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什么留与怎样留

人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线,它的舛错与样瑞都不是可逆的。某种意义上讲,生命也是一场赌博。

有的人是在拼死觅活办出国护照、签证之际就打定主意不回来了;有的人是到了那里很有认同感方四处打探怎样才能留下来;有的则是随大流,按着惯性走,从众心理使也——既然周围大多数蜂拥而来,我为什么要放弃? 不能不承认,在美生活的人们,确有一种舆论的制约力,倘要舍此就彼,反其道而行之,还真得有点“反潮流”的勇气不可。

笔者曾就“为什么要留在美国”这个问题征询过一些人的态度。“不就图个日子好过吗?”被问者答。这是大实话,特别是经历过磨难的一批人, 心已疲惫,只想在海外找个安居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别的事情就不去多想了。“美国的大环境好,干净,适宜于我。”——一位酷爱整洁近于洁

到,在很多人眼里,美国最让人心仪的是它的蓝天、绿树、碧水、白云,绵延万里到无边的高速公路。物质生活的富裕和生活设施的完善,社会的文明程度、服务质量,是目前国内无法相比的,是一般人不能不为之动心的。“刚开始来时,抱定学成要回国的决心,后来发现这里可以适应,可以生活下去, 这个社会有一定之规。”来学法律当了律师的人这样解释他留下的动机。200 年的法治国家,在美一言一行都动辄有法,初看似繁杂,茫无头绪,然而一旦深入其中,反会求得一种安全感,一种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保护。这对一个萍漂不定的外来人也许尤为重要。

为了生活——对凡夫俗子,芸芸众生来说,是天经地义的。

年轻人,尤其是十几岁的中学生,他们对异域的适应简直是易如反掌,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哇里哇啦地跟美国孩子吵架了。他们早在国内已钟情于麦当劳的口味,接受美国生活方式不算什么事。近 10 年,一大批更年轻的中国留学生来到美国。弱冠年华,“文革”、“上山下乡”在他们那里只是一个悲壮而遥远的历史故事。他们是家庭和学校的宠儿,从重点中学毕业后就直接进入了重点大学。在大学里,他们理所当然地准备“托福”、收听“美国之音”,不仅熟谙美式“民主”和“人权”,而且叫得出美国摇滚歌手的最新排名榜和职业篮球 NBA 东西部全明星赛的新科状元。他们似乎生来就是要去美国留学的一代。涉过重洋,莘莘学子们只是渴望闯荡人生,享受光怪陆离的美国生活,肩上既没有什么报效祖国的重负,心里也没有什么营建小家庭的盘算,无疑,他们是最潇洒的一代。流利的美式英语,名牌大学的资历,他们来此求学、就业,道路极为宽阔、明亮。将来能否在这帮“神童” 里面再出几个杨振宁、钱学森,也未可知。

国门洞开初始,最先得外出留学风气之先的是中年人,一群被称作“老大学生”和“老三届”的人。人们习惯用“沉重”来形容这一代人。在青春岁月,他们被迫失学,作为知识青年,在北大荒的亘古荒野,陕北的黄士高原上,在西双版纳的橡胶林里挥洒汗水,接受“再教育”,煎熬在“土插队” 的炼狱。人到中年,门户开放,他们中的幸运者又开赴另一个炼狱经受磨炼, 其义无反顾的势头颇似当年下乡和返城的潮起潮落,有人将其戏称为“洋插队”和“世界大串联”。赤手空拳,没有祖宗荫庇,没有亲友支援,语言不通,观念相悖,早已不该漂泊异乡的中年人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苦和厄运。本该是功成名就的年龄,再花许多时间、精力、金钱去啃英语,或许是一种生命的浪费。为了最起码的生存和温饱,在纽约的餐馆和衣厂,在旧金山的仓库码头,在洛杉矶的超级市场,在芝加哥的小杂货铺,都留下了他们艰辛打工的身影,留下了他们中年创业的痕迹。“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尚可忍受,因为他们有过战天斗地炼红心的根底,更难耐的是一种在理想主义难以为继的痛苦中自省的心态。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教导中长成的这一代人,富于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它是这代人的优长,而换个角度看,也是这代人命定的悲剧。祖国的命运总是坚定不移地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上。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放不下,每每“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然而,美国发达的科学技术、优裕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水准又着实吸引人,难以轻易放弃,叫人不甘心回去。一位在内蒙古插过队的旅美博士生准确地表达了他的景况:“我们这一代人是在理想主义教育下长大的,为自己的国家、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这是我们很多人的价值观。在美国提倡的是个人主义,似乎不必对社会承担什么义务,因此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很轻松,但对我们这一代很多人来说,这样生活下去心理负担会很重,内心不会平静。”于是,“我们的心情和生活总处于一种动荡不安的状况。”他们生命中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故土。说他们“人在异帮心系祖国”,并不是虚妄之辞。

何待言。在一个激烈竞争的社会,失去了年龄优势的人要想立足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对每一个来访者都恨不得先认定你是有移民倾向的美国大使馆的签证官,却对要求赴美的中国老人们破例露出了宽厚的目光,一般一次申请就放行,不说二话。他们知道,老年人在美国通常不会久留,更不会对就业市场造成威胁。稍微上了点岁数的人到那里求职,哪儿都不要,四处碰壁, 别管你原先如何战果累累。老年人多是去探亲或帮助照看第三代孙子、孙女的,他们确实呆不长。脱离了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一下子硬把他连根拔了, 移到美国来,两个世界,时空瞬变,他就像做梦般晕眩。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瞧不明白,没有了厮熟的邻居、朋友,没有了沿街的吆喝、叫卖声,不会开车,连出门遛弯儿都成了天大的奢望。儿女们为生存奔波难得陪上片刻, 他们整天关在屋子里跟咿呀咿呀学语的稚儿做伴,电视机无非是个摆设,只能自己自言自语,他们一点儿不夸张地自嘲是“蹲洋监狱”。为了安稳住老人,有的子女给家里的电视机装上“小耳朵”,可以接收中国中央电视台的国际频道,看到几万里外的“国家大事”。有的则一趟一趟去给父母借盘录像带,让他们看着解闷儿。美国的风景、空气再好,看多了也腻了,他们还是怀念故乡紧凑的屋宇和嘈乱的集市。连越来越逗人的宝贝孙子都不能拴住他们的心,一旦能走,多数人拔腿即走,归心似箭。他们只是属于那一片土地。也有一些老人喜欢这里的环境幽雅,气候宜人,将他乡作为自己的颐养天年之地。更有的雄心不死,开始另一番人生拼搏,自强自立,让暮年在异国再放异彩。然而,能这样做的微乎其微。

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女性出洋无异于神话。早期来美的华人, 多是从广东省前来拓荒的男性劳工,因排华政策,不许带家眷,女性来美的少之又少。数不胜数的华人男性只能过着单身生活,此情况到 1930 年以后才开始扭转,至 70、80 年代,华人男女人口基本上趋于平稳。这些年由大陆赴美的知识层次较高的人中,男性占了绝对多数,又出现了新的不平衡。假如按照传统的女性思维,女性在美国的生存比较容易解决,不管是嫁中国人还是老外,都不乏机会,中国姑娘的温柔、能干、美丽,有口皆碑。反之,中国小伙子想要找个碧眼金发的美国姑娘为妻,又谈何容易。这样,一些女性回到旧有的驿站,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忙忙碌碌,甭管读过多少书,拿过什么学位。美国的女权远不及中国高,高学历的女性当寓妇被视为正常。而这些闺英闱秀毕竟沐浴着“男女平等”的阳光长大,在享受着温馨家庭生活的同时,又往往按捺不住内心的失落,向往着干事情那种男性思维支配的冲动。确有不少职业女性在各自的领域里崭露头角,其才华、风度叫她们的男同行瞠目叹服。

当这些远行者在去留问题上颠三倒四、反复思量、踟蹰、彷徨、举棋不定之际,孩子常常成为重要的砝码。为了子女,是最冠冕堂皇、最理直气壮且最能说服自己和别人的理由。中国的父母亲为子女所付出的爱、遭受的苦累、做出的牺牲是世上少见的。国内如此,到了国外仍本性难移,甚至变本加厉。为孩子在头号经济强国谋求一个好的前途,是多少人在异乡艰苦卓绝的强大精神支柱。为此,年过半百的北京某大医院的主治医生可以到病房去铺病床,为此,国内大报的主任记者可以四五年一字不发表,站柜台出租录像带。问起他们的感受,都挺心满意足:孩子到底出来上了学。使人在感动之余又不禁想问,他们自身不是也拥有与子女同等质量同等宝贵的生命吗? 就可以这样轻忽不顾?有识之人指出:中国至今之所以不发达,其中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进化不充分,每一代人不重视自身的发展,而对生育繁殖倾注过多的期望,其结果就形成了多层次、低质量的恶性循环。也有人不忍。某女士,国内首屈一指的大集团的部门经理,来美国时正赶上经济萧条,连招

汽车去一家餐馆打工,受尽了老板的轻蔑和奚落。起初,她也想忍,咬牙留下来为女儿留学铺一条路,可生存的窘迫实在度日如年。她打电话给女儿, 女儿在电话里坚定地说:“妈妈,你感觉不好就回来。要是为了我忍下去, 太不值。我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出去。”听完女儿的话,该女士毅然飞回故土。为人父母者含辛茹苦全心全意为了留在国内的子女,那些被称为“留守儿童” 的孩子还往往不领情。他们也领不了情,缺少父爱和母爱、缺乏感情抚慰的早期经历,将会在孩子的内心深处留下隐患,造成他们性格上的严重缺陷。与父母之间感情淡薄是必然的,有的孩子从国内出来见到久别的父母,长时间甚至几年都不肯开口叫一声。一位年轻父亲回乡与自己 6 岁的儿子团聚, 儿子竟一脸的冷漠,一口的大人话,他痛心地说:“为了孩子我也得回去。再说美国的基础教育比不上国内。”《北京人在纽约》电视连续剧中宁宁对其父母近于歹毒的仇视,在情在理,当不是凭空臆造。

美国是个务实的世界,靠生活本身能把你身上的幻想、诗意彻底剥去, 我之以一是一二是二不折不扣的实际。结果,留学生变成学留生,追求变成简单的留下,留下来就是最终目标,留下来就是一切,哪怕要饭也行——俨然是在美多数人的信条,当然他们知道留下来决不会去要饭。赴欧洲留学的学人 90%以上都学成返国了,并非人们不留恋那里的浪漫气氛、高雅情调, 委实是欧罗巴排外情绪强烈,视移民为洪水猛兽,留不下。在美国,要留下就要解决身份,最终办下俗称“绿卡”的永久居留权。说是“绿卡”,其实是粉颜色的一张证卡,别看它不大,却关系到多少人身家性命和前途,成了多少人昼思夜想,千方百计要拿到手的唯一希望。绿卡,是每一个到美国求生的外国人的实际需求,同时还原他们以做人的尊严和内心的平衡。

在某些人眼里,更是一笔无形资产,一种显示自身价值的标志,一道安全护身符,一块自身以为更高的血统转换的跳板。在争取绿卡的道路上,有的人可谓轻而易举,国内的一场变故引起美国当局颁布一纸赦令,顷刻间近8 万在美华人身份搞定,皆大欢喜。而正常时期,却有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为了这一张纸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不择手段,不惜以人格作交换,甚至铤而走险。在华人社区,非法弄到绿卡一向是个古老而利润报丰的行业,专擅移民档的律师手段之高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为了一张绿卡,演出了几多大悲大喜的活剧,至今仍有数不清的人在进行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复又滚下再推再滚的无望的奋争,一年又一年,消耗着大好年华。只图也能像其他人一样自豪地说一句“办下来了”,如同阿 Q 先生当年同样大言不惭地称——“革过了”。办下绿卡可以自由出入境了,同时又带来若干具体困难,每年必须在美国境内住够一定的时日。一位女士取得绿卡后回国忙于商务,两年都没能进入美国一趟,美国移民局来信警告,她置若罔闻,后来真被吊销了,她反而坦然了:“要什么绿卡,活受罪!”对全世界炙手日热的美国绿卡敢于如此傲慢的,太少见了。

怎么才能留下,才能取得绿卡?一句脍炙人口的台词是“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儿。”一时间,十八般武艺献演,异彩纷呈,无奇不有。真是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没完没了地念书。

很多人是以学生的身份出去的。公派的嫌钱少,每月区区几百元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就想方设法找机会打工干活儿挣钱回家。意欲留下的人也多是心猿意马,功夫在念书之外。书越念越穷,特别是文科,有的人还需靠打餐馆工的妻子养活。好容易熬到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开始写博士论文了, 资助也就没了,得另寻生路。既要为稻粱谋,什么都得干,又不能置课题项目于不顾,还得孜孜兀兀埋头苦读,其中滋味,一吟双泪流。虽说论文的写

受那份罪了,尤其是在洛杉矶等诱惑多的地方。美国社会,谁有钱谁就是有本事,钱才是正经事,钱是祖宗,学位理所当然退居其次。再说,有博士头衔可能找工作更难。在那里,求职就是求生,其争抢的激烈程度是国内的同行难以想象的。很多时候,毕业即失业,且有失去身份被移民局官员纠办之虞。为了争取学校的资助,为保持身份,许多五十几岁的人还留在校园里读书,修了几个学位,他的子女或许同时也进入了中学的校门了。书,自然是念不完的,全世界数千年的知识,一个人毕其终生也只能学进多少万分之一, 而这就是生命过程的全部吗?在留学生中,博士位被戏称为“博士候”,意为要耐心地等,耐心地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份工作,维持生存。否则就候在那里无尽头地傻等,任马齿徒增,两鬓飘霜。

——职业上降格以求。

一名博士后曾讲述过他所在学校两位博士后导师的际遇。一位已跻身世界级海洋动物学家的行列,另一位是免疫学专家,他的一项发现具有获诺贝尔医学奖的价值。然而,近年他们没有再发展新领域,如今星移斗转,他们的项目都未能获得政府的经济支持。在疾速度变化的美国社会,不论什么人都只能各领风骚二三年。优胜劣汰,社会竞争之残酷可见一斑。美国土生土长的著名科学家尚且如此,其他人特别是外来移民谋生之艰难可想而知。确有一批年富力强的大陆留学人员在美国一流大学和科研机构站住脚,以他们的超众才华和潜质初露锋芒。但他们远不是全部。有统计显示,大约在学理工科的留学生中只是有不足 10%的人能获得稳定的工作与收入,年薪在 6 万美元左右。学文科的除了极少数有幸能留校任教,看不到什么乐观的出路, 能找个文秘之类的工作已是上上大吉,满腹经纶者去给人家当保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生计大事把社会科学的尖子们逼得改弦易辙,为数不少的转学计算机去了。美国的失业率,各州从 6%到 9%不等,总数得有近 1000 万人。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那些原先能扶竹竿不扶井绳的主儿也不得不放下架子,降格以求。一位博士生满怀信心地申请了若干个需具备博士学位的职务, 每个职务约有 60—250 人在同时申请,最终仍不能进入最后两三个人的入围圈。为了生存,有的博士生毕业后毅然“下海”,去跳蚤市场摆个小摊养家糊口。有一位博士当上了餐馆老板,看到只要肯做就能赚钱,他情愿丢掉学业,一心一意练起餐馆来。在美国,钱比专业重要。没有钱,你什么民主和自由也享受不到的。

国内的教授到了这儿去教低能儿,主治医生去做护士的帮手,钢琴演员纤细的双手泡在油腻腻的洗碗池里,早已屡见不鲜。一批旅美的青年音乐家, 其禀赋在美国也是难得的,但都不曾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发挥,有的要靠打工才能维持学业。他们乐团应试,即使成绩比白人强,也没有希望录取。成群的中国画家排排坐在大街上为游客画肖像(其中不乏在国内风光一时的名家),已成为纽约曼哈顿街头长年保留的一景。尽管警察动辄拳打脚踢,全无人权可言,尽管被抓,被羞辱,来自上海的中年画家林林竟至横死街头, 还是有一拨又一拨的艺术家冲上了曼哈顿,而且“连舔伤口的时间都没有”, 强迫自己的心灵变得麻木起来。他们用扎实的基本功写实功力,同时用血汗和尊严去换取金钱,有的边画像边在课堂里研修,有的画到最后索性把街头画像变成了一种专业。哲学家张申府说过一段很有哲理的话:“人固不可轻生,也不宜把生看得太重。人如不把生活看得太重,什么事不可为?”依此说来,把过去世俗认为不怎么样的营生当作人生旅途中的一段过渡,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