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懂事的年龄》

1938 年 6 月,三天里发生的事情。

马提埃是巴黎的一个中学哲学教员,三十五岁,他有一个情妇玛赛儿。

七年来,他每周四次在她那儿过夜,但就是不愿意和她结婚。玛赛儿告诉他, 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怎么办?马提埃想到打胎。玛赛儿说她知道有一个老太婆秘密地干这种营生,只收四百法郎。

马提埃当夜就去找那个老太婆,但他发现那儿的条件实在太差,他不想让玛赛儿冒这个险。他想到他的女友萨拉曾经打过一次胎,她或许知道一个可靠的医生。

马提埃去找萨拉,告诉萨拉,玛赛儿怀孕了,正打算去打胎。萨拉不同意让玛赛儿去打胎,但最后还是告诉了他一个地址,那是从维也纳逃出来的一个犹太医生,妇科专家,但索价很高,要三千法郎。

马提埃去找他的朋友,证券经纪人丹尼尔。他告诉丹尼尔,玛赛儿怀孕了,正需要钱打胎,并表示他不再爱玛赛儿。他向丹尼尔借五千法郎,丹尼尔表示没有这笔钱,劝他去借高利贷,并对马提埃说:“我甚至高兴自己没有钱借给你。你总是想做一个自由的人,这给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你去做一件自由的事:你只消与玛赛儿结婚,只要说一句话,你的全部生活就会起变化。”马提埃表示不愿意结婚。

马提埃又去向他的哥哥雅克借钱。雅克娶了个有钱的太太,用嫁资买下了一个公证人事务所。但雅克拒绝借钱,因为他不愿意帮助马提埃自欺欺人。“你的全部生活都是建立在谎言上的。你是个对自己感到羞耻的资产者。⋯⋯”雅克答应借给他一万法郎,条件是,马提埃与玛赛儿结婚。马提埃拒绝了。

老朋友布吕内来访。他建议马提埃加入共产党。“这是为你好,不是党需要你,而是你需要党。”马提埃心想:“他比我更自由:他与自己、与党相一致,而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但马提埃无意加入共产党,“人家说,只要跪下来,你会相信。但是对我来说,我首先要相信,然后才能下跪。”谢尔庚神情紧张地告诉马提埃他的情人洛拉死了。洛拉平时吸毒,马提

埃估计她是吸毒过量而死的。谢尔庚想起有许多信件在洛拉那里,信里谈到购买毒品的事情。如被警方发现,会给他来带麻烦。他不敢回去取,马提埃答应代他去取。马提埃潜入洛拉的房间,找到了信件和五千法郎。他望着钞票,有些犹豫,终于放了回去。这时候,他听到洛拉的声音,原来她并没有死,醒过来了。马提埃拿着谢尔庚的信走了。

马提埃到公务员基金会去借钱,没有结果。马提埃回到洛拉的房间,打开箱子,取出五千法郎,溜了出来。他把钱交给了玛赛儿,并告诉她,钱是偷洛拉的,玛赛儿认为马提埃不理解她,要他出去,把钱带走。马提埃把钱扔下离开了。

洛拉来索还五千法郎,否则她要起诉。马提埃拿不出钱。这时丹尼尔来了。他带来了马提埃留在玛赛儿家里的五千法郎。洛拉走后,丹尼尔宣布, 他要娶玛赛儿。一是为了帮助玛赛儿保全孩子,二是为了改变他自己的同性恋癖。马提埃想:“难道这就是自由?他行动了,现在他再也不能后退。⋯⋯ 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目标的,好象人家把我的的行为的后果偷走了似的。” 丹尼尔告辞。马提埃感到自己孤身一人,并不比以前更自由。“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对自己说,“我到了懂事的年龄。”

《懂事的年龄》所描写的环境主要是宾馆,酒吧和卧室,萨特把这些在小圈子中的知识分子的焦虑和孤独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按照他一向主张的“真实性”原则揭示了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面对着荒诞的世界,平庸

的生活,既感到压抑又无所寄托,最后的结论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目的的。”这种情绪是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显示出来的。

马提埃在不断思考,又摇摆不安。他渴望着行动,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1937 年他下不了决心到西班牙去战斗,虽然他在内心是同情共和派的;他下不了决心加入共产党,虽然他常常想这样做。他唯一关心的是怎样保存自己, 以便采取某种行动,那种他认为是自由的深思熟虑的行动,这个行动会吞掉他的全部生活并开始新的生存。他总是在等待,然而他又感到岁月轻轻地, 偷偷地流逝,岁月从身后抓住了他,那三十四个年头。因此,他感到自己的生活道路暗淡无光,庸庸碌碌,毫无意义。

萨特在小说中,集中笔墨描写了马提埃的摇摆不定,无力进行决定性选择的状况。为了给玛塞儿打胎,他到处找钱。他先是找到自己的兄弟,一个飞黄腾达的资产阶级律师,后又找到自己过去的朋友共产党员吕布内。马提埃始终处在这二者之间,表现为一个个人主义者,他既不能飞黄腾达,又不能加入共产党的队伍参加战斗。正象雅克所嘲笑的那样,“你诅咒资本主义社会,但是你是这个社会的官吏;你夸耀自己对共产主义原则的同情,但是你又害怕直接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你蔑视资产阶级,然而你是个资产者,资产者的儿子和兄弟,而且你过着资产者的生活。”

马提埃感到自己的生活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加入党就意味着赋予自己的生活一定的意义,就意味着选择人生,行动起来,竖立信念。就意味着得救”。但是他始终拒绝加入共产党。他想继续做一个自由人,而且他更喜欢对现存秩序表示愤怒,而不是献身于新生活的建设。他要自己的独特个性, 他说,“我喜欢对资本主义表示愤怒,但我又不愿意别人消灭它。那样我就不会再有表示愤怒的根据了;我喜欢自己充满蔑视和孤独”。

马提埃想摆脱而又始终不能摆脱焦虑苦闷状态,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动摇不安,重要的是作出选择。但是他始终不能迈出第一步。他害怕加入某个组织将失去自由。他的命运不能确定。他的焦虑不安是因为没找到自己存在的支点,因而他就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马提埃是个悲剧性的人物,萨特对待这个人物的态度是严肃的。至于其他几个人物,萨特多持批评的态度。

鲍利斯·谢尔庚从马提埃那里学到了“自由哲学”,但是他对“自由哲学”的理解是错误的,是萨特所不能赞同的。谢尔庚对自由的理解是:“可以为所欲为,要怎么想就怎么想,除了对自己之外,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经常对全世界考虑的东西表示怀疑。”他不但这样想,而且这样去实践。他认为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为了证明他已摆脱了任何道德标准,他甚至去旧书摊偷书。谢尔庚显然是错误地理解了萨特的自由选择的思想,因而是萨特所否定的人物。

谢尔庚的妹妹伊薇士,马提埃称她是“垮了的女孩子”,他具有尖锐的批判意识,因而对现行的道德标准,对父母、对大众所尊重的传统,采取了无政府主义的反抗态度。传统的理想破灭了,但她并没有找到任何新的人生观。因而她深感空虚、压抑、麻木、甚至厌恶生活,意志消沉,有时突然爆发莫名其妙的愤怒、酗酒和胡闹。

在这部小说中,也显示了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原则。萨特认为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是难以逾越的,每个人都是从我的自由我的行动出发,他人总是企图侵害我的存在和我的自由。因此,我与他人的关系是永恒

的冲突。用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的话来说,就是,“当我试图摆脱他人控制时,他人也试图摆脱我的控制;当我试图奴役他人的时候,他人也试图奴役我。”在小说中,萨特把这个存在主义原则运用到情人们身上。小说中的情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对方。他们之间存在着可怕的隔阂,在这里,爱情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其中包含着憎恨。如谢尔庚有时会憎恨洛拉, 他会想:“她在害我。”马提埃憎恨玛塞儿,当他坐在另一个情人伊薇士旁边时。玛塞儿也憎恨马提埃,因为他使她怀了孕。

在谢尔庚与洛拉这一对情人之间,谢尔庚恰恰是在洛拉爱抚着他,想着如何爱他的时候,憎恨洛拉的。洛拉常向谢尔庚提问:你在想什么?但谢尔庚的回答总是:什么也没想。在马提埃与伊薇士之间也是如此。可见要了解情人的心是多么的困难。

萨特通过情人在最亲密的时候都不能共存这一点来表现人与人之间难处的关系。以此说明,一个人不能把心灵上真正的东西传达给别人的。

“他人就是地获”,人与人间存在着永远难于逾越的鸿沟,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永远是不可了解、格格不入的人。这一思想贯串着整个小说。萨特的主人公就是生活在这种孤独隔漠的世界里。

《懂事的年龄》也体现了萨特所主张的“真实性”原则。小说表现出一种“非诗意化”的倾向。诗情画意总是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但萨特认为它有欠真实,他要打破这种诗情画意。作者抹去了生活中的一切浪漫蒂克,即使在爱情关系上也是如此。萨特只强调世界的荒诞和混浊。在小说中,两个情人幽会时,萨特很少去描写他们的美好感受和浪漫情调,相反,作者热心描写的是:马提埃如何脱去皮鞋,小心翼翼地抓着吱吱响的楼梯,免得惊醒自己情人的母亲。他在想:“多可笑啊!”他打算下次来时,带点油给门的铰链润滑一下,以便减小些开门的声音。在进门的时候,他吻玛塞儿的嘴和脖子,小说描写道:“脖子尽是香水味,而嘴巴则散发着香烟臭味。”谢尔庚与洛拉幽会时更没有什么浪漫情调,当洛拉热情地爱抚着他的时候,他仔细地审视着洛拉的脸,他觉得这张脸苍老不堪,他为自己的青春而担心,望着洛拉,心里却怀着憎恨:“她在害我。”

这种“非诗意化”的倾向与萨特“人生是荒谬的”观点是一致的。在萨特看来,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诗意的。因此,他的描写便集中到一些令人厌恶的细节上:烂醉如泥的状态,汗臭恶心的感觉。象这样的描写经常出现在小说里。当酩酊大醉的伊薇士在“苏玛特拉”餐厅大闹一场之后,滑倒在地昏然睡去时,马提埃府首望着她,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呕吐臭味,从她那洁净的嘴里散发出来,马提埃热情地吸进这股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