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重话题的提起

古代的中国人把自己生活的地方看作是世界的中心,“中央之国——中国”由此得名。后来有了张骞出使西域,有了玄奘游历列国,有了郑和下西洋,中国人当中的优秀分子看到了世界之大,天外有天。华人漂洋过海,异地谋生,滥觞于秦汉,蓬勃于近代。尽管中国皇朝刑律规定:私自出洋者, 斩;这条刑律一直执行到 1894 年,为避战乱求生存,乘舟楫远行的人还是层出不穷,直至遍布五大洲几乎所有的国家,以致有一句话流传甚广——“有阳光,有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唐朝盛时,声誉远播海外,于是世界各国因称中国人为“唐人”,“唐人街”在诸多城市占有一席之地。《明史·外国真腊传》即称:“唐人者,诸番呼华人之称也。凡海外诸国尽然。”

早在 150 多年前,黄皮肤、黑眸子的中国人就冲上了北美这块充满希望又布满荆棘的新大陆。西部淘金、修建横跨美洲大陆的铁路,洒下了华人的鲜血、汗水。而美国在 1882 年至 1943 年半个多世纪间实施排华法案,旧

金山附近天使岛等处的牢狱又留下了华人移民的一页斑斑血泪史。1872 年 8

月 11 日,容闳带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批官费留学生 30 名幼童赴美国留学,

开中华学人留美之先河。据说当时动员这 30 名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颇费了些口舌,跟今天在美国驻华大使馆门前排起长蛇阵等候签证的热忱绝对不能同日而语。谁知道美国是个啥地方,那时绝大多数的美国人也根本不认识中国, 甚至不知道中国人的模样,靠着去过中国的传教士带回的画像糊里糊涂地揣摩。1910 年赴美的胡适、赵元任,20 年代的冰心、梁实秋,30 年代的贝聿铭、吴健雄,40 年代的李政道、杨振宁、钱学森,中国几代杰出的知识精英都从这片敞开的丰厚的土地上汲取了养份。同时,华人及几乎全世界各地来的移民又不断为这块大陆注入青春的活力、各民族的优秀文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利坚赫然崛起,以它的先进科技、雄厚经济实力一醒世人耳目。“到美国去”,成为世界潮流,经久不衰。尼克松先生在早春的料峭中来到紫禁城,与毛泽东主席握手言和,中美之间隔绝数十年的坚冰霍然打破。邓小平,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1978 年 6 月提出增大向外派遣留学人员数量的重大决策,揭开了我国历史上最大规模出国留学的序幕。当年 12 月 26

日,第一批公费留学生 50 人奔赴美国,在老美眼里像大熊猫一样稀罕,常常受到免费招待的礼遇。1979 年,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中国来美移民呈几何状猛增。打开了大门,人们终于发现海外也存在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而美国自然而然成为趋之若鹜的首选之地。这固然是它确实有实实在在的份量,足以吸引人投身其间,再者也出于一些无行文人臆造的天方夜谭般挡不住的诱惑。“美国情结”不由分说地取代了五六十年代中国人的“苏联情结”。我国是世界上利用国家财政拨款派遣公民出国留学经费数额较高的国家之一。虽然在许多省份,众多人还没有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国家还是咬牙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留学生、访问学者。截至 1995 年底,国家、单位公

派及自费留学者共近 25 万人。其中人数最为集中的是美国,先后有 9 万人通

过不同渠道自大陆赴美留学,目前大约有 7 万人获得了“绿卡”,成为美国移民史上素质最高的新移民。滚烫的“出国热”曾长时间席卷中华大地,“冲出国门”,撩拨着千千万万颗心,牵动着千千万万个家庭。近 10 余年,公民

分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要当世界公民,要到海外去闯荡立足。

世界这么大,有一部分人能够走出去,无疑是正常的。对国家来讲,获益之丰自不待言。尽管一时的人才外流造成了不少高等院校、科研单位人才断档,青黄不接。但从长远看,为国家的现代化事业培养了一大批教学、科研、管理以及其他方面的高级人才,缩短了我国与世界发达国家的差距,扩大了与国外在各个领域的交往和合作。中国科学家辞典》中收录的科学家, 几乎 95%都曾在国外留过学。从事社会科学的学者同样需要学贯中西,方能出大家。林语堂先生有一副“夫子自道”的名联:“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他本人就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旅居美国。从个人角度看,也是该去。人最重要的是经历。在一生中,能够外出羁泊一段,其生活的密度和质量将大得多。因为他由此一下子跳出了原来的逻辑状态,尝试着求异思维,多向思维,让眼睛习惯于杂色,让耳朵习惯于异音,换个角度看世界, 人才能变得成熟。在这个经济愈益的一体化、生活愈益全球化的世界,体现时势所趋,去把握成功的机会。于此演译出的一幕幕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命运情感的波澜起伏,全是千金难买的财富。至于那些在最原始的动机驱动下,一门心思要去淘金,要改变自己生活状态的人们,也无可厚非,乃人之常情,哪怕他去了后又后悔了,把对外国天堂的幻想一下子转为对地狱的诅咒。一位留学生这样写过:“如果不出来,‘出国’这个念头会永远缠住我, 使我无心做任何事。”鲁迅先生有言:“心死的应该出洋,留学是到外国去治心的方法。”(《伪自由书·内外》)此话的深意只有出过洋且“心死” 过的人才能心领神会。

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有那么多年轻或不同年龄的中国人背井离乡,负笈西航,涉过浩瀚的太平洋,来到一个陌生的彼岸世界,其悲壮的程度不亚于本世纪初广东、福建人的下南洋闯美洲。其中涉及到的生活幅度之广,可测量的人性深度之深,可谓一幅壮阔的人生画卷。其中,希望与痛苦共存,正面与负面交织,成功与失败融汇。

故土难离的中国人浪迹天涯,几乎每一个都有着不凡的故事。踏上新大陆,人们才明白来得晚了一点儿,美利坚这一方沃土已经是那些白的、黑的和不黑不白的帝国公民的天下。各种各样的学业、行业都已然高度发展、精耕细作,难得有你施展的份儿。胡适,冰心等老前辈不用为柴米发愁、一心只读书的当年像海市蜃楼般的遥远,80 年代的留学生大多是自费留学生,不少公派官费生也常感到经济拮据,寅吃卯粮,更不用说那些专靠打工的谋生者和身份不明的偷渡客了。于是,初到美国、语言不好的人们最常干的就是到餐馆去刷碗、送外卖、到别人家去当保姆或清洁工,给银行、公司当保镖、警卫、到衣厂头也不抬地车衣一类的粗活儿。国内原有的名声、地位在这里统统化为乌有,别管你是什么处级干部、副教授、主任记者还是厂长、经理, 都得从最底层干起,靠出卖劳动力糊口。各界骄子倏忽间发现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对活了半辈子的人,那番惶恐岂可了得!在犯罪率高、歹徒出没的地区,为争一口饭吃,面临的更是名副其实的生死斗争。依我看,好与不好,都是感觉,而感觉来源于比较,有比较才能鉴别。跟谁比?当然主要是跟自己比,以国内的地位为坐标。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人们对自我的存在变得非常有意识。国内唤风唤雨或家世显赫的人物,今天要靠一双手,靠体力、靠隐藏、泯灭自尊和傲气,在被人呼来呼去的气氛中挣钱,他的心理怎能平衡得了?在生存的重压下,多少人成了打工机器,只知上班、吃饭、睡觉,大脑渐渐麻木了,对艰辛困苦不再有知觉。处于脑力和体力的双重疲惫, 刚踏上异域时的慷慨壮志、满腔抱负在一寸寸的消逝,最终豪情不再,心灰意冷。这种境遇,使人残酷地骤然意识到自己的真实价值,终于发现自己力

日子,一分一毫地攒钱,成了最径直的追求。生活失去了它应有的色彩。 过去的世界是半凝固的,似乎从降生人世命运就是安排好了的,只要一

步步去走就是了。人们在享受从一定的单位、组织保护下的安全感的同时, 又渴望着冲破羁绊获得个性自由。美国人将个人自由看得高于一切。在这里, 你是自由的,没有人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不违法),没有评说你的生存方式及能否生存下去。然而,自由是有重量的,搞不好,自由甚至是一种负担。一位访问学者曾感叹:“美国是自由的,没人管你了,但也没人关心你了。” 这是一种真实的感觉。两种体制两种活法。习惯于“集体主义”依附关系的人,突然把他抛到一个人自为战、家自为战的环境,让他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离开他原有社会角色的位置,许多人会无所措手足,不知如何生活。硬着头皮去改变生活,势必要承受难耐的失落、心理平衡。不再有人会无偿地“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在个人自由主义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孤独的阴影和无援的无奈。最意想不到的是,从泱泱亿万人大国中出来的人,破天荒地感到了“人气”的不足、匮乏,不再有热气腾腾,众志成城的感觉,代之而起的是在国内很难体验到的抑郁感。通常,人与人的交往中,第一位的是排斥,第二是亲近,第三才是融合。且不说异国他乡别人对你的歧视、排斥, 本人一旦种下了某种文化基因,置身在迥然相异的文化背景下,不同的价值观、人生观的撞击、冲突,对文化人而言更甚于经济压力,常常使他们的心理严重倾斜。没经过最初一段“文化休克期”的人,是无法体验“失落”、“没有归宿感”、“异己”等百般况味的。有的人郁悒成疾,难以自制,甚至走了绝路。

尽管有太多的不认同、不适应,使人无法释然,但是,人毕竟有着巨大的适应力,特别是以刻苦耐劳著称于世的中国人。美国就像座大熔炉,带着各自的时代烙印、生活经历和人生抱负的中国人轮流在里面冶炼着。改革开放的十几年,在这山望着那山高、这边看着那边好的犹疑中徘徊,数百万农民离开了土地,扑向城市,但又难以融入市场,农民工已经成为一个与农民和市民均不同质的群体,构成我国目前社会结构的第三单元。“我流向哪里?”——农民工问自己,闯京城的艺术流浪汉们问,海外的华人也问。同样沉重的话题,几分相似的心态。去?还是留?虽不像丹麦王子的“生,还是死”那般惊心动魄,毕竟也是人生的重大抉择。脚下是众望所归的美国, 全球最具影响力、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基于种种动机,在美华人中的八成左右选择了留,留下,从此成了华侨、美籍华人。人的身份、国籍可以改变,但人的皮肤、血缘却无法更改,所以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