鲜明生动,使他的
精力丝毫不致分散;他的演出曾博得热烈的掌声,而这种双簧的做法在独脚戏中曾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效果。只在有对白的场次里,同一名喜剧演员才必须兼承姿势和咏唱的双重表演。这些要求一个人全力以赴地表演的动作,在我们的戏院里是否也能博得掌声呢?
§34 将说白分离开来的做法,不期而然地会导致哑剧( la pa- ntomime)艺术的出现,因为这只需要再迈出一步就可以了:只要 i 这名担任姿势表演的演员在演出中能做出尽可能多的表情,使得那名担任歌唱角色的演员显得毫无用武之地就行了。这是古人已经做到了的。曾经谈及哑剧的最远古的作家们让我们了解到,那些最早出现的哑剧演员早就对独脚戏的表演作过尝试,这些独脚 132 戏,如我刚才所说过的,是将说白分开来表演的那些场次。人们见到,这种喜剧演员产生于奥古斯都朝代 ,不久以后, 他们就达到了能够表演整出戏剧的阶段了。他们的艺术,对我们说话中的姿势动作来说,就象是他们戏剧里所咏唱的歌曲对于我们戏剧里的说白一样。正是因为这样,由于长期的流行传播,就象一种新的发明创造一样,人们便终于构想出一种最早用于人类说话的言语,或者至少是一种与其差别不大的言语,因为这种言语更适宜于表达数量更多的思想。
§35 哑剧的艺术永远不会在象我们这样的民族中产生。我们用来陪衬我们谈话的动作太不明显,与喜剧演员的那些生动活泼、变化多端和特征鲜明的动作相比,实在相去太远。在罗马人那里,这种动作曾经是言语的一个组成部分,尤其是曾经作为他们戏剧中所通用的那种言语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曾将姿势汇编为三类:一类是用于悲剧(la tragédie)的,一类是用于喜剧(la comédie)的,第三类则是用于戏剧的,即人们称之为讽刺剧(la satire)的。罗马人见到的二位最早的哑剧演员比拉德和白帝叶就是从那里吸取适合于他们的艺术的姿势的。如果说他们发明了一些新的姿势的话,那很可能是从类似干那些人人都已熟知的姿势中得出的。
§36 自然而然是通过喜剧演员在他们的艺术中所取得的进步而导致的哑剧的诞生;他们取自己为悲剧、喜剧和讽刺剧所作的汇编之中的那些姿势; 以及在一种性格特征极为鲜明的姿势动作和按极其明显的方式来作变化的嗓音音调之间的密切联系;以上就是我在论及古人的说白时所已叙述过的内容的新的明证。此外,倘若人们指出哑剧不能有助于面部动作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是象其他喜剧演员一样在表演时带上了面具的,由此可见,他们的姿势应当有多么生动活泼!而且,由于这个缘故,他们借以取得这些姿势的戏剧说白又应当是多么地带有歌唱的味道!
§37 在演说家西塞罗和喜剧演员罗西于斯之间的对抗有时使我们知道,甚至在哑剧产生之前,姿势的表现力就已经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这位演说家刚说出他即席编写好的一个复合长句,那位喜剧演员就马上用一种无声的表演把这段和谐复合长句的意义表达出来了。西塞罗随后用一种意义丝毫不会刺激神经的方式修改了这段演说词所用的词语或句型,而罗西于斯也马上同样用新的姿势将它的意义表达出来了。然而我要问,这样的姿势是否有可能同象我们一样简单的一种说白结合起来呢? 133
§38 哑剧的艺术,从它一诞生起,就使罗马人民着了迷,它到处风行, 一直流传到离首都最遥远的省份,它的风行时间和罗马帝国一样的长久。在哑剧演出时,人们感动得痛哭流涕,就象在其他喜剧演员演出时一样,而哑剧甚至具有更多的令人喜闻乐见的优点,因为哑剧的想象力是用一种全部由
动作所构成的言语来表达的,所以更为鲜明感人。总之,对这一剧种的狂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致在提庇尔在位的最初几年里,元老院曾经不得不通过禁令,禁止议员们频频出入于哑剧学校,禁止罗马的骑士们在大街上对哑剧演员们前呼后拥。
杜波斯教士说得有理,他说①:“要使哑剧的艺术在北欧各民族中取得成功的话,可能会有更多的困难,因为北欧各民族的自然动作,既不是很有感染力的,也不是相当明显,足以使人们征这种动作理应自然地陪衬着谈话的时候,能不听见谈话,只看到动作,就很容易了解的⋯⋯可是⋯⋯各种形式的会话却是更加充满表情的,这些会话,如果允许我用这样的说法的话,在意大利比在我们国家更重于眉目传情、顾盼达意。一个罗马人,他要是大大地摆脱了他所矜持做作的庄严姿态,并让他的自然的生气活力充分焕发出来,那么他的姿势就会丰富多采,也会富于表情,而这些表情几乎意味着整句整句话的含义。他的动作使很多的事情变得明白易懂,是我们的动作所望尘莫及的;而且,他们的姿势是如此的明显,只要人们一见到这些姿势,便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其中的含义。一个罗马人,当他要和他的朋友密谈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并不仅仅满足于远离众人,以防被人听见,而且违要小心翼翼,以防别人看见,唯恐他的姿势和面部动作会让别人猜出他所要说的内容,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人们将觉察到,当问题涉及到能了解别人的姿势的意义时,这同一鲜明强烈的精神,这同一如火如荼的想象力,通过一种自然的动作而产生的生动活泼、变化多端、表情丰富而且特征鲜明的姿势,还会使别人更加容易地明瞭其内在含义。人们对他们所讲的 134 一种言语能容易了解⋯⋯若我们把上述看法同大家平常所作的思考联系在一起的话,我们就会知道,有一些民族,他们的自然姿势比起其他一些民族的姿势来要更为明显易见,这就令人不难了解,为什么那些喜剧演员,能够只字不吐就使希腊人和罗马人无限地感动,因为这些演员正是模仿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自然动作的。”
§39 本章和前章所详细论述的内容证明,古人的说白和我们的说白的区别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通过歌曲,可以使喜剧演员被坐在最远的听众听得清楚;其二,通过那些极为变化多端、极为生动活泼的姿势,可以让坐得最远的观众看得真切。这就使人们有可能建筑规模巨大的剧场,来容纳观看戏剧演出的观众。绝大部分的观众都是坐在远离舞台的地方的,故喜剧演员的面部表情是无法让大家都看得清楚的;这个原因也使人对舞台的照明的追求,不象我们今天这样重视,他们甚至使用了面具。起初这也许是为了遮盖某种面部的缺陷或某种难看的脸形;可是,久而久之,人们就利用面具来增加嗓音的力量了,并以此来给出各种人物的性格特征所要求的面相。这么一来,使用面具就有很多的好处了;它的唯一的不便就是遮掩了面部的表情,但这个不便只是对一小部分观众而言,大家是不会在这一点上多作计较的。目今,说白已经变得越来越简单了,而演员们也已经无法使坐得和以前
一样远的观众听见了。此外,姿势的变化也已变得比较简单了,其特征也大大不如以前那样鲜明生动了。优秀的喜剧演员只能从面容上、从眼神里,才得以表达他心灵深处的感情。因此必须从近处去观看,而且演员也不能佩带面具。这样一来,我们戏院的大厅也都大大缩小了,而其照明则比古人的剧
① 请参阅《和声的发生》,第十四章,第一节:嗓音是由何种技巧转调为小半音的。
场大大改善。音律在采取一种新的特点的同时何以会引起这些变化,直至深入事物的内部,其理由盖在于此,而一眼看来,这些事物似乎是与此毫无关系的。
§540 从我们的演说方式和古人的演说方式之间所存在的差别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我们今日在这门艺术里要获得卓越的成就,要比在他们的时代更加困难得多。我们在嗓音和姿势中所允许的偏差越少,则在表演艺术中所要求的细腻透剔就越多。因此,有人对我断言说,技术精湛的喜剧演员在意大利确实要比在法国来得多。这是理应如此的,可是必须相对地了解这两个民族的趣尚之差异。在罗马人看来,巴隆是冷若冰霜的;而在我们看来,罗135 西于斯则是过分热情奔放的了。
§41 对演说的爱好乃是罗马人嗜之若狂的热情;杜波斯教士说,大部分罗马人都成了演说家②。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很明显的,尤其是在共和国时代。在那个时代,雄辩的才能对于一个公民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因为那种才能给人开辟了飞黄腾达的康庄大道。既然演说是生活中那么重要的一部分,人们就不会忽视演说术的训练培养。这门艺术曾经成了教育的一门主要课目,这对儿童学习这门艺术便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因为它具有一套固定不变的规则,正如今日舞蹈和音乐中的规则一样。古人对于戏剧怀有热情,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对于演说的美好趣尚一直风行到了出席观看戏剧演出的观众那里。他们很容易习惯于一种咏唱的方式,这种方式与那种对他说来是天生自然的方式的差别仅仅在于它遵循了用以增强表现力的某些规则。因此,他们在对他们的语言的认识上便相应地带来了一种高雅的风致,而这种风致,我们今天只有在上流社会的人士中间方能看到一些例子。
§42 由于在音律上所发生的一系列的变化,演说已经变得如此简单,以致人们对它不再能绳之以种种规则。这几乎只成了一种本能上或趣味方面的事情。演说在我们这里是不能作为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的了,而它已经被忽视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致我们有些演说家,似乎并不相信演说术应当是他们艺术的一个主要部分了,因为对古人来说,显得同样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是
② 他引证了一些古人把他们平常的发音说成是简单的、而且具有一种连贯的声音的内容。可是应当注意的是,当时他们所读的发音,只是限于与他们的音乐相比较而言的。所以,那种发音就并非真正是简单的了。实际上,当古人就发音的本身来进行考察的时候,他们就在其中指出过音律上的重音,而我们的发音却根本没有这种重音。一个全然不知道还有比他的发音更为简单的发音的加斯高涅人*,当他把发音与音乐中的歌唱相比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发音中只会看出一种连贯的声音来。古人也是处于同样情况的。西塞罗曾对克拉苏斯说过,当他听见刘丽亚的声音时,就以为听到的是朗读蒲劳德和诺维于斯的剧本,因为她的发音纯正,不带外国口音。但是,杜波斯教士却说,刘丽亚却一直不在她本国歌唱的。这倒是确有其事的。但是在蒲劳德和诺维于斯的时代,拉丁语的发音已经带有歌唱的特点了,因为这些诗人的剧本中的说白早已被标上音符了。看来,刘丽亚的发音之所以纯正,只是因为她并未使用当时风行的那些新的重音而已。关帝连昂曾说过,凡演喜剧的艺人,发起音来决不会脱离其自然状态,至少不会到达忽视自然的程度的;可是,通过艺术上所容许的装饰音(1’agré ment )他们便恢复到他们寻常的发音方式上去了。那样一来,是否能认为那就是歌唱了呢?杜波斯教士说。不错,只需假定关帝连昂称之为自然的发音确是带有这样多的重音,以致相当接近于歌唱,而不用作什么明显的改动就可以标注音符,这就行了。这情况在这位雄辩家写作的时代尤其是真实的,因为拉丁文的重音本来是极其繁多的。这里有一件事实,乍看起来,这件事实似乎更有利于杜波斯教士的观点。那就是,
他们曾以极为惊奇的态度做过的事情,在我们看来也可能成为极为不可理解的事情。既然我们并未在儿童时代受到演说艺术的训练和培养,当然就不会有象古人那样的热中于赶场子看戏的劲头,而滔滔的雄辩对我们所产生的力量也是微乎其微的。古人给我们遗留下来的演说般的语句,只有他们的部分演说词得以保留了下来。我们既不了解他们在演说中所使用的声调,也不了解他们衬托演说的姿势,而这些声调和姿势又会在听众的心灵中起着那么强烈的作用①。因此,我们对于狄莫斯泰纳的势如雷霆的力量,以及西塞罗的娓娓动听的复合长句的谐和只能微弱地感到些凤毛磷角罢了。
① 请见《批判性的思考》,第三卷第十六篇第 28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