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铁凝印象

汪曾祺

“我对给他人写印象记一直持谨慎态度,我以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通过一篇短文便对一个人下结论则更显得滑稽。”铁凝说得很对。我接受了让我写写铁凝的任务,但是到快交卷的时候,想了想,我其实并不了解铁凝。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温习一下一些印象的片段,考虑考虑。文章发排在即,只好匆匆忙忙把一枚没有结熟的“生疙瘩”送到读者面前——张家口一带把不熟的瓜果叫作“生疙瘩”。

第四次作代会期间,有一位较铁凝年长的作家问铁凝:“铁凝,你是姓铁吗?”她正儿八经地回答:“是呀。”这是一点小狡狯。她不姓铁,姓屈,屈原的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那年纪稍长的作家实话。姓屈,很好嘛!她父亲作画署名“铁扬”,她们姊妹就跟着一起姓起铁来。铁凝有一个值得叫人羡慕的家庭,一个艺术的家庭。铁凝是在一个艺术的环境里长大的。铁扬是个“不凡”的画家——铁凝拿了我在石家庄写的大字对联给铁扬看,铁扬说了两个字:“不凡。”

我很喜欢这个高度概括、无可再简的评语,这两个字我可以回赠铁扬,也同样可以回赠给他的女儿。

铁凝的母亲是教音乐的。铁扬夫妇是更叫人羡慕的,因他们生了铁凝这样的女儿。“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如屈铁凝。上帝对铁扬一家好像特别钟爱。且不说别的,铁凝每天要供应父亲一瓶啤酒。一瓶啤酒,能值几何?但是倒在啤酒杯里的是女儿的爱!

上帝在人的样本里挑了一个最好的,造成了铁凝。又聪明,又好看。第四次作代会之后,作协组织了一场晚会,让有模有样的作家登台亮相。策划这场晚会的是疯疯癫癫的张辛欣和《人民文学》的一个胖乎乎的女编辑——对不起,我忘了她叫什么。两位一致认为,一定得让铁凝出台。那位小胖子也是小疯子的编辑说:“女作家里,我认为最漂亮的是铁凝!”我准备投她一票,但我没有表态,因为女作家选美,不干我这大老头什么事。

铁凝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腿修长,双足秀美,行步动作都很矫健轻快。假如要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铁凝的体态,只有两个最普通的字:挺拔。她面部线条清楚,不是圆乎乎地像一颗大青白杏儿。眉浓而稍直,眼亮而略狭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我见过铁凝的一些照片。她的照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露齿而笑的。不是“巧笑倩兮”那样自我欣赏、也叫人欣赏的“巧笑”,而是坦率真诚,胸无渣滓的开怀一笑。一类是略带忧郁地沉思。大概这是同时写在她眉宇间的性格的两个方面。她有时表现出有点像英格丽·褒曼的气质,天生的纯净和高雅。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梳着蓬松的鬈发(铁凝很少梳这样的发型),很像费雯丽。当我告诉铁凝时,铁凝笑了,说:“又说我像费雯丽,你把我越说越美了。”她没有表示反对。但是铁凝不是英格丽·褒曼,也不是费雯丽,铁凝就是铁凝,人世间只有一个铁凝。

铁凝胆子很大。我没想到她爱玩枪,而且枪打得不错。她大概也敢骑马!她还会开汽车。在她挂职到涞水期间,有一次乘车回涞水,从驾驶员手里接过方向盘,呼呼就开起来。后排坐着两个干部,一个歪着脑袋睡着了,另一个推醒了他,说:“快醒醒!你知道谁在开车吗——铁凝!”睡着了的干部两眼一睁,睡意全消。把性命交给这么个姑奶奶手上,那可太玄乎了!她什么都敢干。她写东西也是这样:什么都敢写。

铁凝爱说爱笑。她不是腼腆的,不是矜持幽默的,但也不是家雀一样叽叽喳喳,吵起来没个完。有一次我说了一个嘲笑河北人的有点粗俗的笑话:一个保定老乡到北京,坐电车,车门关得急,把他夹住了。老乡大叫:“夹住俺腚了!夹住俺腚了!”售票员问:“怎么啦?”“夹住俺腚了!”售票员明白了,说:“北京这不叫腚。”“叫什么?”“叫屁股。”“哦!”“老大爷你买票吧。您到哪儿呀。”“安屁股门!”铁凝大笑,她给续了一段:“车开了,车上人多,车门被挤开了,老乡被挤下去了。‘哦,自动的!’”铁凝很有幽默感。这在女作家里是比较少见的。

关于铁凝的作品,我不想多谈,因为我只看过一部分,没有时间通读一遍,就印象言,铁凝的小说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像《哦,香雪》一样清新秀润的。“清新”二字被人用滥了,其实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河北省作家当得起“清新”二字的,我看只有两个人,一是孙犁,一是铁凝。这一类作品抒情性强,笔下含蓄。另一类,则是社会性较强的,笔下比较老辣。像《玫瑰门》里的若干章节,如“生吃大黄猫”,下笔实可谓带着点残忍,惊心动魄。王蒙深为铁凝丢失了清新而惋惜,我见稍有不同。现实生活有时是梦,有时是严酷的,粗粝的。对粗粝的生活只能用粗粝的笔触写之。即使是女作家,也不能一辈子只是写“女郎诗”。我以为铁凝小说有时亦有男子气,这正是她在走向成熟的路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

我很希望能和铁凝相处一段时间,仔仔细细读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写一写她,但是恐怕没有这样的机遇。而且一个人感觉到有人对她跟踪观察,便会不自然起来。那么到哪儿算哪儿吧。

写作者的魅力——我认识的铁凝

陈超

在我众多的诗人、作家朋友中,铁凝是真正让我佩服的少数人之一。她小说写得漂亮当然是重要原因,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作为“文学性个人”,她没有让文学给毁掉。是啊,我看到这样的朋友太多了:他们迷恋写作,脑子够用又肯吃苦,天上的老爷子也不亏待他们,他们终于“成功”了。但常常令我怅惘的是,成功后的他们,却被他们曾热爱的东西闹乱了,他们失去了写作的本真和快乐,变得特别重视别人的看法,为把自己变成可供欣赏的对象,他们刻意发展怪癖,自我戏剧化,把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在人前,他们签名签得都快忘自己姓什么了;而独处时,却焦虑、痛苦、疲惫不堪。由于丢失本真,他们甚至不能把这焦虑和痛苦转化成新的写作动力。

铁凝在我眼里可不是这样。她的写作贯穿了整个新时期文学,算是名满天下的作家。但她似乎永远能够自如明澈地生活和写作,面对纷纭浮躁的世界,保持着一颗美丽而诚朴的心。我很欣赏这种自如明澈的饮者姿态,无论喝的是甜酒还是苦酒,其回答都会是“干杯”,对文学我持一种平和的看法。没有人强迫你写作,我们之所以孜孜不倦地从事这个行当,是因为它使我们快乐和心安,使我们感到对生命经验的留恋,并保持对人性秘密的好奇。写作者的魅力体现在,当他用语言使生存的遮蔽敞开时,自身的生命也逐渐变得澄明。因为,我认为让文学毁掉的人大半必有得妄之心;忠诚于艺术的健康写作者,理应是镇定自若的。写不出至少可以不写。这“不写”,算不算对文学敬意中最高级的那一种?我想,它就是。

虽然和我抱有相似的看法,但铁凝是幸运的。我和她共一城风雨,三旬五旬总会碰上聊聊天。在我印象中,铁凝始终保持着创作活力,这活力不是一时的喷涌,而是源源不断地舒徐流出。写作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个人秘密幸福的一部分,她不想让这一切带有一丝强迫性和表演性。正是这种放松的心境和自我训练养成的良好写作习惯,使铁凝的作品质量稳定,且不断精进。从70年代末到今天;她为文坛提供了大量精品。为避朋友之间可能存在的“私心”,我只想举出那些得到大家“共识”的篇什:《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玫瑰门》《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对面》《埋人》《孕妇和牛》《马路动作》《遭遇礼拜八》。最近出版的《铁凝文集》五卷本,只是她创作总量的三分之二,被她删掉的不但有短篇中篇,还有成色本来很好的长篇。我想,铁凝的成就当然归于她的才华。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她通过纯正而快乐的写作,使生命变得扎实透亮。如果写作带来的是作家心性的迷失,它将是怎样一桩可怕的“劳动”啊。

平静的心境使铁凝清醒而自信。她自始至终拒绝各种意义上的“集体写作”,她是坚持“个人写作”的典范之一。不错,铁凝早就“名满天下”了。但有趣的是,她的文学形象特别不确定,老是有人问我,“你们河北的铁凝算是什么类型的作家?”对此我不知如何答对。现实主义?诗性小说?精神分析?意象结构?寓言型?象征派?荒诞派?意识流?罗曼司反讽?黑色幽默?潜传记?女性主义?……这一串吓人的名词,都很难恰当地罩在铁凝头上。反过来说,她的小说与这些都有关,铁凝像一个快乐的精灵,在捉弄批评家张开的大网,她不断说,“我在这儿呢”。

但不要认为铁凝是那种情不知所钟的赶“潮”者,她文学形象的不确定正是其具有非凡活力、真正进入自由书写状态的标志。我说,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作家,必是不断给批评出难题的人,他(她)扩大了批评家的茫然,提醒了他们的无知,激活了他们的理论想象力。生存和生命的复杂含混,决定了小说叙述形式的变动不居。如此说来,只为某一“风格”而写作是可疑的,那是一种源于阅读的写作,这些作家的写作动力,通向某种已成的“好小说”。他们会依据已成“好小说”的经验和模式进行写作,也能写出质量稳定以致使人看不出哪篇更本真——的小说来。而铁凝却不屑于成为时髦的批评家的“打工仔”,和西方大师们不掏钱的“函授生”。不是她不了解这些,而是她不指望它们。作为好朋友,我知道铁凝的写作动力不是源于已成的“好小说”,而是源于使她写作的力量。在她话语方式各异的小说中,我们会看出她小说的根基扎在生命经验和叙述手段相互选择相互发现的关系上,是自明的,可以还原的。因此,我们读她的小说,无论是“老式的”还是“先锋的”,都会感到气脉贯通、经络舒展,感到生命受到内在震动后的本真诉说。在当代文坛,这种文学形象的不确定状态,在我看来一个是“老”王蒙,再一个就是“小”铁凝了。在一个争强斗狠要立派归宗的写作时代,只有有“定力”的作家才有本领保持自己的“不定性”;也只有真正的“快乐写作者”才能够或者说敢于捍卫自己“变色龙”一样的朴实本色。个人是最多的,比流派还多出一个!

铁凝作为“写作者”,之所以对我们构成极大“魅力”,就在于她的作品有饱满的趣味和精湛的技艺,它们体现着对生存意义的深刻揭示,对人性秘密的显幽烛隐。这位充满活力的作家,为我们提供了各式优秀作品,但她不会忘记古老的小说之道:小说毕竟只是小说,它永远应该是让人魂牵梦萦的东西。小说的本体依据就在于以巧妙的叙述,“发现那些只能经由小说发现的部分”。一个小说家的严肃性或严肃的小说家,体现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维系住对技艺的自觉,对快乐阅读的尊重。正是这个“明显的”道理,使快乐写作的铁凝写出了真正深刻的小说。特别是在《玫瑰门》《对面》《三垛》《理人》《马路动作》和《无忧之梦》等作品中,她将多声部对话、欲望奇观、精神分析和话语狂欢做了扭结一体的游走,那是伴随着高度阅读快感的深度,也是真实性与技艺的双重洞开。在这些“好看”的小说里,铁凝把书写“游戏”与噬心历史语境,个体生命的自明与纠葛,行云流水般的美妙饶舌与令人眩晕的哲理锋芒,挽歌和反讽的奇特平衡……呈现在读者面前。它既吸引你又打击你,你不知疲倦地进入了这“舒心的折磨”,只是爱读,读下去,读到底。铁凝的小说是深刻的,这种深刻却从不以趣味和技艺上的让步为代价,这正是铁凝不同于那些为“深刻”而深刻,靠对哲学的仿写来折磨自己也折磨读者的作家。不仅仅是铁凝的作品,也包括她作为快乐“书写者”的独异姿态,构成了她独特的魅力。这样的作家是美丽的,值得信赖的,他们使文学恢复了骨子里的纯正性。我说,让我们相信技艺即是意义的富足,让我们挽留住趣味这一恰知其分的财富。

而铁凝也的确称得上美丽。安静时,她从外形到气质像是油画家靳尚谊或杨飞云喜欢画的那类人物肖像,深邃而典雅;可当她快乐起来,马上像个无挂无碍的女大学生。这两种彻底搭不上边的气韵却能和谐统一在她身上,令朋友们感到微微的“惊异”。在一个“庄重”的民族,我不想为描绘女性担大多风险。上述“描绘”之所以是“绕”不开的,是因为它涉及铁凝的作品和她本人的性格,那正是复杂和天真的奇特混合。限于篇幅,我只举“前”“后”两例——1975年铁凝高中毕业。按“政策”她本该留城,可她却“强烈要求”到农村插队落户。不要以为十八岁的铁凝是要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她没这么复杂。但准确地说她比这“复杂得多”。在一个集体“复杂”的时代,个人化的“天真”往往更像是“秘密”。铁凝的秘密就是她想当“作家”。要实现这一理想,她当时知道的最有效途径就是“深入生活”了。而“生活在别处”,于是铁凝必须下乡。直到今天,不光朋友们,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算“复杂”还是“天真”。铁凝还有一个更精彩的“段子”:80年代中期,“清除精神污染”热闹得紧,住在保定的铁凝被“上面”召到石家庄,要她“主动检查”自己作品中的“问题”,他们甚至点到了《哦,香雪》这一完全可以反过来当“精神文明”提倡的小说,理由是“为什么把新时期的农村写得那么落后”。铁凝哭了,真的很伤心。她拒绝听下午的“引导”报告,乘上公共汽车就去买火车票回家。“不幸的是”,走到半路上,她遇到了酸奶。喝过一杯之后,她心平气和了,回到家“刚才的事都快忘了”——何以解忧?唯有酸奶。这等人你说她是不是很天真?但这不是更“复杂”吗?

铁凝是河北省作协主席,前不久又当选为中国作协最年轻且是唯一的女性副主席。这样的“身份”,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桎梏,他的写作会被冥冥中的声音提醒“注意点”。但铁凝不是这样。她一如既往自由快乐地写着,今天,她的尖新,白热,她对意识形态权力话语和“道德禁忌”的深刻质询,不是缩小了、闪烁了、耗化了,而是更为有力了。这正是我和朋友们格外敬重她的地方。作为河北作协主席的铁凝,每次会议上大家都喜欢听她简洁、求实、快乐而生动的发言。她从不会说“官话”,而像是在同朋友们商量一件普通的事情——尽管这“事情”往往比较“重大”。可一旦事情定下,我看到女人铁凝就有了一颗男性的能干的心,干脆利落,从不妥协,难以遏制。在河北作协分设的过程中,我着实领教了铁凝的能力和精力,她对得起“铁”和“凝”这两个字。我看到,她像个能吃苦的女企业家,在几周之内“跑”下了建设河北文学大厦的立项,几乎当天,她就在考虑选址。很快她便带人实地考察,我总是听到作协的朋友说,“今天铁凝又干了一件大事”,“明天要做的是文联与作协“分家”,工作的繁杂是不难想象的。她忙得风尘仆仆,但面无倦色。这期间她甚至还抽空写了一篇漂亮的小说《秀色》(载《人民文学》1997年2月号)。当我说“你真不得了”时,铁凝开心一笑,坦然心领。她热心而高效地处理好每一项工作,又不让任何东西干扰她更根本的工作——写作。这样的人是不是可以说是“非凡”的?

铁凝就这样自如而明澈地生活和写作着。她的姿态使我深深感到一个“写作者的魅力”。我想,从根本上说,铁凝是这样的人,她深深体验列生存的阴晦和险恶,但仍然相信真善美的可能性。她的观点或许是:即使这世界已变得歪歪斜斜,但作为个人应该也可以把握自己的举止,从而(至少)从个人意义上否定荒诞和混乱。一个纯正而快乐的写作者,一个好人,仅此两点魅力就足够了。铁凝,你已经造成“魅力”的“浪费”。

我看铁凝

何玉茹

与一位朋友谈起铁凝时,她说过的两个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质朴。“质朴”二字是随口带出的,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和评说,也许她还说了别的,却唯有这两个字长久地存进了我的记忆里。

记忆这东西是很怪的,当时认为重要的,也许往往不能收容;认为不重要的,它反而格外地要保存下来。一旦保存下来成为记忆,你或许才发现,那不重要的恰恰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我一向看重记忆里的东西,尽管它可能已变得不那么客观,但由于它在内心占据了位置而不得不使你对它生出尊敬来,一种对你认为的真实的尊敬。由于与铁凝住在一个城市,又同在一个单位,见面的机会就多一些,有时是她作为领导时的见面,比如参加她主持的某一个会议;有时是她作为同事时的见面,比如共同讨论单位的某些事项;有时是作为朋友的见面,比如与她面对面地聊天。能够留在我记忆里的,多是与她单独聊天的一刻,那时候的她通常是随意而又幽默,能给人带来很多的愉快;而她在会上的情景,于我总是模糊的,我很少能记起她担任的角色和她讲话的内容。

在我的感觉里,她自己对各种会议似也并不那么看重,她常有会议之中的“偷闲”,即找空隙与朋友说些和会议无关的话题,虽不是约定的聊天,却由于身在会议之中又与会议无关系而能感到她切实的愉悦。开省作代会的时候,她家离会址很近,中午和晚上她便徒步回家休息,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去她家里,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一首美国歌曲,那悠远、自由又苍凉、有力的歌声立时把我们吸引了。那天晚上我们没说多少话,多半的时间在听音乐,她说,每天开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音响,一听音乐,白天的喧闹就离远了许多。我们望着听音乐的铁凝,也随了她远离着白天,并由于知道第二天还要有一个主持会议的铁凝,就愈发与现在的铁凝贴近着。大约在第二天下午,就在她主持的会议将要开始的一刻,她在人群中看到我,送给我一个纸包,说那里面是件小工艺品,是保定某县的农民朋友中午刚刚送给她的,她将其中的一件送我分享。她与农民朋友的友情是认真而执着的,平时有乡下朋友来看望她,她总是热待地招待他们。他们送给她的是一套竹编的可盛糖果的小筐,打开来看,晶莹细致,十分漂亮。当时的她说完就匆匆地赶向了会场。她在台上主持着会议,我则在台下听着她的主持。可是至今那次会议,铁凝留给我的记忆,却独剩了听音乐和那个竹编的小筐了。轮到她不主持只参加的会议,她就更显得放松许多,会议的空闲,或者一个人独处,或者与朋友在一起,并将这看作会议期间最舒服、惬意的时刻。有一次她向我表述了这意思,她说,愈是人多的地方,人少的时候才愈真实愈宝贵,与朋友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心里也是舒坦的。在大家的目光里,铁凝也许有着各种各样的真实:风光热闹的,寂寞孤独的,纯真质朴的,精明练达的,善良大度的,清高偏激的……这一切或许都是,或许都不确切,在我的目光里,我想我是更认定质朴的,当然我不是说,铁凝对会议对工作是敷衍的,不是这样,相反她还是很认真的,我述说的只不过是她留给我的感觉和记忆,或者更掺杂着我对她的一厢情愿的臆想?

客观地说,铁凝是个忙人,她至少在忙两样事情,一是写作,一是省作协的工作。尽管我明白她更看重的是写作,但两样事情她都一样的认真和投入。她曾说,有机会为作家、同事和朋友办点好事,耽误些时间是值得的。她自然是做了大量的工作,为集体为个人们付出了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有一次她感慨地说,这段奔波(指省作协成立的前前后后),有时想起来真想哭一场,真可以写部长篇小说呢。她没有具体说她怎样地奔波,但其中的艰辛、甘苦,我是能够想象的。有朋友曾劝她不该为所谓的工作耽误更多的写作,她的家人似也对她的“奔波”不那么关心,但她始终如一地充满了热情。我想她当然明白她可以避开工作清清爽爽地当她的作家,但她也许更明白,一个作家的大气和对人生的大彻大悟更该在面对、投入世界中来体现。正如她在一篇散文中写到的:“我和世界纠缠在一起。我喜欢这纠缠,并不在意世界怎样待我。我对我说:你必须扩展你的胸怀,敢于直面世界并且爱她。爱遥远的是容易的,理解近在咫尺的是艰难的。可文学实在就是对人生、世界的一种理解和把握,就是对人类命脉的一种摸索。是近的,不是遥远的。”也许,铁凝对于工作的认真和投入,更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独处,一种另外意义上的质朴?

有一点是能够确定的,写作对于铁凝永远是一种具有独特魅力的生活方式。她曾说:“艺术是什么?写作又是什么?它们是欲望在想象中的满足,它们唤起我心灵中从未醒来的一切宏大和一切琐碎。沉睡的琴弦一根根被弹拨着响起来,响成一组我从来也不知道然而的确在我体内存在着的生命的声音。日子就仿佛双倍地延长,绝望里也有了蒙眬遥远的希望。这使我不能不认可,欲望在想象中的满足比欲望在现实中的满足有着更扰人的诱惑,有着更强悍的挑战意味……”因此,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也许永远不必担心写作以外的东西对他的干扰,任何干扰都将无法抵御住写作对他的诱惑。事实上,铁凝也从没有停止过对读者的“进攻”,她时时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即“耐心而不是浮躁地、真切而不是花哨地关注人类的生存、情感、心灵”,以愈来愈简洁、素朴的文字构造着她的小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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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在一篇小文章中谈一个人是很困难的,无论选择任何一种角度亦有失之偏颇的危险,它甚至不可避免地要带上作者浓重的主观性,而我又是一个看重记忆的人。但有栏目主持人与编辑的督促和信任,我还是没有回避这困难,于是就努力真实地记下了我以上的感想。

一颗美丽诚朴的心

何镇邦

认识铁凝,当然是从读她的成名作《哦,香雪》和稍后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开始的。《哦,香雪》的清纯和浓郁的抒情味,是新时期小说中少见的。

读之,犹如喝了一口清冽的泉水,沁人心脾,让人甜到心里头。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刻画的那位女中学生形象也是新时期文学画廊里少见的。但读这些作品,我想象中的铁凝仍然是一位清纯典雅的小姑娘。

在1984年与1985年之交的中国作协四大上,终于见到了铁凝,同我想象中的铁凝一致,清纯、典雅,颇有点矜持。在会场上,或在餐厅里,偶尔见到,颔首笑笑而已,只是认识了,未及细谈。

1988年,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玫瑰门》先在作家出版社的大型文学期刊《文学四季》上发表,然后由作家出版社出单行本,接着由作家出版社召集一次规模盛大的作品研讨会。我得到作者签名的一册赠书和出席研讨会的邀请,随同邀请信还附有铁凝的一封亲笔信,客气,热情,得体。后来在会上同别的与会者交谈,才得知每位被邀请者都得到作者这么一封文体不同语气不同的信。可谓十分细心周列。现在回忆起那次研讨会,无论是规模、规格,还是学术气氛和会议质量,都是同类会议中少见的。

在北京,类似的作品研讨会,十多年来越来越多,有时一个月要参加上好几场,但真正有话说或认真研讨的却不大多。而《玫瑰门》的研讨会却不是这样。北京文坛上的作家和评论家大都出席了,当时正巧有事到北京的台北出版界人士郭枫先生也应邀与会。会上,就《玫瑰门》的主题和叙述语调、艺术风格都展开了见解不同的热烈的讨论。记得很少参加这种研讨会的老作家汪曾祺先生也认真读了作品,首先发言,记得他的头一句话是:“我的牙口大,按理先发言。”

这一年,我在鲁迅文学院主持教学工作,正筹备同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一起举办首届文学创作研究生班。铁凝得知此信息后曾来信报名,我也曾把报名表给她寄了去,并把她的名字列在给国家教委研究生司关于举办这一期创作研究生班的专题报告上。后来,铁凝一直没有来参加这个研究生班的学习,原因有种种,恐怕与她不久就被评上一级作家,参加这样的学习已不是十分必要的原因有关。

同铁凝有一次比较认真的接触是1992年初夏随同汪曾祺先生夫妇到石家庄的几天交游。那年的5月间,《长城》杂志社的艾东同志盛情邀请汪曾祺先生夫妇到石家庄做短暂访问,并邀我作陪。那次到石家庄后,《长城》杂志社的艾东同志一行终日作陪不说,河北老作家徐光耀同志,还有铁凝,也是终日相随的。无论是走在正定大佛寺同贾大山一起谈禅,还是登上太行山深处的灵若山探古,铁凝都紧随汪老夫妇左右,热情周到地照顾他们二老。

五年前,汪老夫妇体魄强健,精神矍铄,尤其是汪师母施松卿女士,颇有风度,铁凝戏称之为“伊丽莎白女皇”,老太太也欣然接受。谁能想到,汪老五年后会猝然辞世。呜呼,每想起五年前初夏时节同游石家庄的情景,心里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苦痛和世事变幻难测之感!然而,几天的相处,却让我得以进一步了解了铁凝,她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女作家,也是一位优秀的女人。从她对汪老夫妇、对朋友的态度上,可以看到她谦虚、热情、细心和善解人意的一面,这可能正是铁凝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一个原因。

五年前在石家庄与铁凝的几天相处,也可以说是进一步了解铁凝的契机。但此后,总是很少有机会见到她,她的作品写得不少,也难得有机会坐下来认真研读。不过,此后几年倒是常常听到铁凝进步的消息。一直到去年年底在中国作协五大上她被选为唯一的一位女性副主席。铁凝成熟了,她担当文坛的重任,成为文坛的一路诸侯,这是值得高兴的!

今年春天开始,《时代文学》杂志社邀请我主持该刊的一个专栏《名家侧影》,在请了各路名家侃了文坛的三位宿将:汪曾祺、林斤澜和艾煊之后,杂志社主事的同志和我都想到了铁凝,想为她编一个专栏。除了约石家庄几位年轻的朋友写稿外,自然想到了始终关心着铁凝,并受到铁凝敬重的汪曾祺先生。2月间,当我第一次离京南下之前,就曾在电话里或当面向汪老约了稿,他是答应了的。但4月初我回北京见到他,问起关于铁凝的稿子事,他仍未动笔。汪老年事已高,近年来稿约多,要画要字的也逐渐多起来,弄得老头常常是忙不迭,于是我同铁凝都不大好意思催他。4月底,他老人家又有一次到四川参加笔会的机会,对这次笔会他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原说5月3日返京,直到5月5日才回来,而且过些天就要到南方参加一个女作家笔会。于是5月7日我才打电话催稿,问他关于铁凝的文章能不能写,因为发稿在即,不能不催,老头在电话中很干脆地答应:“能写,马上投入!”5月8日上午九时许,即接到汪老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凌晨四时许即起床,一气呵成,有两千多字,要我马上去取稿。从声音里已听出他的疲劳感,即劝他赶紧休息,我午后去取。午后由于家中有事未能成行,直至晚饭后赶过去。一进门,老头即把还有墨香的文稿交给我,共八页,题目:《铁凝印象》。这就是读者诸君见到的这篇文章,这篇凝集着一位老作家对青年作家情感和期望的美文。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篇文章成了汪老的绝笔,而5月8日晚上同汪老的相见,亦成永诀!

这些天来,我的心情一直不平静。当在南海边上的一家酒店里听到汪老猝然辞世的噩耗后,我在这个小镇上治病的日日夜夜里,一想起汪老的为人与为文,汪老对我的深情,就难以控制悲痛的泪水。但愿以此短文记下我所认识的铁凝的同时,也寄托我对汪老的一片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