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

有限

陆文夫

宇宙是无限的。宇宙中的每一种事物却都是有限的,人更是有限的。人的生命有限,死期即谓之曰大限;人的智慧有限,预言都是不大准确的;人的精力有限,永不疲倦是形容的;人的成就有限,一切归功于谁是瞎恭维;人的学识有限,毕其一生之力也只能对某些方面懂那么一点。所谓的博学也只是比某些人多懂了一些,即便是学富五车,那五车也装不了多少东西,抵不上一只五百兆的存储器。

如上所述,自我感觉太好有伤身体,因为那有限和无限之间要不停地撞击。撞击要发出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牢骚,像是斥责,像是叹息;撞击要发出火花,水火无情,弄得不好要殃及池鱼的!

文夫与茶

李国文

烟,酒,茶,人生三趣,文夫全有了。

那一年,到宜兴,时值新茶上市,我们便到茶场去品茗。

时正仲春,茶事已进入盛期,车载着我们,穿过散布在坡间谷地的茶园,只见一片郁郁葱葱,不免有些遗憾,想喝上好的新茶,应该说是来晚了一点儿。

虽然茶场例行的规矩,要沏出新茶招待。但因为当地友人关照过的缘故,对我们破了例,那一盏凝碧,说是该场最上品的茶,饮来果然不错。

于是想起唐代卢仝的诗:“天子欲饮阳羡茶,百花不敢先开花。”看来,言之有理。古阳羡,即今宜兴。此地的茶,自古以来享有盛名。在座的其他同行,喝了也就喝了,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未免糟蹋诸公。但值不值得花费如许价钱,来买这种据称是上品的茶,却不大有把握。值否?不值?几个人都把眼睛瞅着文夫,看他如何说?如何办?

因为,他家住苏州,近一点的,有太湖的碧螺春;远一点的,有西湖的龙井。应该说不会舍近求远,但他呷了几口阳羡茶以后,当时就放下钱,要了三斤新茶。或者还可能多一些,事隔多年,我记不得了,要不然不会留下这个印象。反正,他买了很多,令人侧目。因为茶叶不耐储存,当年是宝,隔年为草。文夫认定可以,于是,别人也就或多或少地买了起来。

从那次阳羡沽茶,我晓得他与我同道,好茶。

然后,转而到一家紫砂厂买茶壶,这是到宜兴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项节目。但壶之高下,有天壤之别。好者,爱不释手,但价码烫手;孬者,粗俗不堪,白给也不要。挑来挑去,各人也就选了一两件差强人意、在造型上说得过去的小手壶,留作纪念。文夫却拎了一具粗拙可爱,古朴敦实的大紫砂壶,就是村旁地头,豆棚瓜架常见的农家用物,而怡然自得。

有人喝茶,十分注重茶外的情调,所谓功夫在诗外是也。我属于现实主义者,容易直奔主题,只是看重茶的色香味,兼及水,兼及器皿,其他繁文缛节,雅则雅矣,但我本不雅,何必装雅,所以,就一概略去。因此,日本人来表演茶道,我敬佩,从不热衷。

看文夫这只茶壶,我也很欣欣然,至少在饮茶的方式上,我晓得他与我观念趋同。

那年在宜兴,我记得,他抽烟,吃酒,饮茶,都来得的。近两年,他到北京,我发现,他烟压根儿不抽了,酒喝得很少了,只有饮茶如故。

我问他:如何?

他答曰:不行!

一个人,该有的,都曾经有过,当然是幸福;或者,有过,后来又放弃了,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压根儿就付之阙如,又怎么样呢?那也未必不是幸福。不仅仅是烟酒茶,一切一切的物质,和一切一切能起到物质作用的精神,都可以算在内。有或没有,得或不得,想开了,求一个自然,然后得大自在,最好。

无妨说,自然而然而自在,这就是我认识的陆文夫。

他原来,烟曾经抽得凶,甚至电脑照打,酒曾经吃得凶,而且醉态可掬。不过,现在,烟和酒,从他个人的生活场景中,渐渐淡出。守自己的方针,写自己的东西,一台电脑一杯茶,听门前流水,看窗外浮云。诚如王蒙所言,写是一种快乐,不写也是一种快乐,自在而自由,何乐不为?

到了我们这样年纪的一群人,只剩下茶,是最后一个知己。

好多人终于把烟戒了,把酒戒了,从来没听说谁戒茶的。看来,能够全程陪同到底的乐趣,数来数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后的朋友,是由于它不近不远,不浓不淡,不即不离,不亲不疏。如果人之于人,也是这样的话,那友情说不定倒更长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说,茶者,君子也。

文夫,就总保持着这种淡淡的君子风度。

试想一想茶,你对它无动于衷的时候,如此;你对它情有独钟的时候,仍如此。色,淡淡的;香,浅浅的;味,涩涩的;不特别亲热,也不格外疏远,感情从不会太过强烈,但余韵却可能延续很长很长。如果懂得了茶的性格,也就了解了文夫一半。

我是这样看的。

记得有一年到苏州,文夫照例陪我去看那些他认为值得我看的地方。

我这个人是属于那种点到为止的游客,没有什么太振作的趣味,实在使东道主很败兴的。但我却愿意在走累了的时候,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这才是极惬意的赏心乐事。与其被导游领着,像一群傻羊鱼贯而入,像一群呆鸟静听讲解,像一群托儿所娃娃得到大满足后雀跃而去,这样游法,任凭是瑶琳仙境,也索然无味。我记不得那是苏州的一处什么名胜,他见我懒得拾级而上,便提议在山脚下找个地方喝茶。

找来找去,只有很普通的一个茶摊,坐在摇晃的板凳上,端着大碗,喝着粗茶,也算是小憩一番。但这绝不是喝茶的环境,这边是大排档的锅碗瓢盆,小商贩的放肆叫卖。那边是过往行人的拥挤堵塞,手扶拖拉机的招摇过市,往山上走的善男信女,无不香烛纸马,一脸虔诚;下山来的时髦青年,悉皆勾肩搭背,燕燕莺莺。说实在的,这一切均令我头大,但我很佩服文夫那份平常心,坦然,泰然,怡然地面对这一派市声与尘嚣。

在茶水升腾起来的氤氲里,我发现他似乎更关注天空里那白云苍狗的变幻,这种通脱于物外的悟解,更多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此刻,夕阳西下,晚风徐来,捧着手中的茶,茶虽粗,却有野香。顿时间,我也把眼前的纷扰,混乱,喧嚣,嘈杂的一切,置之脑后,在归林的鸦噪声中,竟生出“天凉好个秋”的快感。

茶这个东西,使人清心,沉静,安详,通悟。如果细细品味这八个字,似乎可以把握一点文夫的性格。

所以,我以为,饮茶时的文夫,更像江南秀士一些。

陆文夫二三事

范小青

记得在十多年前,大概是1984年或者1985年,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正在酝酿之中,出版社希望我请一位名家写序,大概我的作品轻,搬一位名家压阵,当可增加许多分量。这要求也正合我意,当然立即想到陆文夫老师,便兴致十足地带着书稿到陆老师门上,规规矩矩称老师,请老师写序。哪知陆老师一口回绝,说,我从来不给人写序,见我尴尬,亦毫不心软,毫不动摇,并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一套,年轻人请名家写序,没有好处。

已经不记得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陆老师家的,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记得陆老师当年是否说过要靠自己的努力之类的话来鼓励过我,也许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陆老师的用意。直到今天,我回过头来想一想,才发现很可能那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起点,陆老师在一个关键时刻,用他独特的方法,帮助了我。

许多年来,陆老师用他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想法影响着我们,指点着我们。我想,当陆老师看到我在这里用了“指点”两个字,肯定会马上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否定说,我从来不指点人。是的,陆老师的指点,亦是十分特殊,你从来看不见他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只是看见他端着酒杯,但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得到了他的指点。这是什么呢,这是一种高境界的武功。从前大家常说一句话,悟性就在你的脚下,陆老师指点了你,但他同时必须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悟性,近朱者赤,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我就忍不住骄傲地以为自己也有了些不算低的武功。

我和陆老师到底算不算靠得比较近呢,这恐怕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还得看看陆老师的态度呢,就像许多年来,我一直自称是陆老师的学生,但是陆老师则始终声称自己没有学生。两个人像玩文字游戏,绕来绕去,看起来都蛮固执,一个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我是;一个想,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没有学生。就这么过来了许多年,但谁也不能否认我从陆老师身上学到许许多多,文学的和文学以外的东西。所以,关于近不近,更主要的是一种心理距离,另一位女作家吕锦花曾写过《远看陆文夫》,觉得不大敢走近了看,只能远远地看,那亦是一种有距离美的美好感觉。但是我看陆老师的时候,从来不远远地看,因为我深知陆老师的为人,可敬可亲可近。

陆老师为人的丰厚内涵,恐怕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评价、能写好的,但有八个字,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世事练达,刚正不阿。

饱经人间沧桑的陆老师,恐怕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看不透看不明白的,他完全可以冷眼看世界,事不关己。但是陆老师不冷,他的一颗正直的心,永远永远是滚烫的,对于歪门邪道,歪风邪气,他会毫不客气当场指出,甚至严厉批评。据我所知,被陆老师批评后真正生了气的人并不多,因为凡是心理健康、头脑清醒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决不会因为陆老师的批评而心存芥蒂,至于那些本来就心理不正常心胸狭窄的人,陆老师从来不怕得罪他们,为人正直,一身浩然正气。

大概在一年多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安得广厦千万间》,是读陆老师的长篇小说《人之窝》后写的。那一阵,陆老师身体不好,他曾告诉我,他写《人之窝》最后几个章节时,整个人是趴在电脑键盘上的,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一只手敲打键盘。我听了,心情沉闷了好半天,只是想到一句话:什么叫用生命写作?所以我在那篇文章中,不无担心地写到:因为身体缘故,陆老师现在基本上不喝酒了,但是陆老师仍然坐在酒席上,笑眯眯地看大家喝酒,同样能看出许多的乐趣来,那又是另一道特别的风景。于是我曾打算要写一篇《陆文夫看酒》的文章,不知是存心不希望我写《陆文夫看酒》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老师的身体好起来了,很快又能喝酒了。在暂停过一段的喝酒生涯重新开始以后,陆老师的酒,喝出更多的滋味来了,我们大家真是欢欣鼓舞,只差没有奔走相告了,每到席上,大家都忍不住兴高采烈。

近一年多来,我常常有机会和陆老师一起上南京开会。在去的路上,常常要停下来吃一顿中饭,这时候,亦是陆老师喝酒兴致最好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回苏州的路上,陆老师把在南京喝剩的半瓶五粮液随身带着,在路边小店,让我陪着一起喝。因为酒不算太多,倒酒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了,怕我多喝了他的酒,其实我犯胃病,根本就不能喝,所以给我倒的一杯酒,半天也没有动。每次他举一举杯子,我也举一举杯子,但是他的酒越喝越少,我的酒却一直是那么多。我开始还怕他不高兴,怪我不陪他喝,后来发现,他不仅根本没有怪我,反而还暗自高兴呢。当我起身出去了一下,再回来,就发现我杯中的酒一下子少了一大半,我笑了一下,陆老师也笑了一下。

最近从法国还来了两位客人,陆老师在法国期间,他们接待过陆老师,他们说了一个关于陆老师在法国喝酒的故事。有一回,他们陪陆老师到某大饭店吃饭,厨师听说来了中国美食家特意拿出一瓶好酒来,但事先并不声明这是什么酒,也许想考考中国的美食家,是不是美酒家罢。陆老师喝着喝着,忍不住大声叫好,最后一定要到里边去找这位厨师表示感谢。厨师激动地说,我在这里工作许多年,第一次碰到一位真正懂酒的知音,大喜之下,干脆把酒送给了陆老师。那可是一瓶十分昂贵的酒呀,我说,陆老师,你可赚大了,陆老师不无得意地笑起来,这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赚到的。

陆老师还是个电脑迷,发烧友,谈起电脑来,头头是道,专用名词术语出口就是,什么零件什么行情,熟透,像煞个电脑专家。他醉心于玩自己的电脑,把电脑从286升到386,又从386升到486,486用了不几天,又改成奔腾586了,什么多媒体,什么光盘,反正什么先进他有什么。在电脑上看影碟,听音乐,最近听说在琢磨着是否再往上升,要升到哪里,他好像也对我说过,但我实在听不懂。我虽然用电脑时间也不算短了,但从头到尾是个电脑盲,所以陆老师常常要琢磨琢磨我的电脑,在他的眼里,我的电脑怎么能算电脑,内存这么小,档次这么低,为什么还不升级?他怎么也不明白我居然还在用DOS系统,终于有一回,把我的电脑带回他家去折腾了一番,还我的时候一点也不心满意足,大概因为我的电脑太落后,他无法操作,无法展示他的电脑水平。

文夫的平常心与平常事

何镇邦

我同陆文夫的神交,始于四十多年前在上海读书时读他的小说成名作《小巷深处》。上海与苏州近在咫尺,可是无缘谋一面。过了二十多年后,到了80年代初,我在中国作协创作研究室工作,编一本《当代作家论》,并分工写《陆文夫论》,于是同陆文夫有了书信往来,后来又应邀到苏州参加他的作品研讨会,才见到了陆文夫,并开始了“淡如水”的长达十余年的交往。原来是答应过一家出版社写一本关于陆文夫的书的,还曾得到陆文夫的首肯,并打算定名为《陆文夫的艺术世界》。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活得很艰难,很多该做的事都没做,该写的书都没写,欠陆文夫的债自然还欠着。不过,对于陆文夫,我还可以冒充知己,对于他的创作与生活,算是略知一二,于是就有以下一些不像样的文字奉献给读者,并作为我主持的这个栏目的补白。

陆文夫与创作

陆文夫是当代中国文坛一位颇有成就的作家,他以其独具吴文化特色的作品享誉文坛。他进出文坛,三起三落的曲折经历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也颇有代表性。因此,关于他的作品,关于他的创作道路,是值得写一写的,但那似乎是我拟议中的那本书的任务。至于这篇短文,虽然不得不说到他的创作,记的却是他写作中的一些逸闻琐事。否则,在这里大论他的创作,恐怕会把读者吓跑的。

陆文夫把他的小说集定名为《小巷人物志》,一卷又一卷地出下去。我们看到,就在姑苏城里那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深处,一个个富有艺术个性的小巷人物从陆文夫的笔下走出来,走向新生活的徐文霞,卖馄饨的小贩朱源达、纺织女工唐巧娣、吃成了“美食家”的朱自冶、“围墙”里的马而立、美丽的女工程师徐丽莎等等,他们无不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创造这些小巷人物是有陆文夫的诀窍的。中篇小说《井》发表之后,不少读者对他把女主人公徐丽莎写成跳井自杀这么一个悲剧的结局有点不理解,甚至认为他违背了自己创作的常规。有一次,我就这个问题同他闲聊,探询他为什么让徐丽莎跳井而死?没想到,这一问却问出他一段精彩的议论来。他说,当一个人物在作家笔下活起来的时候(也就是具有艺术生命的时候),作家就不能任意摆布他,而要按照他们性格发展的逻辑来安排他们的命运。写徐丽莎之死,正是按照这一原则的。1985年春,《中国作家》刚刚创办,派人到苏州坐等他的作品,他躲到苏州郊区写中篇小说《井》。写到徐丽莎即将跳井自杀时,他不忍心让这个盼来了春天的美丽的女工程师跳进那黑咕隆咚的古井里去,于是搁笔三天,想办法挽救她。结果还是一筹莫展,因为在那种情景下,别无他路,只有让徐丽莎跳进古井里,才符合她性格发展的逻辑。1985年秋,还是在苏州,当已故的作家张弦告诉我准备把《井》改编成电影时,我们又一次探讨了徐丽莎之死的问题。我们一致认为,陆文夫的处理是得当的,并打算在电影中为徐丽莎之死做更充分的铺垫。没想到,一个徐丽莎之死的问题,却引出陆文夫关于人物艺术创造的一番精彩的议论,而这番议论是很有理论水平的。

其实,每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创作上都是处于一种自觉的“自在”状态的,都有相当好的理论素养。陆文夫也是如此,他写了不少创作谈,那不仅仅是对创作过程的一般描述,而且大都闪耀着理论的光彩。因此,上海文艺出版社很想为他出一本汇集创作谈的书。1985秋,在苏州开艾煊作品研讨会的时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找他谈及此事,一直被他婉拒,于是那位编辑只好找我去敲边鼓。我做了半天工作,答应代他编辑,他才答应了。这就是后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艺海入潜记》。由于编辑这本书,要找材料,做编辑工作,于是对陆文夫的创作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比如,他把写作过程中的准备阶段归结为“看清楚”和“想清楚”,是很有道理的,这同当年王国维所说的“大家之作”往往是由于“见者真”、“知者深”而成的道路不谋而合。后来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对创作心理活动的描述更精彩。1987年秋,我已到鲁迅文学院主持教学工作,他到北京开作协理事会,我想请他到鲁院给学生讲一课,由于他活动多,白天没时间,只好把课安排到晚上讲。有天晚上,他大概酒已喝到微醉的程度,于是课讲得特别精彩。他提出一种“打醉拳”的理论。他说,一个作家在落笔之前,是要对生活“看清楚”,对要写的东西“想清楚”,但是一旦动笔,就不要太清醒,太理智,因为创作是一种情感的活动,太清醒,太理智,往往就会太理念。他用“打醉拳”来形容这种创作的心理过程,这的确是种妙论。

此外,关于细节的运用问题,关于“糖醋现实主义”,关于“多主题的统一”即“多弹头导弹”等等,他都有一些精辟的见解,如果再一一介绍,恐怕要写成一篇论文。还是就此打住吧。

陆文夫与美食

陆文夫有各种雅号,例如1984年苏州研讨会上被称为“陆苏州”,但这个雅号恐怕只限于圈子里。至于由于写了《美食家》而获取的“美食家”的雅号却是流传颇广的。于是,“陆文夫与美食”这个文章似乎更值得做一做。

陆文夫在中篇小说《美食家》中塑造了一个美食而成家的艺术典型朱自冶的形象,其中蕴含的东西当然很多。小说中由于把作为吴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美食写得美轮美奂,因而产生陆文夫始料不及的社会影响和审美效应。其中最直接的效应是陆文夫获得了“美食家”的雅号。据我了解,陆文夫是位只会吃不会做的美食家,也就是说只是一位美食鉴赏批评家,而不是一位会制作又会鉴赏的全方位美食家。其实,陆文夫这个“美食家”是吃出来的。苏州不仅有美丽典雅的园林,更有色香味俱全的美食。50年代初,陆文夫刚步上文坛,同苏州的一些老作家程小青先生等在一起,每逢聚会必聚餐,当然,那时的聚餐是要自己掏钱的。据陆文夫回忆说,那时每人只掏一元钱,就可以吃得很好,且每一次换一个地方,于是几乎把苏州的餐馆吃遍了。他在《美食家》中写的那些菜大概就是50年代初随着程小青先生在苏州各家菜馆里吃过的,至于最后一道汤不放盐的事也是那时积累的经验。因为稍后50年代末的大饥饿,60年代后期下放苏北农村,是不可能产生有关美食经验的积累的。

说到美食,我不能不回想起1985年秋和1986年初夏在苏州两次品尝美食的经历。1985年秋,在苏州参加艾煊作品研讨会,会议期间,当时的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范伯群教授把与会的一些作家、评论家请到苏州大学同学生会面,做文学讲座,去了七八位,一人讲二十分钟,讲了足足一个晚上。参加者有我和老范在复旦的老师贾植芳教授,还有陆文夫、高晓声、张弦和我,其他两位记不起来了。这个讲座的规格可以说是蛮高的。当时,不时兴给讲课费,范兄的意思是第二天在苏州大学招待所食堂里请我们一顿算打发了。老陆说不干,这太便宜老范了。于是向老范要了一百五十元,亲自跑到“小小得月楼”,从经理到厨师再到跑堂的服务员,都关照一番,让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餐地地道道的苏州菜。这一餐美食,可谓色、香、味俱全,而且环境、气氛也美。尤其是那道豆苗虾仁,翠绿的豆苗上铺上一片白白的河虾虾仁,不要说吃味美无比,就是看起来都是美的。这餐饭,显出了陆文夫美食家的水平,也露出了他在苏州的公关能力。当然,这是在十多年前,那时陆文夫身体还好,也有这个心气,换到现在,他恐怕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去张罗这么一顿饭了。

1986年五六月间,我先在上海参加母校复旦大学的校庆活动,然后又去了苏州,为的是到苏州大学讲点课混顿饭吃,同时也想到陆文夫处把编就的《艺海入潜记》送给他过目。于是,老陆请我在家里小酌。那时他还住在善家巷的旧房里,他吩咐小女儿锦锦准备的饭,我记得主要有一小盘刚出锅的叉烧肉,还有几瓶啤酒。但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顿饭。叉烧肉的水平相当高,一口气吃了三斤多,以至于锦锦笑着说要收我的伙食费,更主要的是边吃边聊各种美食,来了胃口,使我们吃得来了精神。

当然,说到美食,不仅有吃的,还有喝的,那就是酒和茶。陆文夫喝酒与茶,也是行家里手,须臾不可离的,而且茶与酒里,似有着更丰富的文化含量。

陆文夫喝的酒比较杂,白酒、黄酒、啤酒均喝,但以黄酒为主。他喝的是慢酒,总是慢慢地喝,三两知己,边喝边聊,一顿酒要喝上好几个小时。据说“文革”后70年代,高晓声从常州到苏州来,有一次在陆家与文夫一起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结果是陆家的管夫人当头棒喝一声:“再这么喝下去,要喝死人的!”于是老哥儿俩才打住。此事后来我问过管大姐,她说确有此事,还蛮有信心地说:“我就是要管他们,谁让我姓管呢?”老陆在家或在外喝酒,怕的大概就是他夫人管大姐管他,其他大概在所不怕。80年代中期,几次在苏州喝酒,都目睹过他被管的狼狈相。有一次大概是在吴县招待所喝完酒后,其实并未过量,脑子还清醒,陆文夫要求开个房间洗澡再回家,我问他此举为何,他说洗了澡可以把酒味洗去,免得老管再管他。他又说前一天晚上喝了个半醉,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乘酒劲踢了门,被管夫人着实“管教”了一番。于是吸取教训,洗去酒味回去求太平。可见陆兄也是有一怕的。前些年,老陆患肺气肿,身体欠佳,据说烟酒都戒了,但最近又听说他身体好起来,又恢复了饮酒。看来,连喝酒也是几起几落的。

说起喝茶,老陆更是讲究,而我也是茶仙一个,因此更是引为同道。老陆喝茶大致以上等碧螺春及其他上好绿茶为主,不像我喝的那么杂。我之爱上碧螺春,即是他引导培养之故。1984年初冬,由闽返京路过苏州,他陪我游澄师园,游后上了茶楼,要到两杯绿澄澄芳香四溢的碧螺春,一喝果然沁人心脾,解人疲劳。茶楼的服务小姐称他为“锦锦他爸爸”,特别关照,茶好,水也续得勤。锦锦是文夫的二女儿陆锦,当时在园林部门搞旅游,因此公园里的人认得锦锦,并不认识名作家陆文夫,在那里,女儿的名气比他还大。喜欢上碧螺春之后,开始还托老陆买过,后来知道他是转托范小青的父亲老范买的,就干脆托老范或小青买了。

近年来,老陆除了编《苏州杂志》和写小说外,还开了一家以展示吴地饮食文化展示姑苏美食为宗旨的餐馆,把它当成另一种苏州杂志来办。当然他年纪大了,只好由女儿锦锦出任经理,他只当后台老板。这家餐馆使这位名扬海内外的美食家更是有用武之地,但好几年没有机会去苏州,至今还未能品尝陆家餐馆的美味,实在有点遗憾。

陆文夫与女儿

陆文夫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陆绮,学法律的,现供职于中央政法大学;二女儿陆锦,留在身边照顾他和夫人管大姐,近年来当了餐馆经理。50年代,两个女儿还小,他在作品中多次写到她们;50年代的中篇小说《毕业了》是写家庭改革的,也写到两个女儿。对两个女儿,他是寄托很深的感情的。因此,对于广大读者来说,陆文夫是位好作家;对朋友们来说,陆文夫是位好朋友;而对他的两个女儿来说,陆文夫又是位好父亲。

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使我深受感动,记忆犹新。1986年春陆文夫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兴冲冲到北京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却碰上他在政法大学工作的大女儿绮绮因患肺癌住院的急事,真是把他急得团团转。绮绮很快在医院里做了手术,手术做得不错,但术后还有很多放疗措施,除了常规的“放疗”、“化疗”外,我还同他一起找到中医研究院广安门医院肿瘤科的专家段凤武主任,一方面为绮绮开了一服常服的中药,以怯邪扶正,增强体质,保证她能顺利做好“放疗”和“化疗”;另一方面,又为她开出了“犀黄丸”的处方,要求找可靠的地方用天然的麝香和牛黄配制一服“犀黄丸”,以配合治疗。段大夫的父亲是清宫太医,“犀黄丸”乃其家传秘方,他在治疗肺癌方面是很有经验的,如果能找到天然的麝香和牛黄,配制一服真正的“犀黄丸”,绮绮的病治愈还是有希望的。为了给女儿治病,为了配制“犀黄丸”,陆文夫除了开会,全力以赴地到处奔跑。我们通过各种关系到各地寻找天然的麝香和牛黄,不久传来喜讯,云南的绮绮爱人家寄来了天然的麝香,沈阳的作家金河从赤峰找到一个天然的牛黄。金河是通过老作家韶华得知陆文夫为女儿治病急需天然牛黄的,但有一个条件,要陆文夫亲自到沈阳去取。于是陆文夫只好同其夫人管大姐一起奔赴沈阳,在沈阳为文学青年讲了一课,并以一篇中篇小说为抵押拿回了那块天然牛黄。药备齐了,带回苏州在中药老铺“雷允上”托可靠人加工了一服“犀黄丸”。一服“犀黄丸”,一服怯邪扶正的中药,加上坚持得好的“放疗”和“化疗”,终于使绮绮战胜了病魔,恢复了健康。至今已过去十余年了,绮绮仍健康地生活和工作着。同陆文夫一起经历了1986年春夏之交为女儿治疗四处奔跑,甚至卖稿救女儿的过程,更加了解陆文夫的爱女之心,那颗令人感动的“父母心”,平常心。当然,后来金河一再托人催讨陆文夫答应为《鸭绿江》杂志写的中篇小说,我是中间人,承担了催稿的责任。两年后,老陆终于还了这桩文债,这就是原发于《鸭绿江》1988年第2期,后来几家选刊均转载的中篇小说《故事法》。

现在,陆文夫的两个女儿又都有自己的女儿了,老陆的两个外孙女,一个小名叫聪聪,一个小名叫芒芒,均已上了初中,快成大姑娘了。当了爷爷的陆文夫,又常常把爱女之情转移到两个外孙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