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永振一郎

说起朝永振一郎,不禁令人想起汤川君的话来。那时汤川和朝永是同学, 可俩人的脾气却大不相同。尤其在日本京都大学刚毕业的时候,22 岁的汤川

已是倍受器重的才子了,朝永却整日垂头丧气,一副惆怅恍惚的样子。

这天黄昏,汤川听说朝永已在屋子睡了一整天,担心他病了,匆匆赶去看望这位老同学。可一推开门,却见屏风后的朝永落魄似的裹在和服里,嘴里发出阵阵梦呓,散发出熏人的酒气。

汤川赶快站到门外厉声喊道:“朝永君!”

朝永振一郎没被叫醒,迷糊地哼哼一声,仿佛仍沉溺于梦境中,在和梦中的人讲话。

“朝永振一郎!”汤川又喊了一声。

醉梦中的朝永这才吓了一跳,忙睁开惺松的睡眼,只见那叫他的人站在门边。因为那人正对着西面的窗户,透射过来的落霞的红光,辉映在那人的胸前,并使他紧绷着的严厉的脸也沐在夕照中,反射着威武的光芒。

朝永看了一看,才眨了眨倦怠的眼睛。“啊,大概是汤川君吧,真不好意思!”

“你没病吧?”

汤川望着远方硕大红亮的落日,再也没有看一眼倦怠的朝永。 “晤,真是的,都这时候了?”朝永坐起来.打着哈欠说:“倒没病,

只是太困了⋯⋯”

听到汤川君有力的脚步声,腾腾腾地离开,朝永心里一阵惭愧。待他站起来,探头往门外一望,那如火的霞光立即让他感到眩晕。万道光芒正布满了门外的空问。汤川的身影已溶没在这霞光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朝永才略整衣带,转眼看着窗外的一串紫藤花。感伤愁烦的情绪,又随残梦如涟漪般在脑际扩展开来。他呻吟着盘腿坐下,随口吟道:

“疲惫不堪借宿时,夕阳返照紫藤花!”

满腹惆怅的朝永,此时也不过才 18 岁。进大学后,因为青春的洪水,在他胸中鼓荡,他被高度紧张的学习,热烈的讨论裹携着,走到了毕业这个关口。可是,在这个关口,他只看见一望无尽的海面,懒洋洋地呈现在他面前。

大学读完了,毕业论文写了出来,考试答辩一应完毕,他却陡然感觉到人生失去了方向。想要经继续深造,又不知往哪个方向奋斗。而想找个工作, 竟然也不能如愿。最后和汤川商量,才争取留在了母校,可是,在母校只当了个没薪水的助教。

这使他感到疲惫不堪,大大失望,做事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甚至也懒得再作什么打算。他灰心至极,除了想念父亲,就不住打哈欠,想睡觉。连比他小一岁的老同学汤川,也开始对他的灰心丧气、意志消沉而不满起来。

其实,朝永也不是素来昏昏噩噩,没有志气的人。不用说,自小学毕业开始,他就一直沉浸在因爱因斯坦访日所激起的全日本追求科学的热潮中, 并为此对量子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考入京都大学以后,这种兴趣也不曾为寻不到老师而动摇。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向人们证明过他决不是一个愚

笨的人。他爱观察思考,爱摆弄电铃、幻灯机、放大镜之类的东西。他所做的游戏,也常常是一些大人意想不到的小实验什么的。可实在没想到,在大学学习生活结束时,他竟会变得如此颓丧。

其实,每个人的青春,都难免有些无由的伤感和莫名的惆怅。只是朝永的心中,还多了一层自卑的阴影。他和汤川是中学的同学,后来又一同考入了京都帝国大学,且都有志于研究最尖端的量子物理学,所以常在一起商量争论。但后来汤川越来越能深入地把握问题的核心,思考问题也常叫人追不上他的思路,汤川越来越有主见,常常提一个别人找不着来由的问题,却并不真要人回答。他自顾喃喃提出许多猜测、推论,最后才把目光集中在朝永脸上,问道:“是这样吧,你说呢?”

“是什么呀?”朝永茫然不解地望着汤川,不知道他想到哪儿了。

但汤川自个儿在想、在嘀咕,忽然兴奋地说:“对了,一定是这样的! 怪不得狄拉克要这么说呢!”

“狄拉克说什么哪?”朝永问,心里一片茫然。

汤川顿了顿,突然往教室跑去,一边匆忙地对朝永扬扬手臂:“我可以去验算一下。”

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朝永非常吃力,可汤川的笔却涮唰涮地停不下来, 好像狄拉克的灵魂就附在他身上。

朝永怎么也体会不到汤川的想法,怎么也不理解汤川的推理。看见汤川学习研究的那种劲头,朝永就自怨自艾地敲脑门,怪自己原是一个不中用的笨蛋。

在繁华的京都,人们逛醒醐寺,吃淡水鱼,喝伏见酒,很容易受到逍遥风气的感染。何况,朝永的确也没有什么信心了,索性抛开了一切人生的畴划,打算随便找一个什么活儿赚钱吃饭,安家度日,淡泊清闲,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算了!

正如他自己后来回忆的那样,和那时的汤川比起来,他的确是充满了自卑。感到压力非常之大,偏偏健康状况也十分不佳,哪里还会想得到后来的那些事呢?

后来,在德国留学多年的仁科芳雄先生来到了京都大学,开始讲授量子力学。他带来了有关量子力学最新发展的消息;带来了哥本哈根学派的批评精神和哲学家气质,更带来了要振兴日本物理学研究的决心。

朝永和汤川等人,毕竟算是京都大学率先研讨过量子物理学的人。凭着那兴趣相投,自然引起仁科芳雄先生的特别关照。仁科芳雄先生是个识才的人,一眼便看出了朝永是个“稍加点拨,就可以做出成绩的人”,于是便邀请朝永去了他的实验室工作。

朝永听博学多闻的仁科芳雄先生讲授物理学,自然不像跟汤川秀树一道时的情况。仁科先生的课讲得生动清晰,丰富又不繁杂,深入浅出,提纲挈领,能引导人注意发现问题。找准思考的方向,最后有明确的解答、周详的

分析。听了以后,给人以启发,朝永素来模糊不清的问题,一下全都搞清楚了。

战胜了自卑,也就树立起了信心。正因为这样,朝永才在后来的种种困难面前咬紧牙关硬闯了过来。

后来,朝永振一郎也由仁科芳雄先生推荐去德国留学,但不久,战争爆发了。朝永由战争所迫,不得不中断了在德国的学习回到日本。当时日本军国主义猖狂,科研经费全被用去制造武器,准备战争了。在这种情况下要研究基本粒子,真是千难万难!但朝永抱着一个信念:决不中断研究。这样拼命干到 1942 年,终于公布了他的《超多子理论》。随即又发表了《分割阴极磁电管理论》。

大战结束后,情况仍然没有好起来。科学人才因枪炮的驱赶流落各地, 仪器、设备、实验室、教学楼统统遭到战争损坏。原先积累的科研资料,也弄得七零八落,残缺不全。战后物资紧张,连纸张都很缺乏⋯⋯但这时的朝永,却显得无比坚强。他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和老同学汤川四处奔走,组织流失的人才,重建科研机构,举办学术座谈会。为了振兴日本的科学事业, 不辞辛劳地工作。他再也不叹气,再也不自怨自艾,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 就是争取尽快夺回因为战争失去的时间。他后来回忆说:“那时,什么饥饿、疲劳,统统都忘了。但看到一点一点恢复起来的科研工作,心里真是欣慰、踏实啊!”

那时,朝永精神振奋,一边负责组织工作,一边还要进行科学研究。他在研究散射过程中的反作用时,认为丹考夫 1933 年提出的理论没有考虑库仑相互作用这一重要现象,因而犯了一个重大错误。同时,他还很快完成了质量的“重整化”理论,对现代物理学的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并因此荣获了诺贝尔奖。

后来,东京大学发生过这么一个事件。鉴于朝永振一郎先生的声望,有关人士一致推举他担任东京大学校长。可另外一些人却为此感到不安和不 解。他们认为像朝永振一郎这样的不可多得的科学家,不应该去干和他的专长无关的事。他们说:“校长、会长这些行政管理方面的职务,选个其他合适的人担任并不难。可在日本,非得由朝永先生亲自去做的事情还很多呢!” 因此,东京大学的学生便自发地行动起来,起草了一份请愿书,由学生代表拿到教职工家里和学生中间去宣读,言辞恳切地请求学校方面取消让朝永先生担任校长的任命。多数教职工和学生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名。但是,校方经过再次研究,终于还是没有接受大家的请求。至于朝永振一郎本人,对于上级的任命他没有推诿,还是担起了东京大学校长这副沉重的担子。

上任时,他一方面满口答应一定注意身体,尽量减少直接着手具体的科研工作,只负责抓好行政管理工作。但后来,就是在公务缠身的情况下,还一如既往地利用包括休息时间在内的空暇,继续进行科学研究。先后撰写了

《原子核反应中的 S 矩阵和包散公式》、《量子力学的世界姿态》、《什么

是物理学》等论文和著作。

朝永振一郎先生由自卑、消沉到振作起来,发奋努力,最终取得了不起的成就,我们从中应该受到什么启迪呢?朝永先生的话也许是个最好的回 答,他发誓说:“不管自己聪明也好,笨拙也好,既然已经迈开步了,就一定永不回头地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