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潦倒的淑女平步青云的俊男
莫泊桑创作的自然主义特色,主要表现在他的长篇小说里。
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为数不多,只有六部,它们是:《一生》、《漂亮朋友》(或译《俊友》)、《温泉》、《皮埃尔与若望》、《如死一般强》、《我们的心》。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一生》和《漂亮朋友》。
《一生》是一部关于妇女命运的小说,写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约娜不断遭受挫折、失意和幻灭的潦倒一生。约娜出生于一个家底殷实的贵族家庭,父亲心地善良,思想开明,母亲多愁善感,老实憨厚。在这个温情脉脉、其乐融融的家庭里,约娜从小养成了天真烂漫、纯洁无暇、富于幻想、温柔敏感的性格,年纪不大时,她又被送进修道院,直至十七岁时才出来。长期修道院的生活与教育给她灌输了循规蹈距、恪守道德律条的习惯。回到家后,她抱着对人生的美好幻想、对理想爱情的渴望,满怀热情准备走向生活。这时,她的家庭结识了一个在乡下的邻居德拉马尔子爵,子爵年轻漂亮,文质彬彬,约娜对他一见钟情,很快就与他热恋而结婚。但婚后不久,子爵便撕下了温尔文雅的外衣,暴露出他自私、小气、粗鲁、贪婪的本质。更使约娜失望的是,他们夫妻间除了粗暴的情欲外,毫无真挚的爱与温馨柔情。蜜月旅行刚结束,子爵实际上就抛弃了约娜而与她的使女萝莎丽私通,并使萝莎丽怀了孕。约娜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撞见了丈夫的奸情,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痛不欲生,大病一场,几乎死去。为了替女婿遮丑,维系女儿的家庭,父亲德沃男爵赐给已有一私生子的萝莎丽一处田庄,将她和儿子一起打发给一个庄嫁汉。约娜对丈夫彻底失望了,这时她也生下了一个儿子,于是她从此将全部的生活乐趣与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丈夫积习难改,故态复萌,又与邻近的福尔维勒伯爵通奸。约娜已不再觉得痛苦,只是厌恶与鄙视他。但残忍的福尔维勒伯爵察知奸情后不甘罢休,进行了可怕的报复,使自己的妻子与拉马尔双双死于非命。从此,约娜专心抚养儿子,满心盼他成为正经有为的人。然而她又一次失望了,儿子成人后, 先是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后来又与私娼鬼混,并离家出走从此不归,在
外负债累累,将家产几乎荡尽。约娜已年老力衰,心如死灰,幸而萝莎丽又回来照顾她;又从儿子那里得到一个私生女,给她的生命增添了最后一丝温暧和慰藉。
小说通过约娜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变成一个心灰意冷、忧患重重的老妪的经历,以及她这潦倒一生的各个阶段的心灵历程,发出了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一个温柔贤淑、多清纯真的女人,连平静的生活和基本的幸福都得不到?作者的回答是自然主义者的回答:肉欲,正是道德感未能控制的肉欲本能、使一对父子变成了禽兽,他们迷醉于淫乱生活,从而造成了妻子与母亲的一连串不幸。不能说子爵一开始就不爱约娜,当他迷醉于她娴静美丽的外表时,他对她不无眷恋和热情。但他的淫荡本性使他不能安分守己,而过于庄重严肃的修女一般的约娜,显然是不够刺激,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的,于是与使女通奸便难以避免了。虽然使女被打发走了,矛盾并没有消除,子爵故罪重犯也是不奇怪的。然而这次他终于为自己的不可抑止的肉欲冲动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 不仅付出了生命,而且给忠实、善良而可怜的妻子带来再次沉重的打击
——有时候,坏丈夫也比没丈夫好,因为家需要完整,而坏可以变好, 现在则一切希望都没了,这次爱情、婚姻彻底失败了。好在儿子还能给她提供新的幻想,但是没有想到,他竟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继承父亲的那种失控的肉欲本能,成为一个不可挽救的浪荡子,使得他可怜的母亲彻底感到幻灭。
小说还将婚姻生理学带进人物命运与家庭关系的描写中,从而使《一生》具备了鲜明的自然主义特色。作家以精密的观察与严谨的复录表现了人的生理变化与春情、性冷淡与性觉醒、性生活的协调与不协调、官感与本能,怀孕与生育以及动物的交合,并占有较大篇幅。正是这些婚姻生理学的文字使《一生》成为自然主义的代表作。
《一生》也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不论作者的意图是渲染肉欲本能呢还是以人在社会环境中的命运为主题,客观上这部小说探讨了婚姻家庭问题,是一部可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相提并论的社会问题杰作。若论二者的区别,是托尔斯泰更多从社会环境、时代风习、传统、习惯等方面寻找主人公悲剧之原因,而莫泊桑更多从生理方面找原因。可以说,拉马尔子爵的不忠诚与约娜的性冷淡不无关系,当他从她那儿得不到满足时,自然要另寻发泄。由于以前对性与夫妻感情之关系研究不够,认为这没有意义,不是重要因素,而更多从社会历史方面分析。近几年来,随着观念禁区的开放,国人开始觉悟到性在爱情、婚姻和家庭中不可忽视的意义。许多夫妻关系破裂是因性生活不和谐,只不过不好启齿,才托词为感情不合。可见我国评论界在性方面由于忌讳过多,不能客观冷静地考察之,因而在文学上也走进了误区,在许多方面没达到正确认识。否则,子爵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不过,在那个时代, 在特定的道德规范中,子爵缺乏理智,不负责任,不讲道德,仍是应予否定的。而小说中对于肉欲则是既有一定程度的贬斥,对子爵追求肉欲满足的丑态、禽兽般的行径予以谴责,但另一方面,他又将这种放任自流的淫欲视为不可避免、人皆有之或皆有可能失足其中的自然行为,象约娜的父母这对琴瑟和鸣、白头谐老的夫妇,过去也曾有过互相的不忠行为。他以否定的笔调描写乡间的淫风、时有发生的男女方面的丑闻,
同时又宣传生殖是自然的大法则,批判禁欲主义,鼓励顺其自然,难免地就流于鼓吹纵欲。
约娜这个形象,与安娜有些相似,其命运悲剧都在于幻想与现实的矛盾。但安娜是一个积极的追求者,是社会习惯势力使得真心爱她的情人也临阵脱逃;约娜则是一个消极的幻想者,完全将命运交托于他人, 因此无情无义无德的丈夫和不肖之子就使她彻底幻灭了。另外,安娜属于“越轨者”,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勇敢地追求被视作“非份”的爱情与享受,因而她所遭受的打击主要来自社会;而约娜所渴望的只是温柔的爱情与宁静的生活,当一个贤妻良母,在肉欲与口腹享受上毫无奢求, 是女性最普遍最合理的希望,所以她的悲剧不大相关于社会,而主要来自于家庭,归因于个人,最后便推究到生理原因。严格说来,安娜的悲剧首先起源于家庭,婚姻不幸才导致她不安分,而与社会发生冲突,而约娜的命运除了与丈夫儿子直接相关,社会风气的普遍堕落,过于传统刻板的家庭和修道院教育也间接推动着她的命运之轮。
至于德·拉马尔子爵,虽然莫泊桑强调了他身上的肉欲本能,他身上的社会性还是占主导地位的,他是一个集上流社会之腐化堕落与小市民的鄙俗狭隘于一身的丑恶典型。他有一副花花公子常有的风度翩翩、道貌岸然的外表,而且似乎含情脉脉、忠心耿耿,为讨好约娜,竟不惜重金为她造了一艘华贵的游艇。而这只不过是贵族们追逐妇女惯用的手法,并非出于真心热爱。事实上他垂诞的只是约娜的美貌及她家的财产。他对萝莎丽始乱终弃,对伯爵夫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其淫邪、自私、虚伪、狡诈、冷酷、卑鄙无以复加。这是一个道德败坏的贵族典型而决不是肉欲本能的化身。这也体现了莫泊桑的社会批判意识。
这部小说技巧圆熟,通过几个主要生活事件表现约娜一生的数度潦倒,重点突出,以点带线,结构完整。心理刻划深入细致,自然景物描写丰富生动而切合情节需要。缺点是社会视野仍然有限,故事发生的空间小而封闭,几乎不涉及政治生活,因而主人公悲剧的归因便主要不是社会性的,而是个人品质方面的。
与一般自然主义小说不同,《一生》的感情色彩非常强烈。莫泊桑在主人公身上倾注了深厚的同情,他带着喜悦与赞美写约娜充满诗意的、朝气蓬勃的少女生活,带着悲愤与伤感写她遭到打击后的痛苦和连连失意后的迷茫凄戚,从而使整部小说委婉动人。莫泊桑在女主人公身上寄托了他对自己那被欺骗、被损害的可怜母亲的哀思,寄托了他小时候在那个不幸家庭的痛切感受,使《一生》具有了与作者息息相关的感伤情调,并且避免了不庄重的成分,是莫泊桑长篇小说中最严肃的一部。
《漂亮朋友》是莫泊桑最具讽刺色彩和批判力量的作品,恩格斯曾表示要为这部作品而向莫泊桑脱帽致敬。这本小说刚问世就受到读者热烈欢迎,短短几个月间再版了三十多次。小说写诺曼底农村的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在巴黎费尽心机向上爬、采用各种卑鄙无耻的手段冒险发迹的故事。这个叫杜洛阿的青年出身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父亲在乡下开了一个简陋的小酒店,他从小学业不佳,连高中会考也未通过。但生性精明机灵,善于见风使舵,见空就钻。他在非洲殖民军里当过两年轻骑兵上士,抢劫残杀,无法无天。回到巴黎后,面对繁华的都市生
活,他野心勃勃,欲火炎炎,但无从下手,只在铁路局里混上了一个小差使,每月入不敷出,过着窘迫而压抑的生活。一次他偶然遇见了过去在骑兵团的伙伴,现任《法兰西生活报》政治新闻栏主编福雷斯蒂埃。通过他,杜洛阿进入了上流社会的圈子。由于他英俊潇洒,巧舌如簧, 善解人意,逢迎得体,颇令这个圈子里的夫人们刮目相看。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玛德莱娜替他写文章发表,使得身上毫无文气的他不久居然当上了报社的新闻记者,在上流社会立定了脚跟,不过,这与他的目标相距仍很遥远。他凭借他的外貌和口才,靠上流社会的女人去实现自己飞黄腾达的愿望。先向生性放荡的德·雷马尔夫人下手,很快就成为了她的情夫。雷马尔夫人能给他金钱与享乐,但并不能助他实现远大前程。于是,他同时向才色双全的福雷斯蒂埃夫人和报馆总经理瓦尔特的夫人献殷勤,赢得她们的芳心。瓦尔特夫人使他很快就当上了社会新闻栏的主编,成为《法兰西生活报》社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久,福雷斯蒂埃病逝,杜洛阿娶了福雷斯蒂埃夫人。玛德莱娜工于心计,精于新闻之道, 她怂恿杜洛阿在自己的姓名上加上贵族标记,利用她与众议员拉洛舍及其他政界要人的关系,获取内部消息,然后夫妻合作,泡制文章,影响舆论,制造倒阁风潮,为瓦尔特、拉洛舍集团卖力效劳,使杜洛华成为颇有影响的政界风云人物。同时,杜洛阿又完全征服了瓦尔特夫人,使她在感情上和肉体上都离不开他。倒阁成功后,拉洛舍当上了外交部长, 杜洛阿也得到了荣誉团骑士勋章。但他对自己的地位仍不满意,认为拉洛舍集团只是把他当工具,非常愤怒。这时他正好发现了妻子与拉洛舍的奸情,于是不动声色地侦察,监视,将他们一举抓获,公诸于众,打倒了外交部长,并与玛德莱娜离了婚,几乎是双管齐下,他又引诱了瓦尔特的小女苏珊,迫使瓦尔特同意将苏珊嫁给他,而抛弃了瓦尔特夫人。最后,他与苏珊在巴黎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婚礼,他成了《法兰西生活报》的总编,并踌躇满志地准备向部长、议员宝座进军。
杜洛阿的经历与司汤达《红与黑》中主人公索黑尔·于连的个人奋斗颇为相似,他们都是一心向上爬而不择手段,都凭其有限的机智与华丽的外表赢得了女性的青睐而一箭双雕地实现了婚姻与财产、地位的双重目的。只是,于连身上多少还有淳朴与真情,杜洛阿则差不多就是个流氓;于连的结局与杜洛阿也不同,一个上了刑场,一个平步青云,这是因为于连时代封闭保守,社会秩序牢不可摧,既没有通向理想的正途, 也没有投机冒险的邪路。到了杜洛阿时代,社会秩序则是一片混乱,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各色阴谋家、冒险家蠢蠢欲动,大显神通,只要心黑脸厚,就可能飞黄腾达。
杜洛阿与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拉斯蒂涅也很有一比。他们这两个外省青年在巴黎冒险发迹的故事展示了一个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自由条件下带有普遍意义的主题,在人欲横流的时代,一些卑鄙无耻的野心家是如何不择手段地向上爬。相对而言,在品行上,拉斯蒂涅更接近于连,淳朴善良,富有人性,曾为潦倒的高老头四处奔走;只是在伏脱冷这头野兽和精神恶魔的诱导下,在血淋淋、冷冰冰的现实的刺激与逼迫下,才变得更象杜洛阿,残酷无情,厚颜无耻。杜洛阿似乎是由于连到拉斯蒂涅进化而来的,他一出场就抛弃了于连式的真情善愿和拉斯蒂涅式的青年人的义愤与眼泪,而发散出一股流气。这种品性基调是在殖民军那个
大染缸里染就的。他的劣性恶行,与社会大熔炉密不可分。他从福雷斯蒂埃那里学到了一切都靠胆量的巴黎冒险哲学,遇到困难就耍花招的混世行骗原则,以及依靠女人飞速腾达的成功秘诀,并象这位狐朋狗友一样靠女人代他捉笔而进入新闻界。而女人既是他的工具,也是他的教导者,教给他游戏感情和利用感情,教给他欺骗爱人与世人。他确实征服了上流社会的女人,但他也是贵妇们空虚生活的补品,上流女士的“面首”,满足虚伪无聊的太太小姐淫欲春情的工具。他的一切,品性、奋斗方式与成功途径,都是由巴黎社会现实本身所决定的。
杜洛阿的发迹,还是因为他应运而生,顺时而动。当时正是殖民主义疯狂流行的年代,这个有过殖民生活经验的青年人在贵族沙龙里一席关于非州殖民问题的高谈阔论,投合了上流人士的口味,引起殖民先生们的注意和女士们的好感。他在玛德莱娜帮助下发表了《非洲从军记》, 一时名声大噪。他还以非洲殖民政策为题,大肆发挥,制造舆论,推翻内阁。所以他成功而于连失败,这与社会环境、历史条件是密切相关的。
小说力求将杜洛阿描写为现实生活的产物,细致、有条不紊地描绘他是怎样以其精明狡黠与心狠手辣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他在巴黎现实的教训下,掌握了巴黎遭遇战的关键战略思想: 手段要狠,心要冷。他看清了人们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所掩藏着的男盗女娼。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们都是酒色之徒、伪君子和强盗。他对他们的巧取豪夺、盛气凌人恨恨不平,为自己的被利用、被欺侮而怒火中烧, 于是,他学会了象他们一样为一己之利不择手段,不惜踩着他人,以变本加厉的强盗骗子的手段去对付那些强盗和骗子。事业上,他作为瓦尔特、拉洛舍的小卒,任凭驱使,不受器重,获得甚微,但他不动声色, 伺机而动,一举将拉洛舍打倒,并使瓦尔特屈从他的意志。婚姻上,他明知妻子过去有情夫,却视而不见,等到她从情夫那儿继承了大宗遗产, 便厚颜无耻地夺来一半;他对妻子的新奸情也故作不知,待时机成熟, 才借此既解脱了婚姻包袱、报复了妻子,达到再娶的目的,又打倒了奸夫拉洛舍。正是由于他抛弃了良心、感情、廉耻与荣誉,才能把巴黎战术运用自如,最后高奏凯歌,实践了以恶攻恶、最恶者胜的巴黎哲理。这个卑劣、无耻、奸诈、残忍得让人吃惊的形象,深刻地揭示了十九世纪后期法国社会的本质。
小说中的另外两个角色,拉洛舍与瓦尔特,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拉洛舍是政界要人,被公认为最有能力的议员,占据着新内阁的显要位置。但他政治上不过是一个多面派,善于结党营私,搞阴谋诡计, 投机钻营,八面玲珑,搞调和折衷,伪装公正有才,实际上无能无德亦无信仰,凭借家资与瓦尔特集团之力攀上高位;生活上则是荒淫无耻, 勾引合作者和支持者杜洛阿的妻子,因此身败名裂。瓦尔特则兼政界要人、金融巨子和报业大王三重高位,权势炙手可热,是一个没有人情人性、寡恬鲜耻、为权欲所异化了的政客。他生性多疑,老巨奸滑,什么人都欺骗,什么人都利用。虽然杜洛阿占有了他的妻子,拐走了他的女儿,他也从政治声誉出发,忍气吞声,招杜洛阿为婿;而且,他作为政治操纵者,正需要杜洛阿这种政治流氓为同伙。莫泊桑通过这两个形象的塑造,揭露了资产阶级上层人士的丑恶嘴脸。此外,他还进一步揭露了政府选举内幕、倒阁阴谋。他集中描写了摩洛哥事件,反映了政治的
黑暗:瓦尔特一伙先是利用政府将要出兵摩洛哥一事对内阁进行攻击, 导致内阁垮台;他们上台后,又继续前任的殖民政策,因为瓦尔特暗中操纵了摩洛哥的一大笔铜矿买卖,他们大放不干涉摩洛哥事务的烟幕, 使摩洛哥债券降到最低点,大量收购,然后突然出兵,使债券价格猛涨, 从而大获其利。这一事件充分反映出法国政治被某些个人操纵、成为谋私利之工具、置国内外人民生命财产而不顾的卑鄙丑恶和腐朽。
小说还揭露了法国新闻内幕。作者以讥嘲的笔调描绘出《法兰西生活报》社的种种可耻内情:报社人员装模作样,其实将工作视为儿戏; 新闻记者闭门造车,滥造新闻,欺骗读者;社会新闻变成牟取利润的商业广告;大肆渲染小道消息、鸡零狗碎,迎合低级趣味;报纸之间互相攻讦,大打笔仗。尤为卑劣的是,报纸既不是群众的代言人,也不是政府的喉舌,而是某些达官贵人谋私利的工具,为他们的政治阴谋、经济阴谋服务。
《漂亮朋友》充分显示了莫泊桑的讽刺才情。比如他写瓦尔特夫人与杜洛阿在教堂幽会,设计了一个假装祷告、实则谈情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而丑恶的场面,尖刻地说无聊而无耻的贵妇们“有时还要上帝给她们拉拉皮条”。小说最后,主持婚礼的主教高度赞扬伪君子、流氓、投机政客、假文人杜洛阿的人品、文才和政治使命,是一种绝妙的反讽。
在人物塑造上,莫泊桑力图避免脸谱化、抽象化。比如杜洛阿,作者也写出了他个性的多样性和心灵的丰富性,写了他对父母的关心、成家立业时的责任感,写了他决斗前的胆怯、被妻子戴上绿帽时的羞辱、烦恼与气愤。这使得杜洛阿身上既有丰富社会性,又有饱满个性,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形象。
不过,小说中的自然主义成分也是相当多的。由于受左拉的影响, 莫泊桑非常注重对人的生理本能的描写,并将它视作人物行为的内因(社会环境与条件是外因)。莫泊桑并不是将杜洛阿当作一个冷静地以猎取妇女为通向高层的手段的野心家,而更着意将他写成一个欲望(尤其是性欲)强烈、精力过剩的淫棍,他几乎是人的生理欲望的化身,是这些欲望使他向往金钱美女,并为此奋斗不已,绞尽脑汁。在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发达的对异性的感觉,使他对异性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和占有欲、征服欲。作者在多处描写他与妇女相处时不自觉地产生的性意向乃至潜在的性意识。这种潜在性欲望成了他往上爬的动力。也许人们觉得这种解释不大合理,但它倒挺合弗洛伊德学说,“食、色,性也”,人的一切行为,都与这两种基本要求相关,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人的意识、人的行为都不是独立的,要受他人影响,受环境制约。莫泊桑主观上注重前者,客观上也没忽视后者,所以不能带着对自然主义的偏见去贬斥他。作者详细地、不厌其烦地描写杜洛阿的食欲与肉欲,描写他对佳肴美酒的生理感受,描写他对异性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无聊地描写他与不同人物握手时的各种手感、描写福雷斯蒂埃死后的尸体变化,这既是受左拉、龚古尔、福楼拜的影响,也是他细致观察、精密摹写的习惯使然。这些描写不全与主体情节有关,但它本身既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同时也是小说主干情节的点缀和陪衬,使之血肉丰满。
概括莫泊桑长篇小说的特点,主题往往是表现人物的命运,尤其是爱情命运;在描写个人命运的同时,展开较为丰富的社会背景,具有较
深刻的社会意义;风格上平淡自然,讽刺批判力量在冷静客观的描写中显示出来;语言简明,用词丰富准确,造句灵活生动;场景描写细致逼真,心理描写充分深入;自然主义特色非常鲜明,注重生理因素在情节发展中的作用,但并未妨碍作品的社会意义。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不仅是自然主义潮流中的成功之作,也是世界文学的宝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