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美归来话“天堂”

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末的英国,处于宪章运动从发生、发展到衰落的历史时期。议会改革以后,英国资本主义迅速发展,使工商业资产阶级大发横财,而无产阶级的贫困、失业、饥饿、疾病、死亡等灾难却恶性膨胀,独立自由的“人”则被折磨成动物一样的“人畜”。在这种情况下,劳资矛盾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一八三七年,伦敦工人协会通过了一份递交给议会的请愿书,次年以“人民宪章”的名义公布,历

数人民大众的疾苦,提出了以成年男子应有普选权为中心的六点政治要求,数以百万计的劳动人民在宪章上签名。

这一汹涌澎湃、遍及整个英国的群众运动,以及运动过程中揭露出来的种种触目惊心的社会罪恶,不能不影响到狄更斯的思想和创作,从而使他对社会问题更加关切,观察更加细致、深刻。他非常同情工人的不幸和苦难,他在一封信中慨叹英国社会“苦难”的“深重”,“穷苦” 的“猖獗”,并且说:“我清楚地了解到巨大改革的必要性。”他渴望社会有一个变革,并不断探索改变现状的途径。这时,大西洋对岸的新大陆美国,深深地吸引了他。狄更斯和十九世纪上半叶一些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进步人士一样,认为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新型的共和国。那里没有君主,没有封建制度,没有控制人们思想的国教,人人平等自由, 是众人向往的人间“天堂”和“乐园”。狄更斯认为“新世界的英秀俊发”,一定会“纠正旧世界的欺诈和罪恶。”他还想在畅游美国回来之后写一部使英国人民喜爱的好书。这时候,狄更斯的名字已经誉满新大陆,特别是《老古玩店》中的耐儿之死,更使美国读者感动。据说,美国加利福尼亚的矿工们夜晚曾在营火旁含着眼泪静听耐儿的故事;纽约码头上的群众看到进港的外国船,就对旅客高喊:“耐儿真的死了吗?” 广大美国读者迫切希望《考古玩店》的作者能够来美国访问。于是,狄更斯在一八四二年一月三日离开英国海港利物浦,横渡大西洋。

一踏上美国波士顿码头,狄更斯就受到热心的美国读者的热烈欢迎。他收到的来信和请柬多到不得不雇请一个秘书来处理这些事情。在他住宿的房间里,挤满了来访的异国读者,甚至床上也坐满了人。他为自己的作品能在这块新大陆上获得如此强烈的反响而感到惊喜。

狄更斯在美国呆了四个多月,从波士顿南行,访问纽约、费城,进入蓄奴地区,经过巴尔的摩、华盛顿、匹兹堡、圣路易斯等城市,参观了中西部大草原和世界闻名的尼亚格拉大瀑布,最后由纽约乘船回国。归国后写出了特写集《美国札记》和长篇小说《马丁·朱述尔维特》。

《美国札记》(1842)真实地记录了狄更斯在美国的见闻,反映了他对美国这个民主、自由的人间“天堂”由充满幻想到大失所望的思想过程。

美国《独立宣言》中“人生而平等”、人人有“生存、自由及谋求幸福的权利”等名言,曾使狄更斯充满了对美国的憧憬,但一踏上新大陆,就发现这种民主、自由是虚幻的。集中体现民主精神的美国国会, 竟是一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扼杀民主、摧残人权的政治机构。

最使狄更斯痛恨的是美国的奴隶制度。他到南方去,在所乘的火车上,见到黑人只能坐简陋的车厢。就在这种车厢里,他亲眼看到一个黑人妇女,带着几个孩子一路啼哭。原来他们是刚从奴隶市场被人买下来的,而她的丈夫却仍然留在原先的旧主人那里;买主坐在白人车厢里, 每到一站都要跑去监视,生怕他们逃走。狄更斯从报纸上看到许多悬赏找寻逃亡黑奴的通告,更使他进一步了解了奴隶制度的残酷。那些完全有权利和白人一样生活的黑人,有的只剩一只耳朵,有的被砸掉几颗牙齿,有的身上带着烙铁烫过的烙印,有的留着鞭打、刀戳的伤痕,有的缺腿、断臂。他还了解到某些城市里,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可以当众把黑人活活烧死,而那里的法官、律师、政府官吏却熟视无睹。在首都华盛

顿,居然有一条明目张胆虐待黑人的法律:任何治安官吏有权在大街上逮捕任何黑人,只要他们认为这个黑人是逃亡的奴隶,而不要什么人证、物证。对以上种种丑恶现象,狄更斯义愤填膺,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但狄更斯只是从人道主义思想出发,呼吁有理智的人主持公道,用道义力量制止这种残杀、迫害黑人的野蛮行径,而不主张用暴力来推翻残酷的奴隶制度。

狄更斯的《美国札记》出版后,受到美国不少报刊的诋毁和谩骂。纽约《先驱报》攻击狄更斯是“最浅薄、最幼稚、最没有价值、最可鄙视的人”。当时纽约有一家戏院正在上演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这个戏里有这样一个镜头:女巫们围绕燃烧着的巫锅载歌载舞,同时把蛇皮,蝎爪之类的秽物投到锅里。演员们异想天开,在围锅跳舞的时候, 竟把狄更斯的小说一并丢入,当众焚毁。美国资产阶级报刊的诽谤运动, 进一步激发了狄更斯的创作热情。紧接着《美国札记》之后,狄更斯又写出了小说《马丁·朱述尔维特》。

《马丁·朱述尔维特》(1843)通过青年主人公马丁·朱述尔维特在美国游历时的见闻,进一步展开由《美国札记》开始的对美国社会的揭露。小说揭示出,在美国金钱崇拜高于一切的真相,指出那里的人们所有的兴趣、希望、快乐、感情和道德,似乎都融解成一块块的金钱。但小说意外地遭到了冷遇,按月刊载这部小说的杂志的销售数,由《老古玩店》的七万份下降到两万份。

当《马丁·朱述尔维特》的写作即将结束时,狄更斯又着手创作一组《圣诞故事集》(1843—1848),包括《圣诞欢歌》、《灶边蟋蟀》、

《生命的战斗》和《着魔的人》等。

这组小说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圣诞欢歌》。它描写一个吝啬、贪财的商人史克罗奇,他冷酷、自私、一毛不拔,连圣诞节的庆祝活动也被他斥为“胡闹”。圣诞前夕,他原先的合伙人马莱的鬼魂来找他, 并替他找来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圣诞节鬼魂”;带他去看他自己童年时代曾经怎样友爱、欢乐,现在怎样被利欲弄得灭绝人性,将来又将怎样落得悲惨死去的下场。他终于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觉悟到把生命浪费在积聚钱财上是毫无价值和意义的,决心痛改前非, 重新做人。他热情地对人们讲“圣诞快乐”,他隐匿了姓名,把火鸡送给穷人,捐款给慈善机构,给职工增加薪水,变成“一个好朋友、好东家、好男人,好到不能再好”的慈善家。

这篇小说和《圣诞故事集》中的其他故事一样,集中反映了狄更斯的人道主义、博爱观点。它真实地描写了广大人民的困苦生活,鞭挞了除了钱柜、帐簿和发票以外没有任何人的感情的资产者。但小说竭力宣扬了所谓“圣诞节精神”,即人与人之间要互相信任、互相爱护,要使人间充满欢乐、友爱和幸福。希望圣诞节的钟声唤醒富人的良心,要他们像善良、仁慈的圣诞老人那样关心穷人,慷慨而不吝啬,仁爱而不凶残,行善而不作恶。小说渲染了宁静、舒适的节日气氛:一家人和至亲好友围着壁炉快活地聊天,品尝美味的饮料,饱啖丰盛的菜肴,在严冬的风雪中造成一派诗情画意的牧歌情调。这些,反映了作者因《马丁·朱述尔维特》受到冷遇后逃避现实、缓和矛盾的思想情绪。

《圣诞故事集》流传较广,但没有获得狄更斯预期的经济上的成功。

他为了减少相当庞大的生活开支,也为了休养身心,他决定旅居国外, 先在意大利(1844—1845),后来又到瑞士和法国(1846—1847)。在巴黎,狄更斯参观了著名的卢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巴士底监狱遗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皇家广场的一所很漂亮的房子里,狄更斯跟法国著名小说家维克多·雨果曾经会见过。这两位文化巨人对许多社会问题有着共同的认识和一致的态度,这些在狄更斯的《奥列佛·退斯特》和雨果的《悲惨世界》里都表现出来。例如,他们对社会黑暗的抨击,对穷人悲惨生活的同情,对善良、仁爱的赞美,对凶残、邪恶的憎恨,对人道主义精神的宣扬等等,都促使两人之间有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友谊。

在旅居巴黎期间,狄更斯开始写作长篇小说《董贝父子》(1848)。伦敦大商行董贝父子公司的老板董贝先生,为人傲慢,有着铁石般的心肠。他用“金钱可以买到一切”的思想教育儿子,希望儿子成为自己事业的继承人。他的女儿因不能继承父业而受到父亲的冷遇和歧视。儿子夭亡后,他借金钱势力续娶了美丽的贵族少妇爱狄丝,想再生一个继承人。后妻因不堪忍受他的冷酷,便和他的助手私奔了。董贝深受刺激, 公司也在商业竞争中宣告破产。他孤苦伶仃,深感绝望,决心自杀。幸亏被董贝驱逐的女儿艾洛伦丝带着周岁的儿子回到伦敦,并主动向父亲表示挚爱,使父女和解,生活在一起了。在这部小说里,作者成功地塑造了董贝这个资本家的形象。通过这个人物,讽刺了有产者傲慢自大、冷酷无情、惟金钱是图的丑态,最后他落得经济破产、生活孤苦、举目无亲的下场。尽管小说仍然拖上一条大团圆的光明尾巴,但它对资产者的丑恶本质的揭露,仍然是非常突出的。小说还真实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国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后社会生活的变化,如铁路的发达, 城镇面貌的改变等等。

《董贝父子》出版后获得了成功,狄更斯重新定居伦敦,满怀信心地准备创作更多更好的作品。