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头发的失踪一名女仆的沉沦

最能集中体现龚古尔兄弟创作的实录、病理研究等特征的小说是《费洛曼娜修女》与《热尔米妮·拉赛朵》。

《费洛曼娜修女》起源于作者听到的一个真实故事。1860 年 2 月 5 日,龚古尔兄弟在福楼拜家做客,席间路易·蒲雷讲了这样一件事:在他所工作的卢昂医院里,有一个修女,暗中爱上他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死后停在医院,蒲雷在为他守夜时,那个修女来为死者祷告,临走,

蒲雷托她把死者的一绺头发转交给死者母亲。修女接过头发,不谢一声就走了。后来,她再未提起此事,似乎死者母亲也未得到儿子的头发。奇怪的是,从那时起,修女对蒲雷分外客气。

这个故事立即引起了龚古尔兄弟的研究欲望。他们打算将他们女佣的外甥女的童年与此合并创造一部小说。为了熟悉医院情况,他们亲身前往观察,收集直接资料,写成了这部纪录式的作品。小说写一名经历不平凡的修女的变态爱情。费洛曼娜修女本名玛丽·戈舍,生于贫寒之家,父亲是锁匠,母亲做裁缝。她出世时,家里非常困窘,母亲只能靠一点可怜的奶水喂她。四岁时,母亲去世,第二年,父亲远走,小孤女从此跟大姨妈过活。大姨妈在唐打区一位寡妇维莉夫人家做了二十年厨娘,在这个家里生了根。维莉夫人早年死了一个小女儿,如今从小玛丽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影子,因此对她十分疼爱,但小玛丽不知这种宠爱和宽待并不能消除等级,她之所以能进客厅只不过是因她还是个没有社会性的小动物。有一次,太太让她跟小儿子一起上桌子吃饭,第二天她就不肯跟姨玛在厨房吃了。太太和姨妈见她太骄纵,就将她送进了修女办的教养院。她被脱掉了好看的绸衣,换上统一的绿袍,她很委屈,但她忍住了眼泪。因为那儿已有一个女孩叫玛丽,为免叫混,给她取了个新名字——费洛曼娜。她憎恶这个新名字,因为它剥夺了她快乐日子的一切痕迹。她对一切都产生了敌意,甚至连好心也不接受。不管修女们怎么关怀她,她也只想回到她失去的唐打区。后来维莉太太去世了。她因胃痛而回到姨母家。在意大利漫游归来的亨利少爷,看见她已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就吻她的面颊。她快活得直抖索,从此全心全意服待小东家。可少爷对此仅报以淡淡的问安。有一次,少爷喝了酒回来,说家里有个大姑娘碍事,倔强的费洛曼娜便又进了修道院,不久被派往医院。她把女性的全部温柔、体贴都用来照拂病人,赢得大家好感。有一个生命垂危的女病人,放心不下年幼的儿子,见习大夫帕皮埃答应将小男孩交他在乡下的母亲代养。从此,这小男孩成为大夫与费洛曼娜的日常话题。有一次,费洛曼娜正在药房温汤药,大夫进来了,抱住修女,凑过嘴唇,结果挨了一耳光。大夫对自己非常厌恶,经常喝酒。修女一直避着他。他心中不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单独相对的机会,求她原谅,费洛曼娜对这位年轻大夫本来就很有好感,打算说话而释前嫌,却开不了口,转身走了。帕皮埃郁郁寡欢,无从排遣。一次做尸体解剖时,他不慎得了化脓性感染而死去。他的好友为他守夜,将拟交死者母亲的一绺头发放在床上,昏昏欲睡,这时,修女轻轻走进来,跪在床前祈祷良久,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第二天朋友醒来,昨夜之事似梦似真,只有那一绺头发不翼而飞。

从这部小部中人们可以看到这几个特点:一,每个人物的出场都伴随着背景或前因,即使是无关紧要的角色。譬如维莉夫人对小玛丽的爱怜,是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了故去小女的影子,是一种移情。又如玛丽的姨妈之所以能以主人之家为家,是因为她曾亲自抚养小少爷和亲自为老爷合上眼睛。这些小细节的介绍本无关紧要,但龚古尔兄弟似乎有这种逢人逢事就分析的癖好。这种分析习惯与分析能力,对自然主义作家来说是必要的和常见的。二,作者通过这种因果的展示来表现主人公的内心冲突,给这种冲突找到了病因,这也就是病理研究。三,小说前后两

部分构成一个病例记录,病理上一贯,具体材料仍有拼接痕迹;叙述细腻但说不上婉曲,详尽但不感人。

龚古尔兄弟的另一部代表作《热尔米妮·拉赛朵》被视作自然主义的开山之作。很多自然主义作品的某些手法、特征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小说写一个女仆的沉沦历程和悲惨人生。她们家没有足够的面包, 她的父亲则没少让母亲哭泣。母亲很疼她,可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后来,她跟姐姐去巴黎,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店里帮工,受人欺凌、侮辱, 后来被一个伪装成“保护者”和“好心人”的老头子奸污。幸好有一个有钱的老人收留了她,这个老妇也有类似的悲惨经历。这时,她爱上了一个好吃懒做、行为放荡的男人,这个男人的母亲是一个店主,她想利用热尔米妮的“无偿劳力”。这个男人逼得她步步堕落,酗酒,告贷, 卖淫,偷盗,潦倒不堪,最后病死。小说将热尔米妮执着的爱视作一种天然特性,甚至反映在外貌上:“发情的母猫一般嘴脸”,“从这位丑陋的女人身上流露出一种酸涩而神秘的诱惑,在那满是麻坑的立体感很强的脸上相交并辟开的影与光给她的脸罩上一层爱情画家在给自己的情妇画的肖像中点染出的快感的容光。她身上的一切:嘴、眼,甚至她的丑陋,对人都具有一种撩拨和吸引。一种刺激情欲的妖媚从她身上流露出来,袭击和依附着异性。她用一种热烈的激情,引出一种欲望,从她身上,从她的手势、步态、小的动作,以及她那含情脉脉的神态,都显示出一种性欲的诱惑。”所有这些描写,从人物自身逻辑讲,似乎不应该属于一个悲苦、屈辱的女人,但龚古尔兄弟将这种“邪恶的性欲”特征强加给这样一个丑陋可怜的女人,看上去倒是为分析而造人物,不是根据现成病例引入分析。作家在热尔米妮身上实施他们的研究:热尔米妮闲时烦闷,去路口小店聊天,对老板娘的儿子徐比龙产生了朦胧的性意向。当她发现他另有所欢时,便不顾一切地发泄了她“天然的嫉妒”, 插在他们之间,终于将他们分开。她宁愿为这个首次爱上的男人卖命, 为他受一辈子穷。徐比龙贪得无厌,热尔米妮不能自拔,龚古尔兄弟把这种极端的态度归之为生理原因:“苦乐失调,神经紊乱,通常都是这样,以致失去比例和平衡,趋于极端。”他们自认为真实合理,并获得一种“科学的快感”,即在自然科学显示神奇力量的年代,作家通过在文学中实现自然科学、赶上一种“时髦”而感到愉悦和满足。

这两部作品体现了龚古尔小说的一般特征:一,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有原型可依,《费德曼娜修女》是两件实事的组合,《热尔米妮·拉赛朵》取材于在龚古尔家佣工二十五年的姨娘梦丝的身世。龚古尔兄弟认为在文学上只有亲眼目睹的,有痛切感受的,才能写得好。二,重视实地调查,实例研究,注重事必有据。他们认为如不是耳闻目睹的事,小说家就无法描写,认为提供的材料越多,作品就越有价值,有时就不讲什么有机组合,不惜罗列堆砌,以致浮于表面,缺乏深度。他们力求细节充实,内容完备,表现细节的真实,甚至将剧场节目、舞会名称、信笺的格式都原样复制,因而情节散漫而单薄。三,他们注重研究,认为作家有权有责任研究一切,不避忌讳,能降尊屈驾走向底层,能表现生活中丑恶一面,所以事实上扩大了现实主义的表现广度与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