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时代的缩影

法国文学似乎有一种传统,这种传统使得法国文坛最能产生魄力非凡的作家,这些作家很难满足于喁喁细语,而热衷于高谈阔论;很难满足于“断代反映”,而热衷于“全景再现”。法国产生了世界文学中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长河小说,如雨果的《悲惨世界》(五卷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七部本),系列小说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以及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

左拉早就想写一系列互有关联的小说以表现他在研究自然科学的过程中产生的对杜会的看法。这自然是一种“巴尔扎克效应”了,他不能不羡慕与向往那样宏伟的成就,而且他的才气也使他跃跃欲试,要写一部“第二帝政时代,一个家族之自然史与社会史”。

左拉的基本创作意图是以一个家族的血缘关系为线索和框架,展示这个家族中成员各自独立的生命活动,从而将笔触伸向人生与社会的各个角落,表现或者包容(包容指作者未从生活中提炼出来但已意识到, 而随其他内容一起呈奉,如同捧出含金的沙子一样)作者对他热切关注着的第二帝政时代的认识及这个时代本身所含的真理或意义。

所谓“独立的生命活动”指的是是读者的感觉,作者还是给书中人物加上了非常密切的内在联系的,这种联系就是遗传。人物在具体的境况中如何思考、行动各不相同,但有一个根本的出发点,就是代代相传的气质、性格,预先决定了这个家族对不同事件的特定反应方式,实际上也就基本决定了人物的命运。

求知欲与征服欲是人类的两种基本心理。这种心理在一些伟人身上表现得更强烈。作为一个伟大作家,左拉首先是一个好大喜功得几乎不自量力的思想家,总想将他感兴趣的、热切关注的一切,将别人关注过、探讨过从而更激起他的追挖欲的一切,全部想个一清二楚,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他自己在该书序言里坦白的,他要使自己的描绘尽可能地完整、全面、包罗万象,从而使得后人再也没什么可写、再也没什么可构思、再也没一个人物可塑造。

至于他思考、研究社会的方式,也就是从遗传问题中去寻求同一个父亲的子女的种种相似或相异的气质的因源,从人类的内在基因里去研究人类。这是因为当时的自然科学蓬勃兴起且给人类生活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令人震惊的变化,这些变化引起思想家们的深思,心境豁然开朗,并把这些思考引向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产生了以自然规律、原理解释社会运动、人类活动的特殊现象,那么不可避免就是合理因素与不合理因素混存了。他在家族史小说第一部《卢贡家的发迹》的序言中表明他的创作计划与创作思想是,他要解释一个家族一小群人如何在社会里安身立命;这个家族的几十个成员,看似大相径庭,一经分析, 却显出其内在联系;遗传有其规律,就象地心吸力有其规律一样。他要表现出,在生理方面,这个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是某些种神经与血缘的变态慢性发作的受害者,而这种神经与血缘的变态是在机体第一次被损害之后陆续发生在这一个家族之中。左拉的这些观点,不是通过科学实验,

也不是移借科研成果,而仅是在自然科学知识的启发下所进行的一种哲学玄想,美其名曰“推理”,而与“研究”无关。生理遗传,象精神病遗传,确实存在,但这是特例,对于人类全方位研究来说意义不大;而且,只要不是严重的病态遗传,人的行为方式、思维特征主要是受后天影响,不仅受家庭,更受整个社会影响,故对一个人、一个家庭而言, 生理遗传研究也不宜占太大比例。当然,事实上,左拉进行的也是社会研究,或社会反映。他也自觉到了社会环境的重要性。他在序言里提到, 这些神经与血缘的变态与环境也是相联的,随着环境的不同,决定了这个家族各个不同人物身上有种种不同的情感、愿望、情欲以及一切自然的、本能的人性的表现。他思想上注重的是前者,是因,即生理遗传, 但笔下表现的是果,是人物在具体环境中的具体命运。所以他的创作仍是合理性因素占主体。如果仅因他的创作思想有些不合文学原理而以为他的作品不值一读,那就大错特错了。在大多数方面他的家族史小说与基本文学特征和美学规律是一致的。

尽管《卢贡·马加尔家族》的创作前后沿续了二十三年(1868— 1871),却是经过精心设计、周密安排、总体上较有系统性的。早在创作之初,他就拟定了它的大致规模与初步的人物世系表,再加上其基本创作意图(即建立在生理学研究与社会研究这两种研究之上,去研究人类,描绘一个整个的时代),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创作提纲。同时,他最初计划要写的十部小说,其大致内容也已确定。只是随着创作进展,作家的生活阅历、思想状况及水平的变化,家族史规模不断扩大,最后增为二十部。至于他据以工作的马加尔家族世系表,曾于 1878 年公布在报刊上,是为了回答某些读者对他的所谓“缺乏组织、缺乏总体安排”的非难。这是一个表格,按五代人的辈份分为五个层次,标出上下代的血缘关系,每一层次列出每一代的成员,包括姓名、出生年代、生理影响。随着家族史规模扩大,家族世系也相应扩充。在最后一卷《巴斯加医师》中,他设计了这样一个二十多年来一直密切注意着这个家族的每个世代,将成员的婚嫁生死等都按遗传学定理加以记载的医师,他在一张发黄的纸上画了一棵家族世系树,树的枝干展开,互不相接,横里排出五行大树叶,每叶上写上一个姓名,并以小字注明该成员的小史与遗传情况。这张树状世系图被印在该书卷首,也是左拉的世系图最后的原稿, 从中可以看出二十部家族史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脉络。

统计二十部小说,共写了卢贡·马加尔家族的五代人,计三十二个成员,时间跨度超过一个世纪,不过主要人物的主要活动集中于 1851 年

至 1871 年,即第二帝政时期。这以前的人物事迹都是追忆的,为了给作者运用遗传分析法作一个铺垫。

卢贡·马加尔家族的第一代情况是:阿戴拉意德·福格,1786 年嫁给鲁钝的园丁卢贡,生子彼埃尔·卢贡后丧夫,1789 年与酗酒、神经不健全的马加尔姘居,得子安图瓦·马加尔和女于尔絮·马加尔。1851 年神经失常进疯人院,1873 年卒,是一个时代、一部家族史的见证与象征。

第二代的情况是:彼埃尔·卢贡,健康状况良好,当过油商与税务特派员,1810 年与一聪明健康的女子结婚,有子女五人;安图瓦·马加尔,当过兵,后以编柳条筐为生,与菜市女贩若瑟芬·加沃丹结婚,有子女三人。在他身上,父亲遗传占优势,本人是酒精中毒者,后因醉而

死;于尔絮·马加尔,1810 年与身心健康的制帽工人穆雷结婚,有子女三人。

第三代有十一人:一,欧仁·卢贡,《卢贡大人》主人公,彼埃尔·卢贡的长子,母亲遗传占优势,曾任第二帝国的大臣。二,巴斯加·卢贡,

《巴斯加医生》主人公,彼埃尔次子,医师,与其侄女克洛蒂德·卢贡结合,有一遗腹子。阿里斯第德·卢贡,《金钱》中主人公,彼埃尔幼子,后改姓萨加尔。他由一名小职员而上升为巴黎的大银行家,有一子一女,并因奸污一女工而得私生子一名。他的性格源自父亲,而相貌源自母亲,属“■接性的混血类型”。四、西多妮·卢贡,彼埃尔长女, 曾为一个法律助理的妻子,后丧夫,与人有奸而得一私生女,寄养于育婴堂。当过女经纪人、掮客,后成为虔诚的修道者。五,玛尔特·卢贡, 彼埃尔幼女,与表兄弗朗索瓦·雷结婚,子女三人;由于隔代遗传,性格、相貌与第一代祖宗福格相似,后患癔症而死。六,莉莎·马加尔,

《巴黎之腹》中主人公,安图瓦·马加尔长女,与身心健康的格尼结合而得一女,在菜市场作女肉店主。七、维尔维丝·马加尔,《小酒店》之主人公,安图瓦幼女,先与朗第耶姘居,得三子,后嫁出身酒精中毒家庭的工人古波,生女娜娜。先为洗衣工、洗衣店主,后酗酒而堕落至死。八、约翰·马加尔,安图瓦之幼子,在《土地》与《溃败》中均为重要人物,当过工人、务过农、入过伍,结过两次婚,性格是父母遗传混合型,没有不正常之处。九,弗朗索瓦·穆雷,于尔絮·马加尔之长子,与表妹玛尔特·卢贡结婚,子女三人,由于隔代遗传,发狂死于火灾。十,海仑·穆雷,于尔絮·马加尔之女,第一次婚姻子女各一,第二次婚姻未育,身心健康。十一,西韦尔·穆雷,于尔絮之次子,母亲方遗传占优势,在 1851 年政变中被打死。

第四代十三人,一,马克西姆·卢贡,阿里斯第德·卢贡之长子, 靠家庭过活,与一个父母均为酒精中毒的女仆姘合而有一子,本人死于机能失调症。二,克洛蒂德·卢贡,阿里斯第德·卢贡之女,随父改姓萨加尔,母亲遗传占优势,性格、相貌象外祖父,与叔巴斯加结合,生有一子。三,维克多·卢贡,阿里斯第德·卢贡之私生子,小流浪儿。四、昂热莉克·卢贡,《梦》之主人公,西多妮·卢贡的私生女,寄养在育婴堂,结婚不久即死于一种不知名的怪病。五,奥克塔夫·穆雷, 弗朗索瓦·穆雷之长子,因隔代遗传,不象其父有精神变态,巴黎大百货商店的创始人,见于《妇女乐园》。六,塞尔热·穆雷,弗朗索瓦·穆雷之次子,教士,本堂神甫,由于父母双方的病态遗传而成为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神秘主义者。见于《穆雷教士的过错》。七,戴西雷·穆雷, 弗朗索凡·穆雷之女,由于母亲遗传而为痴呆型神经病患者。八、若望莉·格朗让,海仑·穆雷与前夫格朗让所生之女,由于隔两代遗传,心性相貌均与老祖宗福格相似,死于神经病。九、波波莉娜·格尼,莉莎, 马加尔之女,身心健康,未婚。十,克朗德·朗第耶,维尔维丝的长子, 祖先的神经病遗传在他身上转化为一种特殊的艺术才能而成为画家,有一子,后自杀而死。见于《作品》。十一,雅克·朗第耶,维尔维丝的次子,铁路工人,酒精中毒的遗传在他身上演变为嗜杀狂,死于火车事故。见于《人兽》。十二,艾蒂安·朗蒂耶,绮尔维丝的幼子,矿工, 因参加工人斗争被流放,有轻微的嗜杀狂。见于《萌芽》。十三,安娜·古

波,即《娜娜》之主人公,绮尔维丝与古波之女,酒精中毒的遗传在她身上转变为旺盛的肉欲。

第五代的人物也不多既无足轻重。马克西姆·卢贡之子查理·卢贡死于鼻孔血崩;克罗德·朗第耶之子雅克一路易·朗第耶九岁死于脑小肿病;娜娜之私生子小路易,三岁死于天花;巴斯加卢贡的遗腹子,尚未降生,遗传后果未知。这一代由于已不能介入第二帝政时代活动,所以仅为保证家族系统的完整和给遗传学找一个断代的终点,而让他们不是早夭就是不出生,以免多费笔墨,无休无止地遗传下去。

从上述材料中可以清楚看到,遗传是维系马加尔家族的一条内在线索,是左拉创作思维的出发点和归结处。虽然他的创作过程实际远远游离了这个出发点与归结处,仍有必要了解、分析他的“遗传学”。

左拉不仅是要用遗传学知识来研究人和社会,他还将揭示或者说证实、体现遗传学规律这本身也当作一个目的。他的家族遗传知识几乎全完来自吕卡医生于 1847 年出版的《自然遗传论》一书,然后想当然地将它实例化。在马加尔家族五代遗传关系中包容了该书的几条基本规律, 一是直接遗传,分“将接性的”、“散布性的”、“混合性的”、“平衡性的”四种类型;二是间接遗传,或曰隔代遗传、超隔代遗传,还有反复遗传。种种遗传又随环境不同而有所不同,还有父母遗传综合产生变异再遗传,因此千变万化。这主要是靠推理,主观成分较多,吕卡医生的理论本身就有些形而上学,左拉更是在任意玄想了。因为自然科学发展程度如此,当时人的认识水平也是如此,不能过多追究,更应着重分析那种种不合理成分之外更多值得注意的、可称人类精神文明成果之精华的那部分内容。

家族史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除了《小酒店》、《娜娜》之外,还有《萌芽》、《土地》和《金钱》。了解了它们及具有总提和收束作结之恃殊意义的首末两部,就可基本把扯家族史小说的整体风貌。

一,《卢贡家的发迹》

这是家族史小说的第一部。在它的序言中,作者阐明了他总体的创作意图与设想。这部小说既介绍了马加尔家族的老祖宗狄德太婆的身世,也对全书有总提作用。小说从 1851 年路易·波拿巴在巴黎发动-十二月政变”起笔,先写卢贡·马加尔家族中的青年西韦尔在进人反抗义军前与情人依依惜别的情景,以及当时南方小城普拉桑的特殊气氛与景象。而后以回忆的方式讲到狄德太婆的身世,也就是卢贡家早期的历史。狄德太婆是西韦尔的外祖母,真名阿戴拉意德。十八岁那年,父亲患疯病去世,她继承了一个大菜园,与园丁卢贡结了婚,生下一个男孩叫彼埃尔·卢贡。卢贡死后,她同贩私货的马加尔姘居,又生下一个儿子安图瓦,一个女儿于尔絮。卢贡·马加尔家族由此而来。彼埃尔认为自己是合法继承人。他虐待由于遗传而患了精神病的父亲,又以服兵役为借口,将安图瓦赶出家门,异父妹妹则一嫁了事。马加尔死后,阿戴拉意德只好栖身在一间小屋里孤苦伶仃地过活。彼埃尔卖掉母亲的菜园,将钱据为己有,娶了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生下三男二女。三个儿子念完书, 家产也耗得差不多了。

大儿子欧仁热衷政治,反应灵敏,1848 年“二月革命”前一个月, 他前往巴黎活动,同时与父亲保持密切联系。他既想从事政治投机,附

带还想给父亲谋个特派收税员的美差。老卢贡在家里招纳一批反对共和政制的保守党人,小儿子则对新政府热诚拥护,写了许多言辞激进的文章,自称是资产阶级的仇敌。二儿子巴斯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苦心钻研生理学和遗传学。他同时也在观察、审视着这个家族和整个社会。他是一个局外人,也是个哲人。

到 1851 年 11 月,卢贡家的客厅变成了主宰普拉桑小城的中心。保守党人痛骂共和体制,梦想一旦叛乱爆发,官府就会土崩瓦解,他们便可成为小城主人,卢贡家也能官运亨通。

12 月 3 日,巴黎发生政变的消息传到小城。担任一家报纸主笔的阿里斯第德写了一篇抨击政变的文章准备次日发表。但当他听说政变一定会成功时,便撤回了稿子,并假装手受了伤,用绷带裹住,以避免就政变问题表态。

7 日,听说一支反抗义军将来小城,卢贡家的常客都逃之夭夭了,老卢贡也躲到了母亲那儿。

再说安图瓦,他在拿破仑一世倾覆后回到普拉桑城时,家产已一无所有,他非常生气,穿着破衣烂衫,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不幸和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但没人同情他。他将满腔愤怒发泄到母亲身上,将母亲仅有的一点小钱都拿去喝酒。他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与一个女贩结了婚, 靠妻子养活,儿女长大后,他经常厚着脸皮向儿女勒索钱财。他想向彼埃尔夫妇、向整个社会复仇。他欢呼政变,是因为这使他可以随便杀人越货,他极力拉拢妹妹的儿子西韦尔来共同对付彼埃尔。

西韦尔是于絮尔的儿子,阿戴拉意德的外孙。他父母早死,从小由外祖母带大,称外祖为狄德太婆,太婆很疼他。西韦尔对外婆感情很好。他对舅舅遗弃老人非常不满,对太婆的经常发作的疯病充满了同情。他对共和体制充满幻想,以为一切人都将过天堂般的生活。

安图瓦的妻子死了。儿女也不再管他。他穷困潦倒,对卢贡家族更加仇恨。反抗义军来到小城时,他便带人去逮捕彼埃尔,但没抓着,他们占领了市长办公厅,俘虏了市长。西韦尔也在反抗义军队伍里。

一天早晨,大批官兵突然出现,屠杀义军,西韦尔的女友死了,他自己被浮。老卢贡则带领几十个人跑到市长办公厅,将安图瓦赶走,自己担任了市议会议长。

官兵离开了,局势变化不定,小城人心惶惶,阿里斯第德手上的绷带解下来又捆上去,因为“共和”还没胜利,“帝政”又不稳定,他仍不知怎么表态。

欧仁的来信使彼埃尔确知政变已成功。他的妻子菲利西特设了一个阴谋,让安图瓦带领几十个共和党人去夺市政厅,而让彼埃尔奋勇抵抗, 成了救世英雄,安图瓦则获得一千法郎报酬。阿里斯第德解下了绷带, 在报上大写歌颂政变的文章。

官兵回到小城,决定再杀一个共和党人以示报复。西韦尔作了牺牲品。狄德太婆悲痛过度,终于疯了。

巴斯加认为他已看穿了卢贡·马加尔家庭的前景,那是一群在黄金与鲜血中不择手段地角逐于贪欲的人们的前景。

圣韦尔的血快要凝固了,老卢贡家的客厅里灯火通明,客人们欢呼“帝政”的到来,同时庆贺老卢贡佩上了缎带,当上了特派收税员。卢

贡家族亨通了。

由这部小说人们可以看到,左拉着笔的重点是人物命运与社会变动及二者之间的联系,而不是生理学研究。他运用医学知识,一是为了给他尚不能作出更科学、更合理的其他解释的问题以一个至少暂时能说服自己的结论,二是由此可以使他的创作思维始终具有落点及连贯性。

家族史小说的第一部以路易·波拿巴政变和帝政时代开始为背景, 等于是宣告了这个家族与第二帝政时代同呼吸共命运,实为两位一体。由此更可见出左拉仿效巴尔扎克要充当法国社会的书记员、再现一个不平凡时代的创作雄心,可见出他的小说具有史诗气概。

小说将人物活动与时代变迁紧密安排在一起,社会运动转化为人的具体行动,因而使文学没有抽象为社会学,而是形象化为人学,使小说不是充斥了说教与析理,而是闪烁着人情人性的光辉。如西韦尔加入义军前与女友告别、女友终于也伴他站进队伍一幕,及后来女友倒在血染大旗上一幕,充分说明左拉决不只是一个冷静的思想家,而更是一个善于发掘生活中激动人心的因素、能够感染人的美学大师。

西韦尔的命运贯串始终。从他充满热情、充满幻想地加入反抗义军到成为帝政、共和斗争的牺牲品,一个人的命运反映了一段历史的转折。卢贡家的发迹也是贯串始终。作家在情节安排上颇具匠心。从卢贡·马加尔一家人“乘机活动”、欧仁去巴黎投机、替父谋求官职,到老卢贡获得大绶勋带、卢贡一族永远亨通,一个家族的命运也是一段历史的缩影。

左拉甚至一点也不忽视细节安排。阿里斯第德的几次系上绷带又取下令人好笑,而这又生动地反映了当时人们惶惶不安、不知所描的心理, 和一些人在动乱之际审时度势的投机心理。

钻研生理学和遗传学的二儿子巴斯加是作者着意安排的一个代言人。这个处于五代之中层(第三代)的人物,前瞻后顾,一目了然,最终成了家族史的总结者。他作为最后一部家族史小说中的主人公,将整个家族史小说连为一体。

《巴斯加医师》中的巴斯加这时已近六旬了。三十年前,他从巴黎学医归来,一面行医,一面从事遗传学的研究。大量的临床经验使他觉得,生命是人类幸福的希望所在,而遗传学则可指出创造健康、美好的生命的途径,因此只要掌握了遗传的秘密,就可使人免受疾病之害,并且使人心理正常,行为正常,从而使人类充满生机和活力。为了论证这一理论,他以卢贡·马加尔家族为例,搜集、整理了有关这个家族各个成员的资料,建立分类档案,并绘制了一张世系图,注明其简单生平, 遗传情况,对各代之间遗传关系进行研究。

老人终身未婚,将毕生精力投入了科研,身边只要侄女克洛蒂德及女拥玛尔蒂娜为伴。克洛蒂德是萨加尔的女儿,七岁时便失去了母亲, 父亲续弦后将他托给巴斯加养育。十余年来,她从伯父那里学到许多知识,对伯父的才华,勇气和献身精神充满了敬意。女佣玛尔蒂娜则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受她影响,克洛蒂德又对上帝充满热情,对彼岸世界怀有美好憧憬。

巴斯加的遗传研究使他的老母亲菲力西特夫人坐卧不宁。她在第二帝国时期曾以两个著名沙龙吸引了各路名流,使卢贡·马加尔家族显赫

一时。1870 年,第二帝国覆灭,她也成了落毛凤凰,但她们攫取的巨大钱财仍使小城居民对她肃然起敬,第三共和国的官员也不敢轻视她。她经历了家族的兴衰,留恋过去的光荣与华贵,梦想恢复昔日的天堂,希望后人能以家族为荣为幸,力求光宗耀祖。所以她害怕巴斯加的家族成员档案传诸于世,泄露家丑,败坏家声,于是处心积虑要毁掉这些资料。她诱导克洛蒂德和玛尔蒂德说。巴斯加收集的那些资料是得不到上帝饶恕的,要想让巴斯加死后能进入天堂,必须毁掉那些有辱家族的名誉的东西。克洛蒂德和女佣深为爱戴巴斯加,虔信上帝,为了振救敬爱的人, 她们与菲利西特夫人达成了默契。

一天晚上,克洛蒂德偷走了资料柜的钥匙。巴斯加很快发现了。他觉得应当让侄女自己去鉴别真伪、善恶与美丑。他让她看了所有资料, 告诉她卢贡·马加尔家族历经五代,成员遍布社会各阶层,有政界要人, 有金融巨头,有僧侣,有强盗,有农夫,有妓女⋯⋯整个家族就是第二帝国时期法国社会的缩影。而她研究的目的,就是为了发现遗传与品行、气质的关系以趋利避害。他告诉侄女,由于祖先的过失,这个家族正在走向衰亡,除非注进新鲜血液,否则就会一败涂地。巴斯加医师满以为这些话会使克洛蒂德恍然大悟,理解他的苦心,而向他真心认错。可克洛蒂德却为家族的丑恶而瑟瑟发抖。她对上帝的信仰为真理的力量所摧,茫然不知所措。她始终什么也不能说。

冬天到了,巴斯加由于伤心,加上劳累,大病了一场。侄女朝夕相伴,精心照顾他,一天,他偶然听到自己的学生拉蒙医生在向侄女求婚。这时,他才痛感老而无伴的悲凉,猛然意识到侄女在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地位,不得不承认心底掩藏的爱情。但他觉得这是一种罪恶,是不顾侄女的幸福,于是劝侄女答应拉豪医生。克洛蒂德钦佩伯父直面人生的勇气和拯救人类的雄心,终于发现真正的上帝是人类自己,是真理。她更加爱戴巴斯加,感到没有他,生活就没有幸福,没有希望。因此她告诉伯父,她爱的就是他。他们幸福地结合了。

正在这时,公证人卷款潜逃。巴斯加忍痛送走了妻子,自己继续研究。清苦生活加上繁重工作使他病倒了。公证人即将还款和妻子怀孕的消息使他振奋,打算接回妻子,可他已是奄奄一息了。他在家族世系表上,克洛蒂德的名字旁边写道:“将于 1874 年生下她的伯父巴斯加的儿

子。”又在自己的名字旁写道:“因心脏病死于 1873 年 11 月 7 日。” 而后呼唤着妻子名字离开了人世。

克洛蒂德闻讯赶来,悲痛欲绝,守在巴斯加旁边睡过去了。突然, 她被一阵呼呼作响的声音弄醒,原来是菲力西特夫人将资料扔进了壁炉。老夫人得意洋洋地说,她终于除去了多年心病,“卢贡家族胜利了。”她走后,克洛蒂德忽然发现,家族世系表还完整无缺地摊在写字台上, 由于老夫人的疏忽,这份珍贵资料才得以幸存。

次年五月,克洛蒂德生下了巴斯加医师的遗腹子。这是卢贡·马加尔家族断代史中最后一个孩子,是克洛蒂德的全部希望,也是这个家族的希望。

这部小说有两部分内容,一部分是巴斯加医师对整个家族史小说的总结,也是代左拉阐述了关于遗传规律的见解和遗传与社会发展之内在关系的见解。在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左拉对社会发展的关注和其创作深

意所在。他通过巴斯加说明,他试图通过遗传规律的探讨,弄明白种族的遗传因素随不同环境而在各成员身上发生了怎样的不同影响,然后进一步发现哪些遗传因素可以导致善行美德而哪些因素趋于腐化堕落,从而怎样运用遗传规律来改变种族遗传,优化人种。他认为,只要从其他种族中给一个种族输进新鲜的、优质的血统,这个家族就可重新振兴, 推而广之,人类也可通过这种方法得以复兴。这种想法当然是幼稚的, 但在当时,又是难能可贵的。科学家、思想家们以不同方式关注着人和人类,从种种角度对人类前途、社会进程、发展手段与方式提出设想, 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一种意义。它不一定能立刻、具体导向一个结论, 但所有这些创造性的思维总体上是导向真理的。左拉在小说中演绎自然科学知识,与有些小说在人物命运中展示社会规律一样是合理的。

小说的另一部分内容是巴斯加的一生,主要是他与侄女的爱情。在他们的爱情纠葛中,巴斯加的研究工作是一种推动情节发展的外在矛盾力量,是它使得巴斯加长期单身而与侄女相依为命,是事业使他压制了情感同时也是事业使他赢得侄女的爱,又是事业使得菲利西特夫人来干涉他、来诱骗他的侄女,使他俩都陷于痛苦,经过一番磨难才终成眷属。这是一段有血有肉的内容,不管作者本人意图如何,前一部分内容更象骨架。虽然这个预设的框架将二十部家族史小说连为了一体,但具体看每一部小说,都是独立成篇的,完整地展示了一个或几个人物起伏跌宕、成败荣辱、悲欢离合的生命历程。

《萌芽》是法国文学史上,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详尽地正面反映工人斗争全过程的作品,是一部特别具有政治意义的工人小说,是作者在受到社会主义思潮影响,受到工人罢工(主要是奥班与拉里卡玛里地区的矿工罢工)的触发,而在家族史小说中着意加进的一部社会主义小说。作品主人公艾蒂安·朗第耶是《小酒店》中维尔维丝与朗第耶的次子,成年后在里尔的铁路工厂里当机器匠,因打了工头几耳光而失业, 流浪到蒙苏煤矿,当了一名推车工。他受到老矿工马赫一家的友善照顾, 并与马赫的大女儿卡特琳结下深厚情谊。由于他懂文化,肯干能干,作风正派,在工人中很在威望。这时,他与国际工人协会的活动家普鲁沙有了书信联系,研读了一些社会主义书刊,形成了革命思想。在矿工们对劳动条件与报酬强烈不满的情况下,他组织建立了矿工互助基金会并发动了一次罢工。煤矿经理不答应增加工资,使罢工规模更大。艾蒂安请普鲁沙来演讲,并使蒙苏矿工都成会“国际”会员,得到经济支援。只是由于援助不足,工人们财尽粮绝,加上资本家挑拨分化,部分工人在邻近的设备较好的让—巴特矿区复了工。其他矿工忿怒地来此砸毁了机器设备,惩罚了妥协分子,不顾饥饿,坚不屈服。结果煤矿公司招来了新工人,由军警保护着恢复了生产,当罢工群众前往制止时,军队开枪镇压,工人死伤数十人,被捕若干。老工人马赫惨死,艾蒂安幸免于难。此后,煤矿工人迫于暴力与饥饿回到了矿井,罢工完全失败。艾蒂安也跟着卡特琳下了井。无政府主义者苏瓦林出于疯狂的破坏欲,故意损坏了矿井坑道的防水装置,导致坑道被淹,许多矿工惨死。艾蒂安·卡特琳及卡特琳的男人、工贼沙瓦尔都被困地下,艾蒂安与沙瓦尔进行殊死搏斗,杀死了这个卑鄙暴虐的人。十来天后,他们被救了出去,但卡特琳已死在他怀中,他则变得满头白发。公司解雇了他,普鲁沙请他去

巴黎,他就此踏上了新路。

左拉的这部小说,首次使得马克思、恩格斯所领导的“国际工人联合会”的革命活动在文学中被加以正面表现。这是当时最先进的主题。作品以艾蒂安的成长反映了无产阶级由自在到自为的过程,而普鲁沙的出现则代表了“国际”组织、共运思想与工人阶级的真正结合,使得这一过程有了动力和指南。“国际”对蒙苏矿区的经济支援和罢工工人的加入第一国际充分体现了这一结合,大大加强了小说的社会政治意义。艾蒂安作为接受了先进思想的优秀工人代表,从生活作风、劳动技

能、工作态度、影响力和号召力等各方面都是高出一般工人的;与此对比,作者设计了无政府主义者苏瓦林这一形象,他代表一种盲目的、缺乏理智、违反一般人性的路线。这个巴枯宁主义的信徒只知破坏,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仇视一切,结果带来的只是工人阶级更大的损失。这个人物的出现反映了当时法国社会思想状况的复杂,扩充了作品的反映生活的厚度。

作品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作家以自然主义大师特有的精致、细腻的笔调,描写了工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悲惨现实:男女混居,连洗澡也无法互相回避;经常挨饿,如去赊物,则要以妻女满足店主兽欲为代价;他们的工作条件也非常恶劣,几乎谈不上劳动保障;长期浸泡水中,造成双腿僵直;呼吸煤灰,吐出的痰总是黑的; 而与此对照的则是资本家舒适的住宅与办公厅,食利者游手好闲,吃喝玩乐。这些描绘揭示了劳资对立的根源,也为以后的罢工斗争作了铺垫。

作品在结尾透出一片光明,充满了信心。作者通过艾蒂安的沉思, 表明革命即将到来,革命烈火将把本世纪最后几年映得通红,从而以高昂的笔调,阐明了“萌芽”这一主题。

作品的深刻之处还在于描写了工人阶级的蜕变倾向,如艾蒂安在成立基金会后俨然一个头目,讲究起穿着来。这不啻是给革命者敲响了一记警钟。

作品也有许多不成熟之处,关于革命道路和革命前景的设想还是很模糊的,这不必求全责备。作家为了使艾蒂安更成为真实的人,而以自然主义手法描写他在卡特琳身边劳动时的性冲动;不惜篇幅地表现矿工男女们的放荡生活;将艾蒂安的革命性与家族遗传带来的嗜杀狂联系起来,这都是自然主义的败笔。

《土地》的创作意图是为了补充对法国农村生活的描写,其中心内容是包斯平原上一个农民家庭中围绕土地与财产而发生的纷争和惨剧, 一方面展现了农民的生活条件、劳作娱乐、风俗习惯以及农村的自然景物、季节变化,另一方面着重揭示了农民作为小私有者的愚昧、落后、贪婪、自私、冷酷与残忍。这部小说与家族史系统的联系是通过从外乡到本地来当长工的约翰·马加尔建立的。约翰是弗朗索瓦的丈夫。弗朗索瓦的伯父路易·富安将田产分给了三个儿女,从他们那里领取定额年金过活。但长子、绰号“耶稣基督”的无赖汉雅森德将土地一块块典当出去换酒渴;次子布托也不愿尽义务;女儿女婿同样嫌弃他,他住到长子的破屋里,雅森德与女儿几次试图窃取他的私蓄与证券,转而投奔布托,先是失去了全部积蓄,而后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有时还被赶出家门,在原野上忍饥受冻。弗朗索瓦的故事与富安老爹的悲剧是平行发展

的。她的姐姐嫁给了布托,姐夫想通过占有她来占有她的田产,遭到坚决抵抗。后来她与长工约翰相爱成家,分走了自己的那份土地与家产。有一天,她在地里劳动时,被姐姐与布托联合使用暴力而失身,又在与姐姐斗殴时摔在大镰刀上致死,腹中还怀着待产的孩子。布托夫妇闷死了目睹真相的富安老爹,纵火灭迹,又赶走了约翰,从此逍遥法外。

这部小说出版后引起了争议,许多人对这部作品中的强奸和杀人描写不能容忍,认为笔墨淫秽;那种令人发指的杀父焚尸场面贬低了人类、侮辱了美与爱的一切形象,否定了善的一切行为。然而这种自然主义描写虽然对于人类的道德感与自尊心来说未免过于严酷,它却是真实的, 蓝本是有对罪犯夫妇将自己的母亲烧死在自家的壁炉里。当人们冷静下来,就能由左拉的描写引出对人类自身兽性残余的深刻反思。

表现农村生活,而且是异常真实、不加理想化、不是出于臆想的农村生活,这在法国文学中并不多见。这是因为作家们主要生活在城市, 所思所感都与城市息息相关,对农村不够了解也缺乏兴趣。左拉以他关注全人类的广阔视野,注视到了那片开垦不够的土地,描绘出一片全新的图景,显示出奇异的魅力。那喧闹的宗教活动,那公共事务上的口角式的论辩,那分割财产之类的鉴约仪式,那集市上的讨价还价,那耕作时的打闹,婚礼上的起哄,乘凉时的闲聊杂议,小酒店里的高谈阔论, 莫不体现出作家丰富的想象力、细致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表现力。

作者塑造了富安老爹、布托等农民形象。富安老爹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勤劳本份,朴素善良,最大的特点是热爱土地,以土地为命根子, 因为拥有土地而活得有滋有味,因为失去土地而流离失所。他的儿子既继承了这种对土地的炽热感情,又发展到疯狂无节制的地步;同时身上又带有流氓、强盗气息,在攫取土地方面冷酷、残忍,不择手段,完全是一个为土地占有欲所支配的缺少人性的自然动物。他的“恶”不是有意识的“恶”,而是一种本能的犯罪,是自然主义文学为“恶”人物画廊提供的一个新类型。

作品的进步意义不仅表现在作家对农民命运的关注,更表现在他对法国农村和农民之前景的探讨与设计。他着重表现小农经济的落后性, 描写农民的愚昧、野蛮,是为了有助于人们认识法国农村的真实状况, 帮助农民适应时代的变化,避免在大工业的冲击下破产,流亡。左拉塑造了一个农业资本家胡德根的形象,他的农场的那种严密的分工管理、宠大的规模、较高的生产效率,揭示了资产阶级大生产的优越性,为小生产者设想了这样一条农业工业化、工农商一体化的道路。由此可见作家左拉总是自觉地紧跟时代潮流甚至走在时代前面的。

《金钱》反映了垄断资本主义发展初期金融市场的新问题、资本的作用、社会性的投机心理以及围绕这些所发生的悲喜剧。这是家族史小说的第十九部,作品主人公与第二部相同,内容上有承继关系。在贪欲的角逐里,俄翟诺·卢贡的弟弟阿里斯第德·卢贡来到巴黎冒险,在哥哥帮助下发迹,因为哥哥已是有名望的大臣,他改姓萨加尔以免妨碍哥哥。他通过婚姻捞了一大笔财产,又大做房地产投机买卖,施展各种伎俩,成为暴发户。不过,他不久就遭到了失败,破了产,还差点吃官司。在《金钱》中,萨加尔野心未泯,打着卢贡大臣的招牌,联合了一群有影响的投机家,成立了一家股份公司,自揽大权,并在普奥战争导致证

券剧降之时,通过欧仁窃取了战争将要结束的情报,大量购进,获得了巨额利润,并使他的对手、银行大王甘德曼损失了八百万。他通过报刊宣传、造假户头、买空卖空等办法,不断进行冒险,以至华而不实,股票疯涨而库存空虚、现金枯竭。这时,萨加尔的情妇由于对他不满,投靠了甘德曼并出卖了萨加尔的公司内情,使萨加尔遭致毁灭性的打击, 不仅彻底破产,而且本人被法办。

这部小说非常及时地反映了法国社会十九世纪后期出现的新的经济现象:股份公司,这充分说明了左拉具有高度敏感的注意力,始终把握着时代的脉搏。左拉从社会学的角度揭示了金钱资本在社会生产中的作用,表现了它在社会生活中的特殊活动形式和它对人物命运的影响。由于它使投机获利、一夜间暴发成为可能,必然带来贪欲的狂涨和投机者的大起大落。萨加尔就是金钱资本运动的主人和奴仆,他既是出于贪欲而积极参予,又是因为不能自控、无法罢休而直至被金融的车轮辗碎。作者还生动细致地描写了金融投机活动场所——交易所的情形,将

投机分子的狂热表情、赌徒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那黑蚁一样的人群、临战前一样紧张的气氛、污秽的墙壁与地板、嘈杂的叫喊声,再现了股票出现之初整个经济生活的喧嚣与杂乱场景。他还真实、详细地描写了投机业务是如何进行的,描写了交易所从早上开盘到晚上收盘的全过程,构成了对交易所的百科全书式的全面反映。这无疑是作者的独特贡献。

总的来说,《金钱》是一部将枯燥的经济题材处理得有声有色的杰作。人物命运与特殊场景有机结合,经济事务在人物活动中展开,而人物活动又展现了经济生活的复杂面貌,并使人物性格由于具体经济生活的内容而得以深化,从而创造出独特的金融人物的艺术形象,再现出金融时代的典型环境。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虽然左拉极力标榜他与巴尔扎克的不同而试图作一个自然科学家、写一系列更富有科学性而不是社会性的作品,但他实际上是仿效了巴尔扎克,将代代相传的卢贡·马加尔家族成员分布到社会各个阶层,使得遗传在具体环境中丧失了大部分影响力,整个家族史小说的社会史性质远远超过了自然史性质。首先,他的二十部长篇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并且每部专写一方面,包括拿破仑三世的二月政变(《卢贡家的发迹》);地产投机买卖与巴黎的市政内幕(《贪欲的角逐》);巴黎菜市场与市场里的资产者(《巴黎之腹》);外省的政治生活(《普拉桑之征服》);宗教生活与教士(《教士穆雷的过错》);第二帝国时期的上层政治与政界(《卢贡大人》);巴黎手工业工人的生活与酗酒的社会问题(《小酒店》);巴黎市民小人物的生活与家庭问题(《爱之一页》);妓女生活及巴黎上层社会的社交生活

(《娜娜》);巴黎资产者的日常生活与道德状况(《家常事》);资本主义商业、巴黎的百货公司(《妇女乐园》);矿工生活与工人运动

(《萌芽》);艺术家生活与艺术界状况(《作品》);农村状况与农民生活(《土地》);铁路工人与铁道部门(《人兽》);金融投机与交易所(《金钱》);普法战争与第二帝国的溃败(《溃败》);医学家与生理学、遗传学(《巴斯加医生》)——完全称得上一部第二帝政时代的百科全书,一部详尽的“断代史”。这部断代史反映了第二帝政

时代的几乎全部重要历史事件,呈现了历史发展的轮廓。

左拉的创作不仅气势宏大,也很注意细节,重视实录,要求资料式的详尽和摄影式的准确与真切。因而他的家族史小说对于读者了解法国历史状况与社会现实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

在人物描写上,左拉超越了自己的自然主义理论,写出了社会环境、物质条件对人的影响,从而使人物形象丰满而具有一定典型意义。

概括地说,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形象、真实地再现了法国十九世纪上半期社会发展、经济生活一系列重大现象,反映出垄断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社会特征,全面具体,规模巨大,而且有很多描写在当时是开创先声(如《萌芽》之反映工人运动)或绝无仅有的(如《土地》之写农村的严酷现实。同时代作家的农村题材小说一是少,二是空泛, 三是粉饰太平或理想化,要不干脆凭空设想)。

家族史小说在艺术上的首要特点是具有文献性和科学性,描写细致、精确,如同摄影或复印,高度接近生活原貌,但也重视画面的生动、形象和情节的内在逻辑,使小说进程合情合理。其次是小说语言并不死板,相反极有活力,富于表现力,如他写娜娜“象太阳那样闪光的苍蝇, 从粪坑飞了出去⋯⋯只要随便在里边男人身上偶然一落,就会把他们毒死。”又如他把矿井比喻成吃人的野兽,把百货公司写成巨人,有一张“暴发户的大脸”。他还以优美的笔调,写一个姑娘呼吸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气”,自己也变成了“活的温馨的花束”;写一对情人拥抱时, 热带树的手臂也在一阵爱的昏睡中纠在一起,富有诗意,与人们想象中严谨、刻板的自然主义大不相同。结构方面,各章各卷篇幅整齐匀称, 内容集中,联系紧凑,前后照应,情节发展既井然有序,又波澜壮阔。

以一个家族的历史构成一个时代的缩影,左拉以他的《卢贡·马加尔家族》跻身文学的星河,发出灿灿光辉,当之无愧为文坛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