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史诗《死魂灵》

无论是思想深度或艺术成就,《死魂灵》都称得上是果戈理的登峰造极之作。作者的批判力量、讽刺特色和爱国热情,都在这部作品中获得了最充分的表现。

《钦差大臣》尚未着手写作之前,果戈理就开始进行《死魂灵》的创作了。一八三五年秋,写完《钦差大臣》之后,他几乎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到这部长篇史诗的创作上。他起初构思要写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一八三五年十月十七日,果戈理在给普希金的信中谈到这部长搞小说时写道:“我动手写《死魂灵》了,故事拉得很长,将是一部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也许会使人发笑。⋯⋯我打算在这部长篇中把全俄国显示出来,尽管是从一个侧面。”但后来果戈理因思想危机和健康恶化,于一八四二年发表第一部后, 直到逝世前还只写完第二部的头几章。、

《死魂灵》的第一部是一八四○年于意大利完成的。第二年,果戈理将经过四次修改的手稿带回祖国,准备正式出版。但莫斯科审查机关看出了小说“反对农奴制”的思想倾向,因而百般刁难,坚决反对出版此书。这时, 别林斯基到了莫斯科,果戈理托他把《死魂灵》的手稿带到波得堡去,经过多方斡旋和在进步社会阶层的压力下,审查官尼基简柯才以删去“戈贝金大尉的故事”为条件批准出版;在一八四二年五月正式出版时,又有二十多处遭到篡改。

小说问世后,仍然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甚至比讽刺喜剧《钦差大臣》有过之而无不及。反动集团的死硬分子森柯夫斯基和布尔加林等,因在小说中看到了自己阶级的丑恶本质,看到了对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农奴制度的激烈批判,因而对作者进行无耻的诽谤,并竭力证明“《死魂灵》与俄国现实毫无共同之处”。这个集团的另一些人,诸如康斯坦丁·阿克沙科夫和谢维辽夫之流,则企图抹煞作品的批判倾向,认定其中根本没有对农奴制俄国进行讽刺暴露——二者异曲同工,其罪恶目的都是为了否定《死魂灵》的积极意义。相反,进步的社会阶层却热烈地欢迎它的出版,别林斯基对《死魂灵》给予了全面的、崇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一部纯粹俄国的、民族的、从人民生活深处取材的、真实而富有爱国情绪”的作品。它无情地揭开了丑恶现实的“帷幕”;在构思和写作方面,在人物性格和俄国生活的细节方面富有无穷的艺术性,“它使陷入麻木状态的现代文学苏生了”。

《死魂灵》以极其平凡的题材和人物,反映了俄罗斯的现在与未来的重大主题。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她美好前景的期望,使果戈理对“生活主人”们的猬琐和庸俗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愤懑情绪。在小说中,不仅揭露了俄国贵族地主生活的全部腐朽性和农奴制社会的反动本质,而且批判了新兴资本主义的掠夺性和展示了俄罗斯的光辉未来,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的爱国主义激情和对民族力量的坚强信念。《死魂灵》所描写的基本人物及其生活,虽说是否定的、停滞和渺小的,但果戈理却清晰地揭示了在俄罗斯人民的心灵深处蕴藏着无法估量的巨大潜力。因此,从构思的整体来看,《死魂灵》第一部的主导思想,仍然是为了前进,为了发展人民和民族的创造性而描写否定的人物与停滞渺小的生活的。

《死魂灵》第一部共十一章,其故事情节朴实而新颖,简单而曲折,读来引人入胜,妙趣横生。

一天,省会 N 市的一家旅馆的大门口,停放着一辆讲究的、软垫子的小篷车——这是中等绅士一类人所爱坐的车子。车子里面坐着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却也并不难看;不怎么胖,可也不显得瘦;虽说他不老,却也不怎么年轻了。他的到来,虽然引起了人们的注目,但并没有给旅馆带来惊奇的感觉。当马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时候,遇见一个青年:他穿着又短又小的白布裤,时式的燕尾服。当他伸手按住他那快要被风吹去的小帽时,向马车看了一眼后, 便走掉了。马车一进园中,就有一个活泼、勤快的侍者跳出来迎接这位绅士。侍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长的常礼服,衣领耸得高高的,几乎埋没了脖颈,他一只手拿着抹布,将头发往后一甩,就带着这位绅士走过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楼上去看房间。房间是极其普通的,收价不高,一天只要花上两个卢布,就能住上一间幽静的房间。为这位绅士准备的房间里,角落上到处都有蟑螂在窥探,通到隔壁房间的门,是用一口衣橱挡起来的。那边住着的邻居,是一个静悄悄、少说话,然而出格的爱管闲事的人。他对每个旅客和他们的私事,都感兴趣。旅馆的外貌并不美观:那是一排细长的楼房,楼下并没有刷白,还露着暗红的砖头,本来就不干净,经过风雨的飘洗, 更显得黑沉沉了;楼上也和别处一样,刷着黄色。

当这位旅客还在观察自己住的房间时,他的行李就被搬进来了。从他那有些磨损了的皮箱看来,可见他并不是第一次外出。箱子是由他的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抬进来的。绥里方生得矮小,身穿一件短皮外套;彼得尔希加三十来岁,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旧了的宽大的常礼服,长着正经而且容易生气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鼻子,并且,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难闻的怪气味。

佣人刚刚整顿好,主人却跑到旅馆的大厅里去了。一除下围巾,他就叫午膳。当伙计或侍者搬来菜饭时,他便缠住他们,向他们了解各种情况:这旅馆先前是谁的,现在的东家是谁了,能赚多少钱,东家是不是一个流氓⋯⋯ 侍者或伙计回答他后,他又详细地打听了这市上的知事、审判厅长和检事等人的情况。一句话,凡是大官,他一个也没有遗漏;但打听得更详细的却是这一带所有出名的地主,问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住在离市区多远的地方, 性情怎样,是不是常到市里来;他还详细地过问了本地的其他情况,比方界内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时疫,如红斑痧、天泡疮之类⋯⋯总之,他对一切问题都表现得如此关心、细致,看来并非爱管闲事,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此人, 言行谨慎,生活严格遵守预计的定规和法则;连擤鼻涕也很响,每次擤,他的鼻子都像吹喇叭一样。仅此一举,就赢得了侍者们的尊敬。每逢响声起处, 他们就把头发往后摇,立正,略微低下头去,问道:“您还要用什么呀?”

午膳后,这位绅士喝完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扫着呵欠。随后叫侍者领他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迷迷糊糊地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他才在住宿单上写道:“五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侍者还没有读完单子,乞乞科夫已经走出旅馆,到市场上逛荡去了。

乞乞科夫首先来到市立公园。这公园风景并不优美雅丽,只有几株刚栽下不久的树,树干上还支着漆得碧绿的三脚架。这些树儿只有芦苇。那么高, 但是一家日报的“火树银花”上却标榜道:“承蒙当局之德泽,木市遂有公园,遍栽嘉树,郁苍茂密,虽当炎夏,亦复清凉。”接着就是:“观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谢而战栗,泪泉之因市长之热心而奔迸,即足见其感人之深矣。” 乞乞科夫并非来这里欣赏美景,他另有图谋。在公园里,他找警察,问教会,

打听去衙门、去知事家里的便路,然后穿过市中心。一路上,他目不暇接地察看着路旁的一切,甚至还把一张贴在柱上的戏院广告揭下,准备回旅店后再看。回到旅店,他把广告打开,秉烛细看,却没有发现什么稀奇的东西。他擦擦眼睛,小心翼翼地把广告叠起,收藏在那只白色的箱子里。据说他无论什么,只要一到手,总要收在这里面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这位旅客遍访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 这知事不肥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样,制服上挂着圣安娜勋章。据别人说, 他不久就可以得到明星勋章了。知事是一位温和的老绅士,还会在绢上绣花。接着,他又访问了检事、审判厅长、警察局长、专卖局长、市立工厂监督⋯⋯ 连卫生监督和建筑技师那里,他都去表示了敬意。之后,他还久久地坐在篷车里,计算着该去访问的人。在他的记忆中,没有访问过的官员恐怕一个也没了。在和阔人们谈话的时候,他对谁都很恭维。他称赞市里所有的官员, 并且由于在谈话中故意错喊了副知事和审判厅长两回“大人”,因而知事邀请他参加家庭夜宴;其他的官员也各自接待他一番,请他吃中饭,喝茶,玩叶子牌之类。

关于自己,这位旅客避而不谈。他显得惊人的谦虚。他说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一条无足轻重的可怜虫,并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价值。为了参加知事家里的夜宴,午睡后,他在旅馆里专心致志地化了足足两个小时的妆。他盼望着黑夜早早到来。

晚上,他坐上自己的篷车,向着很阔的街道驶去。知事府里,宛如举行盛大的晚会一样,灯火辉煌,府门前还有点着明灯的车子,站着守卫的宪兵。大厅里,烛灯相映,太太们的服饰珠光宝气,乐曲的旋律,婉转动听,男女双双,翩翩起舞,婀娜多姿,真是令人眼花缭乱。乞乞科夫还来不及细心观看,早已被知事挽着胳膊,同其他显赫人物会见去了。参加夜宴的,有生得身材矮小、但善于言辞、有哲学家风度的邮政局长;还有那精通世故、深懂人情的绅士——审判厅长,等等。他们都像欢迎老朋友那样地欢迎乞乞科夫。出乎乞乞科夫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在晚会上结识了一个姓玛尼罗夫的高雅可爱的地主和另一个姓梭巴开维支的绅士。他悄悄地向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打听他们的情况, 问他们有多少农奴,田庄的状况如何,还问了他们的本名和父称。他了解这些情况,并非好奇,而是别有缘故的。不多工夫,他们竟交上了朋友。玛尼罗夫年纪不大,眼睛像糖一样的甜,笑起来双眼眯成一条线,他十分佩服乞乞科夫,临别时,还请乞乞科夫光临自己的村舍。外表有些鲁莽的梭巴开维支也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做客。乞乞科夫对他们恭敬地点头、握手,认为自己去赴约不但是莫大的荣幸,而且是神圣的义务。

第三天,乞乞科夫又参加了警察局长家里的夜宴。在牌场上,他结识了地主罗士特来夫。罗士特来夫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性格直爽的绅士,只讲几句话,就和乞乞科夫“你”“我”称呼起来了。梭巴开维支对谁都显得很亲热,最喜欢打牌,而且喜欢下很大的赌注。第四天晚上,他又在审判厅长家里做客。后来他还应邀赴副知事家、专卖局长家和检事家参加午宴;连市长都请他到家里去参加茶会。他简直没有一刻工夫的停歇,只有睡觉时,才回到旅馆里。在 N 市里,他成了最体面和最行时的客人。

乞乞科夫是一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应酬自如,每逢谈天,他总是与人们谈得很投机,他的智慧与才能,博得了官员们的赏识和赞扬。连最不喜欢说人好话的梭巴开维支,在脱衣上床睡觉时,也对他那精瘦的太太说,乞乞

科夫是“一个很好的绅士!”

但是,乞乞科夫来 N 市做什么?这还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

乞乞科夫每天赴午宴,参加夜会,在市里过了一个多礼拜的快乐日子以后,终于决定要到市郊去访问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此行,一方面是为了赴约;另一方面还有更实在的原因和更紧要的事情。于是他吩咐马夫绥里方一早就套好马车,准备出发;跟丁彼得尔希加则留下来守着房间和箱子。一路上,过路的牧师脱下帽子同他打招呼;穿着龌龊小衫的几个野孩子一边伸手乞讨,一边喊着:“好心的老爷呀,布施点我们这些可怜的孤儿吧!” 马夫并没有让任何一个想爬上车后面踏台上的人达到目的,长鞭一甩,马车便在石路上磕撞着跑远了。由于路基不平,车子又跑得快,乞乞科夫的头在车篷上重重地碰了几次。一到市郊,马路两边就出现了无味而且无聊的风景: 长着苔藓的小土岗,小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枯老的石楠树干, 野生的杜松⋯⋯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古香古色的村落。村子里的农夫, 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着呵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则从窗口窥探。整个村庄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走了十五维尔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记起了玛尼罗夫的话,他的村子离这里不远了。路上,他问了两个农夫,才弄清玛尼罗夫村的地点。于是,乞乞科夫的马车顺利地朝目的地驶去。

玛尼罗夫村孤零零地坐落在高岗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能被吹着。岗子的斜坡上,长满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花坛。高高的赤杨,摆动着它那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条。近处, 有一座蓝色柱子、绿色平顶的圆亭,圆亭匾上有“静观堂”的字样,远处, 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总之,这里风景幽美、恬静,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当乞乞科夫的篷车渐渐驶近大门的时候,玛尼罗夫穿着毛织的常礼 服, 站在台阶上,手搭额头当遮阳,正在研究着逐渐驶来的篷车。篷车愈近,他的神情就显得愈加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更甜。他终于断定来客就是盼望已久的贵客乞乞科夫,于是大叫起来:“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他们彼此亲密地接过吻后,玛尼罗夫便把乞乞科夫往屋里引。在客厅门口,他们站了几分钟,互相谦让,要求对 方先进门去:

“请呀,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呀,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能的,请吧,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玛尼罗夫

用手指着门,回答道。 “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

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

养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谦让一番之后,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着,一起挤进客厅。

在客厅里,玛尼罗夫把太太介绍给乞乞科夫。她很漂亮,穿着淡色绢的家常礼服,非常合身;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四角绣花的薄麻布头巾,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乞乞科夫愉快地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玛尼罗夫夫人马上对客人说 了一些客套话,表示对客人的光临感到无比的荣幸。他们彼此恭维着,夸奖着,在十分和谐、友好的气氛中亲切地交谈着。如果不是仆人来催他们吃饭,他们披肝沥胆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去吃饭时,为了让对方先进餐厅,他们又谦让了好一阵,才又并排挤入。

餐厅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旁边站着位家庭教师。

为了讨好主人,乞乞科夫极力夸赞他们的机灵和聪颖。

饭后,乞乞科夫被主人引进一间别致的小房里,窗门正对着青葱的树林。这是玛尼罗夫的卧室。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里确实有许多使人惬意的东西: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一本夹着书签的书,还有写过字的几张级,但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烟。那里放着他的各式各样的烟: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散乱的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各有几小堆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主人很费过一番心计。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对客人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吧!”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说。“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在主人的盛情请求下,乞乞科夫坐了下来。玛尼罗夫敬请客人抽烟。乞乞科夫讲了一通抽烟的害处,殷勤而惋惜地谢绝了玛尼罗夫这番美意。 接着,乞乞科夫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吧!”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 。”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来人!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即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下巴刮得精光,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像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他有着又圆又胖的脸孔和黄黄的皮色及一对小眼睛。主人问他最近死了多少农奴。经理打着饱嗝儿,用手遮着嘴告诉主人死了许多,究竟死了多少,他心里也没有底。于是主人吩咐他把死者清理一下,开一张详细的名单。经理出去,玛尼罗夫问道:“为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乞乞科夫难为情地说:“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玛尼罗夫认为他是要买活农奴,于是问道:“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要田地呢?”乞乞科夫告诉他:“我要那已经⋯⋯死掉的。 ”玛尼罗夫听了,感到十分奇怪, 认为客人发疯了,他张开嘴巴,睁大眼睛望着乞乞科夫,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玛尼罗夫正在疑惑之中,乞乞科夫突然提出要立买卖合同,他更加感到惊疑了。乞乞科夫向他保证不违反民法之后,玛危罗夫才在惊疑中勉强地与乞乞科夫达成购买“死魂灵”的协议。乞乞科夫请求玛尼罗夫把“死魂灵”的买卖合同亲自送到市里去,他要告辞了。玛尼罗夫心里非常难过,临走时。他们彼此看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紧紧地握着手,说了一气令人作呕的客套话。乞乞科夫问明去梭巴开维支家的道路后,玛尼罗夫夫妇依依不舍地目送渐渐远去的马车,消失在前进的道路上;虽然看不见了,他还站在那里眺望。

马车沿着玛尼罗夫所指引的道路前进着。由于 马夫在玛尼罗夫家多喝了点酒,精神恍惚,分不清道路,又加上天黑、下大雨,因而使乞乞科夫误入另一村庄。深夜,这个村子里有一家窗户漏出一丝光亮。绥里方走去敲了敲门,不多久,门开了,里面出现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乞乞科夫主仆二人又听到里面对他们嚷叫的沙沙发响的女人声:“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

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

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

天下过夜。”

乞乞科夫告诉老婆子自己是贵族时,她才答应“禀太太去”。进去两分钟后,她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打开大门,让马车进去。另一个女人领乞乞科夫走进里屋。这屋子糊着旧的花条壁纸;壁上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鸟,窗户之间挂着一面古香古色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纸牌、破袜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个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大概就是房间的全部摆设吧!再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 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颈子上围着一条法兰绒的领巾。这是一位小地主太太,如果收成不好,她就会悲叹颓唐。但是她喜欢悄悄地、慢慢地把现钱一个一个地弄到手,藏到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另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款。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假使因为过节,烤酪饼和姜饼的时候,穿的旧衣服被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些拆开的衣衫就要改作新的穿。如果衣服没有烧破,还可以穿的话,那些拆开的罩衫依然要躺在抽屉里。这位老太太生活是十分朴素和节俭的。她叫科罗皤契加。对客人深夜驾到无以招待表示了虚假的歉意。她安排乞乞科夫躺在一张沙发上,叫仆人菲替涅给乞乞科夫洗净烘干弄脏的衣裤。

第二天,乞乞科夫一起床就向主人打听“死魂灵”的情况。她告诉他有八十个。当乞乞科夫向她提出转让“死魂灵”一事时,这位见识浅薄的女地主感到非常惊奇,问他买“死魂灵”有什么用。乞乞科夫不愿意向她透露购买“死魂灵”的意图,只把有关留下“死魂灵”的坏处讲了一大堆,想打动这位贪财成性的地主婆的心,还表示愿意付五个卢布购买“死魂灵”,为她减轻纳税的负担和其他麻烦。地主婆科罗皤契加既怕为死去的“魂灵”交纳税款,又担心会因出卖“死魂灵” 而吃买主的大亏。她本来觉得这场交易很不坏,但却感到这太新鲜、太古怪了,何况买主是半夜三更突然到来的。所以她对乞乞科夫说:“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 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 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无用处的废料呀!”乞乞科夫又急又气地进行解释。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啊!”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糊涂虫。”乞乞科夫自言自语地说。他显得无可奈何了,脸上沁出了汗珠。他拭过汗,打算用别的办法来打动她的心,于是他决定再加十卢布。可是科罗皤契加还是不愿意干,她要等别的买主来, 比比价钱再卖。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呵⋯⋯”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把话说

定,张着嘴巴,吃惊地看着他,紧张地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务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莫非

在您的菜园里,到夜里好吓雀子吗?!对不对?” “神圣的耶稣,救救我们吧!你说着多么可怕的话呀。”老婆子边说边

画十字。隔了一阵,她说:“我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哩。您还是不如买点麻去吧?”

这时,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愤愤地抓 起一把椅子,气势汹汹地在地板上一蹾,并且诅咒她遭到恶鬼。

说到恶鬼,地主太太怕得要命。乞乞科夫偏偏以鬼相吓。在说话时,他无意中说自己是办差的,科罗皤契加才以十五卢布的价钱达成出卖“死魂灵” 的协议。她对乞乞科夫说:“先生,办差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如果你要徕麦呀,荞麦粉呀,压碎麦子呀,或是肉类的话。”

“不会不会,太太,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汗,一面说。

交易办妥了,科罗皤契加摆出了丰盛的宴席,请乞乞科夫吃饭。桌上摆满着许多美味的食品:有香菇,有烙饼,有蛋糕,有蒸饼,有酪条,有脆饼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样的包子:大葱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鱼包子, 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主人招待客人的态度是殷勤的,没有半点虚心假意。美餐之后,乞乞科夫辞别女主人,准备上大路去找梭巴开维支。主妇考虑到路上拐弯处较多,担心客人迷路,于是叫一个小女孩给他们带路,可是这个小女仆连左右也辨不清。

马车继续前进着,到了一家客店,乞乞科夫叫马夫停车休息。在这里他意外地碰上了地主罗士特来夫;他们曾在检事家里一同吃过饭。一见面,罗士特来夫猛然张开双臂,大喊起来:“什么引你到这里来的?”不等乞乞科夫回答,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在城里打牌而弄得精光的事情。他不以输得精光而感到惋惜,反而津津乐道地向别人夸耀,真是奇怪极了。他还吹嘘自己喝了许多上等酒,甚至中午一餐,就灌了“十七瓶”。接着他又邀请客人到自己家里去做客。乞乞科夫应邀前往。

不仅狂热的欢乐、酒后的放荡、粗野的殴斗和紧张的赌博是罗士特来夫的终生嗜好,而且吹牛撒谎成了他的天性。尽管他的家业本已破败萧条,但一进屋就对客人大肆吹嘘。他的撒谎与赫列斯达可夫(果戈理的讽刺喜剧《钦差大臣》中的主人公)不同,赫列斯达可夫的撒谎是在特殊的形势下逼出来的,带有一定的被动性,并且是以攫取特权的幻想为其动力的;罗士特来夫的撒谎则是从他的天性中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的,是他天性中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的撒谎不仅荒谬绝伦,甚至是没有意识和没有目的。他家里一匹极为平凡的栗色雄马,本来值不了几个钱,他硬赌咒发誓地说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池子里是否有鱼还很难预料,罗士特来夫却用手势比划着说, 里面“有着这么大的鱼,倘要拉它上来,至少也得用两条大汉”;一条克里米亚母狗,已经瞎了眼睛,而且很快就要死了,他也要吹嘘一番,说两年前却还是一条很出色的母狗;还说他的田野里兔子多得连地面都遮满看不见了,甚至自己用手抓住过一只兔子的后脚;又说他的地租很多,边界线很远, 还煞有介事地带着乞乞科夫去察看边界线⋯⋯他撒起谎来不加思索,不打腹稿,不厌其烦,不问场所,不顾后果;对罗士特来夫来说,撒谎本身就是他性格的一种自然形态,就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罗士特来夫为客人准备的中餐,菜的花样虽说不多,但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名酒:有葡萄酒,有玛兑拉酒,还有香槟和蒲尔戈浓的综合酒,还有乌梅烧酒,有香醪酒,还有一种名字不容易记清的酒。许多酒乞乞科夫不仅没有喝过,连名字也没有听过。

饭后,罗士特来夫赌瘾复发了。“来一下小玩意吧,朋友!”罗士特来夫边说,边把纸牌从套子里抽出来,“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卢布的彭吉式加!”

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却自己突然想到了什 么似的说道:“哦,几乎忘记了,我要和你商量一点事!”于是,他们的话题陡然转到购买“死魂灵”上面来了。这个新奇的玩艺儿引起了罗士特来夫极大的兴趣,他立即问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 的用意何在。乞乞科夫不愿意告诉他。罗士特来夫毫不退让地说:“很好,随你说吧。在你没有告诉我之前,我不答应!” 而乞乞科夫却对罗士特来夫撒了个谎。开始说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名望”, “随后又说是结婚的需要。然而狡猾的罗士特来夫知道这是谎言,骂乞乞科夫是个大骗子,不同意将“死魂灵”卖给他;倘若要做生意,可以让乞乞科夫买点别的东西去,例如那匹值钱的母马等等。乞乞科夫拒绝了这种交易, 罗士特来夫便要客人买几要狗去,不然就花上九百卢布买他那价值一千卢布的摇琴。他说:“我给你摇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灵’,你就留下你的篷车,还只要再付三百卢布。”乞乞科夫当然不会要那些东西。为了这些交易, 两人居然争吵了起来,罗士特来夫甚至下令仆人不给乞乞科夫的马喂燕麦。

罗士特来夫有一个这样的习性,无论和谁吵得再凶,甚至打起架来,隔一会就没有事了。和别人打骂之后,很快就同对方恢复了原来的关系,甚至比过去更加亲热。第二天一早,罗士特来夫便与乞乞科夫友好了,如同没有吵过架一般。他向客人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显得亲热极了;早餐仍然恢复了昨天中餐的丰盛状况。为了弄到他家的“死魂灵”名单,乞乞科夫不忍离开他家。罗士特来夫提议用赌博或下棋的输赢未处理这批交易,乞乞科夫答应同他下棋。下棋时,罗士特来夫偷偷地把自己的棋子移动了,被乞乞科夫发觉。因此,他们停止了下棋,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可惹怒了罗士特来夫,他那双喜欢打架的手挥动着,要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两手紧紧地捏住罗士特来夫的手。罗士特来夫发疯似地喊家丁厮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走投无路了,眼看要遭一顿毒打。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当地法院院长坐着马车朝罗士特来夫家驰来,有么事找他,乞乞科夫才趁机逃脱;抓起自己的帽子, 溜出了罗士特来夫家,坐上仆人早已套好了的马车,全速逃跑了。

车子已经离罗士特来夫村很远了,但乞乞科夫还呼吸沉重,心在突突突地跳动。他咬牙切齿地诅咒罗士特来夫祖宗三代,子子孙孙。这时,他的对面来了一辆六匹马拉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位年轻而漂 亮的金发女郎。她那非常漂亮的脸庞圆得像一个嫩鸡蛋,闪着雪白、透明的光;她那娇嫩的耳朵在温热的太阳光照耀下,微微地颤劝着。她的脸上显出了受惊的表情。由于双方没有让好路,两部车子碰搅在一起,双方发生了冲突。最后还是当地的农民把两辆马车推开。

乞乞科夫的马车依然在大道上正常地前进着;他的头脑中出现了闲暇的思维。他认为那金发女郎确实漂亮,但自己身负重任,并无意追求她,即使要追求也是以后的事情。他偶一抬头,梭巴开维支的村庄已经清楚可见了。于是,他的思绪从闲暇中又转到迫在眉睫的事情上去了。

梭巴开维支的村子很大,两边围满了茂密的白桦和黑松,像是一对翅膀。中间是一所木房子,红色的屋顶,暗灰色的——实在是粗糙的墙壁——就像造给屯田兵和德国移民的房屋一样。主人为了便利,把墙壁上一切通气的窗户都堵塞了,只留一个小小的圆孔透气。房间里的光线当然很暗。

当马车停在阶沿前面时,看见了一男一女。那两个人在窗口一瞥之后, 又消失了。随后一个家丁到阶沿迎接乞乞科夫。客人才进大门,主人早就在那里等候了。他一见客人,只简短地道了一声“请”,就把他引进客厅去了。梭巴开维支指着一把椅子,又说了一声“请”,乞乞科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眼睛便开始观察周围的一切。

乞乞科夫觉得,梭巴开维支的外形、举动,甚至内心世界无不与熊相似

——笨拙、贪食而残忍。他的存在使人感到一种威胁。他的身体与生活使人觉得一切“无不坚固,而且岿然屹立在地面上”,似乎深沉不可动摇,连他房间里的陈设都体现了这个特点。他的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希腊的将军们”的画图,“这些英雄们,都是非常强壮的腰身,非常浓密的胡子,多看一会,就会令人吓得身上发生鸡皮皱”。和男英雄们并挂着的是“希腊的女英雄:罗培里娜,单是一条腿,就比现在挂在客厅里的无论哪一位阔少的全身还要粗”。他房间里的家具:桌子、椅子、胡桃木写字台等,也都像主人本身一样,无不“笨重、坚实”, “全都带有一种沉重而又不安的性质”, 每样东西,每把椅子, 似乎都在说:“我也是一个梭巴开维支!”“我也像梭巴开维支!”

主客二人都默默地坐着。不一会,房门开了,一位又高又大的太太,头戴缀着自家染色的带子的头巾,走了进来。棱巴开维支告诉客人这是他的太太。太太向客人淡淡地打个招呼以后,坐在沙发上,眼睛和眉毛一动也不动了。房子里又沉默了一阵。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乞乞科夫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提起往事,赞扬知事等市里的官员,棱巴开维支却破口大骂审判厅长是世上无双的驴子,知事是强盗,警察局长是骗子⋯⋯一句话,市里的官员没有一个是好人。因此,乞乞科夫悟出一条道理:梭巴开维支是不喜欢说人们一点好处的。他感到无味极了。

但梭巴开维支招待客人却是真心实意的。采“如果是烧猪或烧鹅,那就拿出一只全猪或全鹅来。”吃饭宁可只要两样菜,不过要给客人吃一个饱, 直到对方满意为止。中餐招待客人的烧鸡或烧鹅等菜,不仅味道鲜美,而且真的都是全的,肚子里还装着各种香甜可口、营养价值颇高的东西。乞乞科夫饱餐了一顿,棱巴开维支则胀得出气不赢。在吃饭时,乞乞科夫从主人口里得到了一个新“ 情报”:地主泼留希金家产很大,魂灵众多,“死魂灵” 也不少。他暗暗地下定决心,去拜访泼留希金,做一批大生意。

乞乞科夫当然不会忘记来梭巴开维支家的使命。他拐弯抹角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再转到“死魂灵”这个课题上来。他问梭巴开维支家有多少“不在的”农奴。

“那是有的,有的是!怎么会没有呢?”梭巴开维支说。 “唔,是吧?您既然有,那么,您一定是很愿意脱手的罢?” “可以,我是很愿意卖给您的。”梭巴开维支把头一抬说。他似乎已经

看穿这买主是要去赚一笔大钱的了。 “那么,可否问一下,您要卖多少呢?虽然⋯⋯这样的货色⋯⋯也很难

定出价钱来。 ⋯⋯”

“那么克己一点:每只一百卢布罢。”校巴开维支说。 “一百卢布!”乞乞科夫吃惊地叫了起来,他张大嘴巴望着梭巴开维支。

停了一阵子,他还价道:“干干脆脆。我说,八十戈贝克——这是最高价了。”棱巴开维支哪里会肯同意呢?他向乞乞科夫滔滔不绝地介绍死去的魂灵

生前的本领和重大作用, 一句话,他要把死人当作活人卖给买主,他们在讨价还价,互有添减。最后终于以每个“死魂灵”两个半卢布达成了交易。梭巴开维支造好册子,交给乞乞科夫。乞乞科夫略微一看,感到非常惊奇。他发现册子造得十分完备和仔细,不仅那职务、手艺、年龄和家景都写得很周到,册边上还附有备考,记着经历、品行之类。总而言之,在乞乞科夫看来,看这册子,简直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乞乞科夫付了二十五卢布定钱之后,问明去泼留希金家的路线,寸离开梭巴开维支家。但心里有些愤愤然。车子一出庄,便往泼留希金家进发。

马车到了泼留希金的庄园。看来这庄园主先前家业很大,现在却显得荒凉破败了。房屋显得寒伧,墙壁和门上,满生着青苔。前园里有堆房、仓屋、下房等,彼此挤得很紧——而且分明带着陈旧倒败的景象;左右各有一道门, 通到别的园子里。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给这种悲哀的景象增添一点快活的气氛,既没有敞开的门窗,也没有往来的行人,更没有活泼愉快的生活气息⋯⋯ 一切都使人感到阴森沉闷,透不过气来。

在一所房子前面,乞乞科夫发现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影。他开始断定是一个女的,便说道:“请问,妈妈,主人在做什么呀?”“女人”告诉他, 主人并不在家,请他到里面去。乞乞科夫看到“她”的背上沾满了面粉,衣衫上有几个大窟窿。走进里屋后,他才发现那“女人”原来就是男主人,感到十分惊讶。在乞乞科夫看来,从泼留希金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特色,和普通的瘦削的老头子比是不大有什么两样的;“⋯⋯不过下巴凸出些,并且常常掩着手帕,免得被唾沫沾湿。那小小的眼睛还没有呆滞,在浓眉底下转来转去,恰如两匹小鼠子,把它的尖嘴钻出暗洞来,立起耳朵,动着马桶刷似的胡须,看看是否藏着猫儿或者顽皮孩子,猜疑地嗅着空气。”他的穿着更加褴褛不堪:他的睡衣分辨不清是什么底子;袖子和领子都非常龌龊,油光锃亮,好像做长靴的郁赫皮;背后的衣裙拖着四片布,上面还露着一些棉花团;颈子上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是旧袜子,是破腰带还是绷带。如果是在别处,乞乞科夫说不定还会给他施舍两个戈贝克。

积储财物,是泼留希金惟一的生活目的和最大的人生乐趣。他的全部精力和思想感情都集中在积储财物的事情上。他家拥有一千以上的农奴和堆积如山的财物,堆房、仓库和地窖里堆满了“几代也使用不完的”东西,米堆和草堆都变成了真正的肥堆,面粉硬得像石头一样,棉、麻、毛织品已经化成了灰,但他还感到不满足。在一种无止境的占有物质欲望的支配下,他每天跑到庄园外面去寻找物品,东张西望,看看路上、桥下能否捞到一点什么东西,哪怕是碰见“一块旧鞋底,一片破衣服,一个铁钉,一片碎瓦”,他都要捡回家去储藏起来。积财的强烈欲望,使泼留希金采用各种克制办法, 不仅不让自己过正常的生活(吃的半饱半饥,穿的破破烂烂,住的陈旧简陋), 将开支缩减到最小限度,而且拒绝和别人交往,以免招待客人耗费自己的财物,影响财富的积储。他不但拒绝一切社交活动,而且六亲不认,扼杀父子感情,抛弃天伦之乐,过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据说儿子进联队当了军官后给他寄来一封信,想向他要点钱做套像样的衣服,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大

女儿带着自己的小儿子两次看望父亲,想从父亲这里“弄点什么去”,泼留希金除了拿起一颗放在桌子上的小扣子送给小外孙做玩具外,便一毛不拨了。另一回,女儿带着两个儿子同来,还带了一些牛奶面包和一件崭新的睡衣送给父亲,泼留希金感激地收下了这些礼物,但他除了让两个外孙分坐在自己的左右两腿上、颠起来玩“使他们好像在骑马”之外,就再没有任何表示了,女儿只好又空着双手回去。泼留希金就是一个这样的吝啬鬼!

乞乞科夫走进里屋后,和主人默默地站着,已经有好几分钟了,泼留希金才开口请乞乞科夫就坐。一攀谈就装穷叫苦,他说:“我只有一点点田地, 农奴又懒,不喜欢做工,总只记挂着个酒店⋯⋯”接着他又告诉客人:那该死的热病,使他的农奴“整批整批的死掉了,至少有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听到这个数字,既吃惊不小,又非常高兴。他在假惺惺地表示惋惜同情之后,又立即表示自己情愿尽极大的义务,替泼留希金负担死农奴的人头税。这个提议,使泼留希金感到太意外了。他异常激动地对乞乞科夫说:“您对一个苦老头子做着好事哩!唉唉,你这我的上帝,你这我的救主!”

“您看这怎样?”乞乞科夫以救世主和恩人的姿态对泼留希金说:“我们要做得简便:我们彼此立一个买卖合同,像他们还是活着的似的,您把他们卖给了我。”并且乞乞科夫还说连买卖合同的费用全归自己负担。

泼留希金误认为乞乞科夫是一个大恩人,决心破例地招待他一番。先叫泼罗式加去烧菜,接着亲自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柜子,在瓶子和碟子之间找寻了好久,终于叫了起来:“现在找到了,我还有一瓶很好的果子酒在这里;如果那一伙没有喝掉的话!那些东西实在是强盔。哦,在这里了!” 乞乞科夫看见他两手棒着一个满是灰尘的小瓶,并唠叨不休地告诉乞乞科夫:“这还是我的亡妻做的呢。”“那女管家,那坏东西,就把它放在这里, 再也不管,总不肯塞起来,那坏货!上帝知道,多少蛆虫和苍蝇和别的灰尘都掉进去了,但我已经统统捞出,现在又很干净了,我想敬您一杯子。”面临这种情景,乞乞科夫委婉地谢绝了。

对乞乞科夫来说,最主要的是把这批为数可观的“死魂灵”弄到手。一个急需买,一个急需卖,当然会一拍即台。经过协商,结果以每个三十戈贝克的价格,购买了七十八个“死魂灵”。泼留希金没工夫进城去签办手续, 只写一封信给审判厅长,要他代办。信由乞乞科夫带去。乞乞科夫拿到“死魂灵”名单,开水都没有喝一怀,就匆匆地离开了泼留希金家。

经过一番辛苦的、不无周折的走访之后,胜利地完成了购买“死魂灵” 的任务,乞乞科夫怀着十分愉快的心情回到 N 市的旅馆里。

连日来的奔波劳碌,使乞乞科夫感到极度疲劳。回到旅馆,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早醒来时,便想到了自己拥有的将近四百个“死魂灵”, 心中觉得如蜜一样的甜。他从床上弹了起来,披好衣服,亲自起草了注册呈文。两个钟头以后,呈文和名册都誊写清楚了。当他重新拿起名单来细看时, 他便仿佛觉得每个农奴都具有自己固有的特征:属于科罗皤契加的农奴,谁都带有一个什么诨名;泼留希金的名单却显出文体之简洁,往往只写着本名和父称的第一个字母,底下是点两点;梭巴开维支的目录,则以他的出格的详细和完备令人惊奇,连每个农奴的极细微的特性,也无一疏漏;⋯⋯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以新鲜之感,令人觉得这些农奴们,仿佛昨天还活着似的。面临这批“死魂灵”的名单,乞乞科夫想象着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及技能习性。忽然在名单上发现:棱巴开维支把一个女农奴混入了里面,于是他不加

思索地在册子上圈去了那个女性农奴的名字。

中午十二点,乞乞科夫换好衣裤,洒上香水,挟着文件,到民事法厅办理买卖合同去了。

在大街上,他又碰上了玛尼罗夫。两个老朋友热情地拥抱和接吻,足足有五分钟之久,以至门牙几乎痛了一天;紧接着又握了十五分钟的手。他们边谈边走,互相搀扶着,上了办公楼。

在办公楼上,乞乞科夫先遇上两个年轻的官员,又找到了契约科的伊凡·安敦诺继支,官员们的傲慢态度,使乞乞科夫大伤脑筋。他们根本就不理乞乞科夫。当乞乞科夫拿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并说明自己也是官员之后,伊凡·安敦诺维支才对他客气起来,并告诉他审判厅长会派专人处理此案,还派了十四等官把乞乞科夫引进厅长办公室。

威严的厅长,像太阳神一样坐在一张宽阔的靠椅上,他身旁还有梭巴开维支陪伴。乞乞科夫的到来,使在场的人发出几声欢呼,厅长的椅子格格作响,被推到一边去了。梭巴开维支也站起来,拖着他的长袖子,恭恭敬敬地立在地上。厅长和乞乞科夫拥抱着,办公室里又响起了一阵接吻声。他们彼此问好后,厅长亲自为客人的置产伟业道贺。

在厅长、检事等官员的大力协助下,乞乞科夫迅速地办妥了“死魂灵” 的买卖手续。契约科伊凡·安敦诺维支对乞乞科夫说:“您买了十万卢布的农奴,我效了力,却只有一张白钞票(二十五卢布)。”乞乞科夫以强硬的态度拒绝了他的索取。

警察局长得知此事以后,大摆宴席为乞乞科夫庆功。宴席上,酒怀碰得叮当响,甜言蜜语满天飞,有人甚至说要给他找一个漂亮太太。乞乞科夫得意忘形,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旅馆后说了许多胡话,便沉沉地入睡了。马夫与跟丁趁机溜进酒店,也痛饮狂欢一番。

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一事,已经成为市镇街头巷尾谈话的中心。人们交谈着,争辩着,研究着购买农奴的利弊,发表自己的看法,一时众说纷纭,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闹出了许多笑话。有许多人为乞乞科夫把农奴转移到南方而担心。有的说:“南省的土地,又好又肥,那是不消说的;但没有家,可叫乞乞科夫的农奴怎么办呢?那地方是没有河的呀。”有的说:“他搬到新地方去种地——那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也没有庄园—

—他(指农奴——引者)是要跑掉的。”他们最怕那些农奴造反。这些议论间接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农民的觉醒和力量的壮大以及统治阶级的最大担心。同时,人们的议论,给乞乞科夫招来了极大的声誉。人们把他当作百万富翁,对他恭维备至,并深情地挽留他多住一个星期。N 市的闺秀们也不甘落后,人人都在这个“百万富翁”面前献媚争宠。乞乞科夫甚至还接到一位闺秀的求爱信,要他离开都市,跟她一同到荒野去。信的结尾是一首诗:“两匹斑鸠儿,载君到坟头,彼辈鸣且歌,示君吾深忧。”诗中流露出绝望的感情。这是一封没有署名、没有落年月日的信,是谁寄来的,一直是个谜。

一天,知事发来表帖,邀乞乞科夫参加舞会。他一走进舞厅,就引起了特别强烈的反响。在场的人都无比亲热地向他打招呼,争先恐后地同他拥抱。乞乞科夫还没有从审判厅长的拥抱中争脱出来,警察局长就已经把他围在自己的臂膀里了,警 察局长又交给卫生监督,卫生监督又交给烧洒专卖局长, 烧酒专卖局长又交给建筑技师⋯⋯那知事正和一对闺秀站在一起,一只手拿

一张糖果的包纸,另一只手抱一条波罗举那的小狗,一看见乞乞科夫,就把手中的东西抛到地板上,摔得小狗大声地嗥起来⋯⋯总而言之,乞乞科夫给会场带来了快活的气氛。闺秀们浓装艳服,香气扑鼻,围绕乞乞科夫转来转去,使他非常狼狈。乞乞科夫极力想辨别出谁是发信人,但从闺秀们的装束、姿态和表情上看来,似乎个个都像。他有些气馁了。

知事太太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在乞乞科夫面前出现了。那姑娘有着明亮的全发,秀丽端庄的相貌,尖尖的下巴和卵圆型的脸盘,非常漂亮。她的出现,使乞乞科夫的心田荡起一层涟漪。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这女郎身上,而置其他的闺秀们于不顾。但闺秀们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她们各自下定决心,使出自己最拿手的一招来博得乞乞科夫的欢心与宠爱:她们卖弄风情,都想用优美的舞姿、醉人的身段和华美的服饰打动乞乞科夫的心。乞乞科夫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心在寻找知事的金发女郎:陪她同坐,与她攀谈。乞乞科夫的行动,引起了闺秀们极大的不满。但乞乞科夫却沉醉在良辰美景的幻梦之中。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乞乞科夫与金发女郎谈得起劲的时候,说谎专家罗士特来夫在舞会上出现了。他在舞会上大肆宣扬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 的机密,使乞乞科夫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然而好在人人都知道罗士特来夫的撒谎性格,不相信他的话。并且把他赶出了舞会;乞乞科夫才从极度困惑

和苦恼中解脱出来。

乞乞科夫为一种忧郁的思想苦恼着,回到旅馆,没有半点睡意。他担心购买“死魂灵”的秘密会被暴露,心神烦闷已极。就在这天深夜,远处的大街和小巷里,轧轧地走着一个非常奇特的东西,既不像客车,也不陈篷车,其实应该算是一辆马车。这辆车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后,终于在住持太太的门口停下了。车子里爬出一个姑娘,头戴包帕,身穿背心,捏起两个拳头,像男人似地使劲捶门。门开了,车子里又走出一位太太。这就是女地主科罗皤契加。乞乞科夫一离开她家,她就非常着急,恐怕自己遭了他的骗,以至三天三夜不能睡觉。于是她下定决心,虽然马匹还未钉好马掌,也一定要亲赴市镇,探听一下“死魂灵”是什么时价;她这么便宜地卖掉许多“死魂灵”,是否上了大当。科罗皤契加的到来,究竟给乞乞科夫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呢?一天早晨,从一家蓝柱子、黄楼房的大门里,出来一位穿着豪华的花边

衣服的闺秀,前面是一个家丁。她身穿缀着许多层领子的外套,头戴着金色锦绦的圆帽,急急忙忙跳下阶沿,向车夫喝一声“走”,便坐着马车外出了。她刚刚知道一件重要新闻,正要去告诉别人。这位被称为“也还漂亮的太太”, 刚走进一家房门,就受到了另一个闺秀的热情迎接。因她长得特别美,所以人们管她叫“通体漂亮的太太”,她们一见面,首先谈衣饰的式样,接着谈男人,继而讲到在住持太太家发生的故事。——“也还漂亮的太太”对“通体漂亮的太太”说:住持太太告诉她,昨晚女地主科罗皤契加深夜跑进她家里,向她透露了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一事,问她“死魂灵”的时价。“通体漂亮的太太”不理解“死魂灵”是怎么回事。“也还漂亮的太太”向她作了解释。“通体漂亮的太太”作出结论说: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是一个假托,其实是想“拐诱知事的女儿。”⋯⋯

人言可畏,在市镇上很快地流传着乞乞科夫购卖“死魂灵”的新闻。此外,还流传着他拐骗知事的女儿的新闻,这些消息像旋风一样吹遍了整个沉睡着的市镇。乞乞科夫的声誉和地位每况愈下;来旅馆里探望拜访的人渐渐

少了,朋友们都与他断绝了关系。

随后,更多的谣言在市镇上传开了:有的说乞乞科夫是拿破伦化装隐藏在俄国的特务;有的说乞乞科夫伪造钞票;也有的说他是强盗;⋯⋯总之, 他遭受着莫大的冤屈。知事、审判厅长等官僚,原来都是乞乞科夫的至爱亲朋,现在也对他持怀疑态度;检事被惊人的谣传所吓死。

真是祸不单行。乞乞科夫近几天又受了点寒,不曾出门。几天以后,他的病虽然好了,但朋友们已完全停止来访,使他感到非常苦恼;他决定亲自登门走访。由于他留恋漂亮的金发女郎,因此他首先拜访知事家。但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因为知事和太太被恼人的谣传吓怕了,吩咐守门人再也不准乞乞科夫进屋来。乞乞科夫在知事门前站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去拜访别的官员, 但都遭到了类似的“接待”。他找熟人询问其中的缘故,但谁也没有照直告诉他。他非常纳闷,在街市上徘徊一阵之后,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回到旅馆里。还是罗士特来夫把市镇上的一切谣传转告了乞乞科夫,他才恍然大悟: 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忖诸东流⋯⋯

人们也许会问,乞乞科夫是个什么人?他购买“死魂灵”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作者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向我们揭开了谜底:

原来,乞乞科夫出生于破落的地主家庭。父亲送他上学时教导他说:“只要和你的上头弄好,那么,即使你生来没有才能,学问不大长进,也都不打紧;你会赛过你所有的同学的。不要多交朋友,他们不会给你多大好处的; 如果要交,那就拣一拣,要拣有钱有势的来做朋友,好帮帮你的忙,这才有用处⋯⋯但顶要紧的是:省钱、积钱,世界上的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这却不能不要的。朋友和伙伴会欺骗你,你倒运,首先抛弃你的是他们,但钱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即使遭了艰难或危险,只要有钱,你想怎样就怎样,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做得成。”父亲的这些临别赠言,成了他生活的座右铭和行动的指南。他在人海的漂游中,把这些教诲当作生活守则和奋斗目标, 时时牢记心间,并始终不渝地身体力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急流险滩和惊涛骇浪,也从未犹豫动摇。他承袭父传的衣钵走入社会,凭着它,首先使衙门里的旧官员上了当。后来他当上了财政厅的职员。为了要做科长,他不惜追求上司的其貌不扬的女儿,等到科长的头衔一到手,就若无其事,退避三舍。由于他坚定不移地抱着发财致富,出人头地的奋斗目标,又有一种克服任何困难阻力的魄力,再加上因时制宜、随机应变的社会手段,所以他能够从一个每月三十四卢布薪金的小职员,逐渐沿着行政的阶梯爬上了在短时内能捞到一笔巨款的“肥缺”。他贪污的行径被人揭发后,非分之财顷刻化为乌有。这一沉重的打击,并没有使他灰心丧气,放弃既定的目标。他像一只饥饿的豺狼寻找食物一样,贪婪地追求财富,只要能够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是伤风败俗,冒险投机也在所不惜。在饱经人间风霜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贩卖“死魂灵”是一种本小利大的交易。他以低价收购一批尚未销除户口的“死魂灵”, 再把他们作活农奴向政府取得证明,以便南迁,尔后他便可以享受地主的一切权利,以优待的办法在南俄得到土地。得到土地后,也就打算再把它们高价转卖出去,通过买空卖空的手段捞进一笔横财。因此,他不辞辛苦、不顾后果地断然从事,驱马驾车,奔赴农村,一家一户地去探询拜访,将自己的全部本领和社交经验都使用了上来,让他的商业“天才”获得了充分的发挥。

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 的黄粱美梦终于彻底破产了!

果戈理别具心裁地以乞乞科夫作为“导游者”,把人们带进了沙俄这个黑暗王国的后院,使人们对农奴制俄国的种种弊病一目了然。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各式各样的地主形象,他们以独一无二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性格特征,构成了农奴制社会最本质的方面。

玛尼罗夫是乞乞科夫第一个拜访的庄园主。他貌似文明高雅,实则庸俗不堪。你同他初次见面,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可爱而出色的人”,但稍停一会儿,你“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再过一会,便会在心里想到:“呸! 这是什么东西呀!”于是你就会厌恶地离开他,否则,“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他头脑空虚,懒惰异常,不辨禾麦,爱好幻想,对待任何问题都毫无主见,束手无策。他不但看不出乞乞科夫的欺骗手段,反而对他顶礼膜拜。他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同常见的地主和花花公子一样,他外表上的热情迸发和彬彬有礼,只不过是掩饰他心灵空虚的一块稀薄的纱布。他的言谈、神态和举动,无不表露出多情善感,游手游闲,惯于梦想的性格特征。他虽然还能与外界保持一点点联系,但这只不过是一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变态形式而已,没有丝毫值得肯定的价值。

如果说,在玛尼罗夫的身上还没有明显地看到地主阶级走向死亡的规律的话,那么,我们在科罗皤契加身上便看到了他们正在走向灭亡。她是一个死板愚蠢、吝啬贪婪的务实主义者,她为人庸俗肤浅和畸形发展的精神面貌, 都是以自然的状态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而不像玛尼罗夫那样用一种绅士的“高雅风度,作外衣将内心的东西掩饰起来。她终年守着一大堆家产(包括作为家产一部分的农奴).逢人便问是不是来收买她的蜂蜜和大麻的。她已经开始与世隔离。对外界极为生疏,以致当她看到乞乞科夫的那口在城里人看来平常得很的小提箱时,也感到格外新奇。她把经营田产家务和积储钱财当作自己神圣的天职。她的思想已经麻木、迁腐了。她固守着死水一潭的生活方式,决不改变。这种生活使她形成了愚蠢、迷信、古怪和胆怯的性格。这是尼古拉一世时代庄园地主又一典型人物,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俄罗斯宗法社会的过去。

罗士特来夫是由农奴制度所豢养、受着专制政权的保护而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的乡绅恶棍的典型,被鲁迅称作“地方恶少式的地主”。声色犬马、吃喝玩乐、造谣惑众、为非作歹一概俱全。他善交际,好吹牛,说起话来天花乱坠;爱游荡、喜玩乐、好捣乱、善欺诈,毫无顾忌地耍无赖。他外表上的坦白、直爽和“确实的英勇”,深刻广泛地概括了乡绅和沙俄官僚集团寡廉鲜耻、毫无顾忌的反人民的本质特征。

与玛尼罗夫、科罗皤契加、罗士特来夫等不同,梭巴开维支是一个精明强干,头脑清醒的地主。他外表像熊,给人一种可怕的威胁力量,待人接物极为自私刻薄,但却自奉宽厚。他遇事三思,没有玛尼罗夫那么懒散和糊涂; 深通世故,不像科罗皤契加那样愚笨和保守;出言谨慎,又善理庄园,没有罗士特来夫那样莽撞粗暴和无能。正因为他在许多方面长于其他地主,故能很快地识破乞乞科夫的诡计,并且采用一切方法与乞乞科夫斗智。梭巴开维支的精明能干,完全是庄园地主那种自私、贪婪和残忍的本性所决定的。由于他本人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所以他把别人都看作头号的强盗、骗子、恶棍和坏蛋。如果有什么新鲜事物妨碍了他的陈规旧习和生活方式,他便极端仇视,恨之入骨,最终成为人类文明与进步的死敌。梭巴开维支虽然与玛尼罗夫、科罗皤契加和罗土特来夫同是沙俄农奴专制这根藤上的黑瓜,但前

者比后者具有更大的危害性。

大地主泼留希金是个猥琐而贪得无厌、吝啬到近于病态的守财奴和吸血鬼。他的庞大的庄园日见凋敝,甚至濒于破落,农奴大批地死亡或逃跑,但他却不惜耗费全部精力,到路上去拾鞋底、铁钉、破瓦等废物。他既是一个凶狠毒辣的吸血鬼,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吝啬狂;人性的毁灭在他身上达到了极点。我们从泼留希金极度悭吝却又逐渐破产的这段历史中,清楚地看到: 封建农奴制本身已经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了。这就是泼留希金这个形象的典型意义所在。

乞乞科夫是一个新兴的剥削者——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在《死魂灵》中, 他是贯穿作品始终的重要形象,他的活动,构成全书情节的枢纽。果戈理赋予乞乞科夫的形象以双重任务,一方面通过他引导读者巡视农奴制社会各个肮脏的角落,另一方面又通过他显示出资产阶级的某些特征和资本主义因素已在封建专制的母体内开始孕育成长的实况。作者对这个新“怪物”的出现, 完全持否定的态度。乞乞科夫最大的特点是:随机应变,投机取巧,面向现实,专心致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在购买“死魂灵”而和人们发生的一切关系里全都渗透着极端利己主义的冰水。他的言谈举止,无不受发财致富的目的所支配,他在捞取钱财的旋途中,表现了极大的顽强性、坚定性和务实精神,与玛尼罗夫等地主相比,具有明显的发展潜力;但当他偶然涉及到人类具有真正价值的感情领域时,就表现得苍白无力了,同他对追求物质利益的态度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正是在这两种心理差异的比较中,果戈理深刻地揭示了商业资产阶级的本质特征。

官吏们的形象,在《死魂灵》中也是富于表现力的。但他们与地主以及乞乞科夫的形象不同,作者没有对他们单个地加以充分描写,而是作为官僚统治者群像来塑造的。作者没有重复《钦差大臣》中的那些形象,而对外省官吏集团从新的角度进行处理,主要揭示他们与庄园地主阶级的密切联系, 与人民利益的根本对立,对国家事业的不负责任,以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恶劣作风。这些人对社会的发展有害无益,对人类的进步事业只能起绊脚石的作用。

《死魂灵》不仅是一部用生花妙笔写成的沙俄农奴制的病征史 它还让人们在农奴主、封建官吏和资产阶级市侩这些奇形怪物的后面,看到了一个强大的人民和前途远大的俄罗斯。人民和俄罗斯的主题,是贯穿在《死魂灵》第一部中的潜流。小说许多地方都使读者明显地感受到人民对现状的不满, 对农奴制的自发反抗。如人们对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的担心;一些农奴因经受不起农奴主和官僚专制的残酷压迫与剥削,或逃进森林当强盗,或逃到城市里当雇佣,或把辱待他们的警官打死⋯⋯总之,广大劳动人民当中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反抗农奴制黑暗社会的力量。

果戈理在《死魂灵》中,一方面表现了农奴的不满和反抗是农奴制社会矛盾尖锐化的必然结果,他们渴望自由,追求做人的权力是无可非议的;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同意农奴们以暴力行动来惩治农奴专制政权的代表者,对农奴的起义和暴动作了消极的评价,他觉得这太凶恶太可怕了,由此可见果戈理世界观的复杂性、矛盾性和阶级局限性。

《死魂灵》是果戈理创作中最优秀的作品,它以朴素的情节结构和“十足真实”的艺术形象,反映出了极其深广的社会内容。在小说中,作者还运用奇特的夸张、生动的比喻、逻辑上的异变以及反语、双关语和俏皮话等表

现手法,构成了独创的幽默讽刺特色。在塑造人物时,作者善于抓住同人物性格有内在联系的外貌特征,加以突出的描摹,既能使人物的外貌浮雕般地刻印在读者的头脑里,又使其成为通向人物内心世界的一条捷径,再加上以富于个性化的语言的点染,就使人物呼之欲出,跃

然纸上,栩栩如生。小说中许多议论、抒情的穿插,与形象描写的部分交相辉映,互为补充,形成一种虚实糅合、含露交融和情理渗透的独特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